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疑犹如一门噩耗。

    “他说有事情跟你谈。”安东尼奥唯唯诺诺地,不敢直视梅尔那双仿佛能穿透墙壁的惊诧双眸。

    “谈?”

    梅尔很好奇,她见过拉塞尔阁下很多面,但即使这么多面,他嘴里说过的话的数量甚至不足以支撑她分辨他的口音是偏南还是偏北,这个人惜字如金。

    她在错落的视线之下搡开椅子站起来,木着一张脸,犹如女版的拉塞尔阁下一样,不吭声,兀自从厨房拿了一壶搁装在盘子里,高高的端在面前,什么也没说拾阶走上楼梯,速度缓慢。

    身影消逝在楼梯转角,仆人们嗡嗡的议论在阒黑的暗角里来回游荡。

    “我说的对吧……”

    “还真是……”

    布料擦着石制地面,她注意到这里似乎一副油画也没有挂,墙壁裸在那里,若是走近了仔细去看,会察觉到曾经挂过画框,留下的很浅的横平竖直痕迹。

    长廊的尽头是一扇长窗,木制百叶帘垂下,微弱的光与风雨被隔离。

    大概率是因为埃蒙斯这个损货,毕竟那几句重话把他打的萎靡了一整天,黑心女仆调整了自己该有的态度,梅尔冷着脸敲开房门。

    “吱呀……”壁炉里燃烧的很令人舒适的柴火正劈啪作响,一股厚重的油墨与纸张的味道混在这股暖潮中向她扑面袭来,纯棉的裙面黑一层白一层,她带着曾经夏洛蒂相当嫌弃的厚重的白色女仆软帽,但这些明显都无法阻止那股温度包裹全身的毛孔。

    坎宁.拉塞尔坐在宽阔书桌后的木雕高背椅上,他背后有几条蜡烛,明亮的光晕将映出一副挺阔肩身,好几英寸宽的木纹桌上密密麻麻摆着公文,他似乎会将批阅完的横着摆成一摞,没看完的一字排开从左到右以轻重缓急的区别来分类,泛着稀碎金光的钢笔笔直的摆在他的左手边。

    而他的双臂如同往常任何时候的习惯一样,按照刻板的角度搁将手搁在桌面,不过分骨感的冷白皮肤沟壑分明,呈半握状态。

    梅尔注意到他是个左撇子,也注意到桌上的文件似乎关乎铁路之类的东西,有好些明晰的地图和地名,当然,能观察到这些细节,是因为她始终把头颅压低,甚至能看到裙边里露出来的皮鞋的一点尖尖。

    很干净,一切都干净,利索,但又格外的僵化,他即便是久坐办公时身上的衬衫也像锡兵人的铁壳一般直溜,仿佛只会工作的机械。

    梅尔像是罚站一般在壁炉边找了个小茶几将那壶茶水放下,然后她往前挪了挪,顶着那道不远处传递来的十分坦然的打量目光,语气漠然:“您有什么吩咐?”

    而坎宁恍若未闻,他稍微颔首,淡棕色短发很是整齐,脸刮的很干净,英吉利海峡般透蓝的瞳被镜片上折射的暖光晕染,极富有层次感,削弱了许多的冰冷感,但他从头到脚的气质并非那些精英客的傲慢,而是有种在华美躯壳里苟延残喘的无动于衷,像是已经失去被外物所吸引的能力。

    故而梅尔很快就感觉那正在审视她的目光挪走了,消散了。

    随即,一道沉厚木质调的,唇腔缓慢共鸣的轻度西伦敦口音在匆匆问道:“你姓什么?”

    “……”

    她弯弯的眉毛蹙起来,无语半晌:“泰斯温。”

    “家在哪里?”

    他又问了一个看样子还会问很多问题的句式。

    “北方。”然后她略显不解地说了具体地址。

    又没人吱声了,这些最基本的信息尼克不应该汇报过一遍的吗?何苦当面拷问一次。

    她为了预防被查户口本,抬起头平视前方,语速飞快地将自己介绍了一通,包括曾经的工作经历。

    “我在罗伯特夫人身边的主要职务就是陪她聊天,读书,外出,管理库房……”

    坎宁似乎十分专注的听着,他的睫毛在镜片后颤了颤,视线从在她背后簇动的火苗平移到她丰腴的下颌线和喋喋不休的嘴唇,这眼神变化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事实上,我依旧认为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工作,因为根本毫无意义,切科特勋爵的个人事情我没有理由过多干涉,再说句不中听的,他未免有些蠢……”

    “我希望你留下。”他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外露,面对她的的抱怨,纹丝不动,平静的说。

    “啊?”

    “他的确蠢。”坎宁表达了一个陈述句,然后他在梅尔因为吃惊而抬起头瞪着他时继续将这句话说下去。

    “我希望你劝说他。”

    “劝他什么?”

    “做正确的事。”

    “对他来说什么叫正确的事情?这个我可不一定能行,您很是高估我了,但我不行。”

    话讲到这里,梅尔逐渐不再拘谨,她两双裹在花边窄袖里的手腕从面前自然地垂到身侧。

    或许是因为察觉这位年纪轻轻的阁下并非真的如外表看起来那样难说话,换句话说,他根本不爱说话,一句话能用最少的词汇解决。

    况且,他没有显著的性格象征,无论她对他是尊敬的态度,还是乖张的态度,他的脸色都会只给出一种反应——没有反应。

    就好比现在她种冲上去对着他的脑门来一枪,他都不会眨眼和怕死。

    也就根本不会让人能察觉说什么话能让他不高兴。

    所以梅尔不再揣度,实话实说。

    气氛又像凝固了一样,她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四处打量,余光瞟着书房里那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与罗伯特夫人府中那些华而不实,只是装饰品的工业化精美图书对照起来,拉塞尔阁下的藏书们都无比质朴。

    都是些因常年翻阅和触摸而书脊泛黄,鎏金印花褪色的大部头。

    某个关的严实的格子里或者装着一摞功勋章,但肉眼可见的地方都很朴素,甚至有本已经破旧的《圣经》黑色羊皮外壳剥落了一半,它就放在第三列第一行。

    为什么梅尔知道那是《圣经》呢,因为这个书满大街都是,这种达官贵人肯定不会把闲暇时间拿来看哥特读物吧?

    坎宁在被否拒后愣神一会儿,此刻回过神来,他随着梅尔的目光看了一眼书架,又很快弹回她那浑不吝,疏离且反叛的微表情上。

    因为后牙槽咬紧而紧绷住的脸颊,向天花板翻了精妙的四十五度角的圆钝琥珀色眼睛都能够表达她的不屑。

    “我记得你还写作。”坎宁在自己的记忆宫殿里找到了数月前的那一瞥,他将这一幕放大,剖析出背后的信息,顺便将它化为自己可以打的筹码。

    “伦敦朝闻出版社。”梅尔补充着,那是她见过他的第一面,那时他还是参议员,他们在那里碰到过。

    坎宁不慌不忙思索片刻,他看起来稍微有了点想法,薄唇轻抿。

    “你并不笨。”

    这是夸奖吗?

    “所以呢?”

    她明白只有够无动于衷,才能钓到最大化的利益。

    “可以提条件。”

    又是可商榷,可妥协的,但丝毫不变化的语气。

    哦!老天。脾气怎么这么好。

    梅尔一边腹诽,一边清楚知道自己看不穿这样的人,她见过太多市井中为了一点点东西呲牙咧嘴面目狰狞的小人物,面对那样的人,她可以让自己不吃亏。

    但眼前这位,明显在另一个极端。

    “我猜猜,您是不是想说,如果我按您说的去劝埃蒙斯勋爵做正确的事情,那么我就能在这个方面得到您的帮助?然后就能得到很多钱财?”

    她与他交换了个视线,凝噎一秒后把所有言下之意吐出来。

    壁炉距离她更近,一直炙烤着,头顶戴了帽子,后颈已经泛出一层薄汗,很奇怪,虽然明显能觉察到,他对自己毫无敌意,或者别的意,但她却止不住的发散出抵触的感觉。

    好像无论是什么对方提出任何什么,都想要下意识反驳抬杠一下。

    “那么,一切都大可不必。”顿了顿:“我会做好本职工作。”

    她听见自己这么拒绝,然后旋身,原模原样将方才带进屋的那一壶茶重新抱起来,头也不回,因腰线褶皱够紧密,用料扎实而蓬松的裙裾与步伐利落摆动着,开门,关门。

    俄顷之间,坎宁的面前已经空无一人,他视线最后停在严丝合缝的门板,那层蜡光细腻。

    “……”

    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很拽,但拽人这件事是不受控制的,就像酒瘾犯了一样无法阻止,反正从来没有建立过不拽的人设。

    梅尔将那一壶茶端回宿舍,曼达正在隔壁的女仆盥洗室放热水准备拉新同事一起沐浴促进感情。

    这个宅子里竟然装了黄铜热水管,要知道平民百姓家刚普及自来水不久,肚子里骂了一句都是民脂民膏后,她老实巴交地拿毛巾一起泡,并在浴池里分享奥劳拉拿来的饼干做夜宵。

    奥劳拉与曼达贴心地给梅尔这个现代灵魂示范了如何使用热水管,这个水龙头连接着锅炉房的蒸汽炉,冷水循环一圈之后变成热的流出来,是目前最新式的玩意儿。

    梅尔的手指梳在熙熙攘攘的温暖水流中,这盥洗室可真豪华,怪不得都说在这做女仆事少钱多待遇好,豪华的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投胎之前过的那一辈子。

    “你们谈了几句话?有五句没有?超过这个数那么他一定是爱上你了,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会是我未来的女主人。”曼达话说的很满,又很黏糊人。

    她在浴池里与奥劳拉一同将梅尔拱卫在中间盘问,指尖把玩着梅尔棕色的头发,乖巧献殷勤。

    可奈茫茫水雾中,梅尔还沉浸在回忆里,并不在乎这些打趣,被水花泼了之后,她才啧啧嘴。

    “可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她往曼达的身上瞟了瞟,在曼达缩了缩肩膀时,冷静地扬唇嗔笑。

    “噢,上帝……”年长的奥劳拉即便泡浴也戴着浴帽,她被这离经叛道的言论惊掉下巴,连忙捂了捂梅尔的嘴,在她俩耳畔嘀咕:“你们俩都把嘴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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