大小姐的卧室位于第三层,梅尔将夫人那里的事情处理好了才带着工具往楼梯间走。

    这幢宅子虽然宽,但拱下人使用的楼梯并不宽,假如有两个人同时通行就需要各自欠身。

    梅尔迎面与一位名叫米德的黑发男仆撞上。

    男仆制服是深蓝色,六粒鎏金纽扣从胸口束缚至腰线,勾勒出紧俏的身线,他在看到梅尔的一霎脸色微变,浓眉不经意的皱了皱,随即主动让道,匆匆离开。

    米修的经过无意间带起一阵风,梅尔忙着工作,并未发觉什么异常,只在蹬上几节楼梯之后才闻到,那男仆身上有一股薰衣草的香味,特别特别淡。

    如果说夫人的卧室充满了女性化的装饰品,可以称得上富丽堂皇。

    那么大小姐的卧室就可以用简单来形容。

    象牙白的墙上挂着两幅已故中将的肖像油画,同样是两房套间,但大小姐这里明显能感到更宽敞,或许是桌子上没有插花,梳妆台上也没有精致的象牙摆件的缘故。

    梅尔不久前才在夫人的房间里看见了鳞次枇节的水晶香水瓶,眼下看到小姐空荡荡的桌面,只觉得意外。

    这个时代的淑女每年光是舞会都要参加几十次,群芳争艳是流行趋势。

    怎么会有人不爱打扮呢?

    梅尔还没想明白,就在里间看到了大小姐的身影。

    洁白的床幔边坐着一位长发少女,她刚成年,拥有令人艳羡的一头金发,高挺的鼻梁,浅瞳空灵无比,即使只穿睡袍坐在床边素面朝天也如若喷泉顶上矗立的哪位神女,高不可攀。

    与梅尔这种劳动人民相比,她身上更多的是一种珍贵感,好似被呵护珍宝。

    “卡罗伊小姐,需要我去叫人来帮你穿衣服吗?”梅尔回过神来,站在外间提着刷子开口询问。

    “不用。”卡罗伊听管家太太提起过新来的清洁工,她并未细瞧梅尔一眼,只略略看出是个身形瘦弱的女孩,围裙上沾了些灰渍,说话的声音很温吞,像是性格很内敛,也知道聪不聪明。

    梅尔瞧见人影又重新躺回去,显然是还要睡觉。

    她则又开始小心翼翼清理工作,乱蓬蓬的炉灰里一角,烧了还剩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纸角被扫进筲箕,质感像便条用的那种,引人注意。

    *

    其实,这份工作只要做熟悉了,真论起来是很轻松的。

    根据珍妮的贴心指导,梅尔拥有了很多和她一起在杂物间摸鱼的机会,毕竟只要后厨不做饭,例行清洁做完,上面的主人家只要不打翻下午茶弄脏地毯,基本就没有她们俩出场的机会。

    宅邸建筑内很杂乱,光是负一层的仆人工作区域就十间房,好几间杂物房,随便找个地方借口整理就能呆一小时。

    “你还不知道吧,卡罗伊小姐的已经在今年夏天订婚了,对方是位准男爵。”

    也就是男爵府里的婚生独子。

    府邸里的衣服一般都是外包出去在专门的地方清洗,拿回来之后需要重新浆烫,这活儿梅尔干的已经很熟了,就主动揽下,一旁珍妮得了空闲,就开始朝她说主人家的一些闲话。

    梅尔抬眸看她一眼,问道:“但卡罗伊小姐不满意对不对?”

    这个时代的贵族女孩,婚姻就几乎等于一切希望,如果在这事情上不满意,生活状态就会大打折扣,这种猜测最合乎常理。

    “别往外传啊,据说是因为那人因为一个舞女才迟迟拖着家里给他定的婚事。”

    珍妮说的有鼻子有眼,梅尔不由多问那舞女是谁。

    “好像叫范妮.塔特里,小有名气呢。”

    “范妮?”

    梅尔手上的熨斗差点掉地上,她嘴里念着这个名字,再次确认一遍。

    那不就是住在自己楼下的豪华套间里的那个女明星吗?她是卡罗伊小姐未婚夫的情人?

    这世界还真是个小可怜。

    “笃笃……珍妮你在里面吗?二楼西厅撒了东西,你去收拾一下。”门外响起敲门声和某位女仆冷冰冰的声音,珍妮将梅尔的嘴捂住,神色慌张往外探身:“好的,马上就来。”

    “我跟你一起去吧。”

    珍妮找来刷地毯的刷子和水桶,她疑惑地瞧瞧梅尔,这小姑娘年纪不大怎么还这么八卦呢?

    不过多一个人帮忙却正合心意。

    “走吧,这会儿两个主子是用下午茶的时候,常发生这样的事情。”

    二楼西厅面朝花园,不是正式的会客之地,所以布置的没那么张扬。矮脚桌雕花描金,简单摆着一捧郁金香,矮脚桌两边简单放置着高背沙发,沙发背后放着屏风。

    罗伯特夫人正一脸隐忍的坐在屏风上彩绘的仙鹤前,她穿着一件秋香色丝绸胸腰长裙,薄纱点缀,丰腴的手臂上红宝石手链随端起茶杯的动作而晃动,衬得这妇人风韵犹存。

    她的大女儿卡罗伊小姐正坐在正对面,或许是因为手边的茶撒了,手中掐拿着枚光粼粼的丝绸手帕,卡罗伊的目光从母亲脸上失意地挪开,她随意擦拭几下,于是垂着眼脸色暗淡,起身说道:“母亲,我与亚娜约好了要出去,就先走了,晚饭之前会回来。”

    夫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一副生气又不想表现的样子。

    亚娜是一位住在附近的贵族小姐,与卡罗伊做过同学,关系亲近,她的父母如今也是分居两地,各玩各的,圈子里都习以为常,与她出去走走说不定还能让卡罗伊改变那些关于婚姻不切实际的主意。

    罗伯特夫人的神色缓和一些,她轻轻搅动茶匙,骨瓷发出悦耳的清脆响声。

    加了奶的锡兰红茶颜色不深,但难清理,梅尔与珍妮两个人合力,一个洒水,一个顺着毛流刷。

    眼前这地毯是从地中海坐大船运到伦敦来的出口货,很矜贵脆弱,要是让茶干透就得整块扔掉,几个月工资都不够重新买的。

    好在面积不大,两个杂工沉默的缩着头在夫人对面工作,夫人也不做声,怔怔想她的那些事情。

    等到梅尔这里差不多完事之后,罗伯特夫人才如梦初醒,视线在满室华贵的摆设中流动,然后注意到了一旁工作的生面孔梅尔。

    “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夫人,我姓泰斯温,您可以叫我梅尔。”

    夫人饶有兴致的瞧着梅尔,一双老练的眼睛游走在她那白皙稚嫩的脸上。

    平心而论,她生的并不算惊艳,但圆眼中有种钝感,不凌厉却疏离,好像看似卑躬屈膝,内但那双黛眉却格外舒阔。

    有种穷苦人没有的,富家小姐也没有的意味。

    夫人长久的注视引起了旁边伺候用餐的女仆艾里斯的注意,艾里斯在夫人身边待了好些年头,最受宠信,离女管家就一步之遥,也很沉得住。

    艾里斯上前问夫人:“清廷来的茶泡好了,您要换一种马卡龙吗?”

    她不着痕迹的随着夫人一撇,笑道:“夫人,这姑娘在下面很勤快。”

    梅尔还在接受老板的审视,忽然被一旁的女仆插进这句话,不由眉心一跳。

    干嘛,打工就打工,搞什么宫斗?

    这话说的让珍妮对她怎么想?给两个勤杂工挑拨离间?

    “您别恭维我这小人物,我懂的不多,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全靠指点才能完成。”

    说完梅尔与珍妮把东西收起来,垂首站在一边。

    艾里斯在夫人背后朝她们轻蔑地笑一笑。

    “你长得很像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位家庭教师。”

    良久没说话的夫人陡然间来了这样一句。

    梅尔措不及防,但她也只能迎答:“您的家庭教师应该是很优秀的淑女,怎么会与我像呢?”

    夫人好像有兴致跟这杂工聊天,艾里斯纵然不喜欢她们俩,也不能没有眼力见,立刻就使眼神给珍妮,示意把地方腾出来给主仆说话。

    一阵脚步在脑后消失,这里只剩梅尔在陪夫人唠嗑。

    她老人家似乎对小时候那位家庭教师很有感情,回答梅尔的时候,健谈地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

    罗伯特夫人原姓安托万,她的父亲本是法国伯爵,却因皇室内部的争斗倾轧,为了避祸将名下十几座庄园和土地卖了把钱转移到英国,夫人十几岁就跟随全家跨越海峡嫁来伦敦,对故乡与故乡的人都有意无意怀念。

    不就是讨老板欢心吗?

    梅尔被夫人邀请着坐在一旁的刺绣软凳上,夫人说人,她就夸人,夫人说当年记忆,她就夸夫人念旧,记性好,夸夫人慈悲亲切。

    房间里弥漫着香味,温度适宜,珍馐环绕,阴翳的光线只会为精致家居增添风味。

    梅尔一时恍惚,她看看自己,又看看面前侃侃而谈的夫人,忽然觉得这世上人与人的差别还真是巨大。

    “你还会写这个?”夫人听梅尔说起自己为了买肉吃而去出版社硬闯的事迹,感到有些趣味。

    “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夫人不要取笑我,实际上我也没见过杀人凶手长什么样子,全靠心里编而已。”

    梅尔瞧瞧一旁壁橱里那一列鎏金书脊,故意在夫人看小猫小狗的眼神下,露出羡慕又拘束的羞红神色:“要是能长些别的见识,兴许我也能写学学莎翁。”

    贵妇人有法国血统,生来钟爱浪漫之流,但她又未免为自己不太幸运的现实生出遗憾。

    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竟然微笑起来,摇铃铛叫来女管家苏珊太太。

    “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刚在楼下的仆人休息室里听说梅尔得了夫人的青眼,一些女仆酸涩几句,苏珊刚安抚好,就被摇铃铛叫来,她瞥了瞥梅尔,面色复杂。

    还以为这女勤杂工能察觉什么。

    “你再招个人进来做勤杂工吧,梅尔以后的工作改成读书给我听。”夫人看出来梅尔的意有所指,她并不介意这种小小的帮助,并且还在其中享受当权者的快乐。

    梅尔自然是将表演进行到底,清丽的脸庞上浮现几抹惶恐和开心,似乎语无伦次说道:“罗伯特夫人,谢谢您,能为您服务是我的福气。”

    苏珊太太在一旁垂首看着梅尔,无意与她眸中隐藏的那抹冷寂撞上,管家太太什么也没说,勉强维持脸色。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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