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开始下起雨来,天阴沉得紧,吕椒娘打开门窗,一股寒意袭入屋中,吹散了半室暖融的熏香。秦姜已经起身,自己穿好了便服,坐在菱花镜前,迷迷糊糊地梳头。

    镜中人鹅蛋的小脸,肤色白里透着润,暖玉似的粉盈盈一堆,乌云秀发,未加雕饰,秋水远山相得益彰。秦姜打了个哈欠,喝了杯热茶,感觉手中一空,雕花木梳已被吕椒娘接过,继续给自己梳起头来。

    很快一个男子发髻整齐盘好,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笑道:“椒娘姐姐的手越来越巧了。”

    吕椒娘一边插簪子一边皱眉,一边看她一边狐疑,“那个梅儿,是不是想勾引你啊?”

    秦姜拔高半个音调“嗯”了一声,闭着眼任她画眉,“不会吧,我见她与袁主簿倒是经常插科打诨,想来对他颇有好感。”

    “那就是骑驴找马,大网捞鱼,捞到什么是什么。”吕椒娘道:“也是,你生得这么好,谁看了不爱呢……眉得再粗一些,还是太秀气了……别皱眉,画歪了要!”

    辰末时分,秦姜坐轿出衙,带着长随,沿着黄土路的街市去向陶府。

    这些日忙于衙内事务,甚至没怎么出城看过。轿子晃晃悠悠,秦姜掀开轿帘一角,见茶肆贩铺已开,路旁不时蹲着走街的小贩,各种各样的叫卖吆喝不绝于耳,也有佩刀昂首穿行者,单人独骑,或是三两并行,与过往百姓神采截然不同。

    不知轿子到了哪里,一抬头,微微雨丝之中,正巧见街旁厅堂打开,中有一人,一身月白衣衫,颀长挺拔,飒然而坐,为对面之人凝息把脉,侧颜清隽,气质卓绝。

    秦姜目光在其身上不由多停驻了两秒,对方似有所感,转头向外,眼眸沉静似潭,风清月明,如仙家气度。

    匆匆而过,惊鸿一瞥,秦姜掀帘的手指微僵,仓促间举目上顾,见那不大的门楣上题着字——悬壶济世。

    她问轿外长随,“那间药铺是谁开的?”

    长随王七答道:“哦,这家是新开的,掌柜就是坐堂的苏大夫,就他一个,不过医术好,诊金收的也不多,所以很受欢迎。”

    秦姜道:“新来的大夫你也认得,你去过这家药铺?”

    王七道:“不是,我就是去问过。那苏大夫长得忒精神,我想把妹子嫁给他来着,他不要。”

    “若论品貌,令妹与苏大夫不甚相配。”秦姜委婉地点评,又问:“苏大夫医术如此精湛,想是从京师来的?”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王七挠挠头,“有的说他以前是御医,还有的说他得了药王真传,要我说都是胡说八道,指不定是什么江湖神医……我妹子长得虽然一般,但干活勤快,找婆娘嘛,就要找能干活、能生养的……”

    待一通“婆娘论”侃完,王七这才发现,轿帘已经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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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月前。

    秦蓟这一日破天荒留在家中,清早叫来马车,让李甲带妹妹去四处转转。

    秦姜被催促着上了马车,想着吃母亲做的葱花面,便不大情愿。秦蓟却说:“母亲清早已到贵人家拜谒去了。”

    秦姜大惊:“这么早?不是说好我同去吗?母亲怎么独自去了?”

    “早点出发,才不会迟到,不会失礼。”秦蓟道:“法华寺今日或有高僧讲坛,你去听听,少来聒噪我。”

    果真,有高僧来到法华寺,寺内外人等都在宽敞的露天道场听讲,秦姜不是信众,李甲又在旁撺掇,两人便去了寺后参观。

    秦姜不喜欢李甲,但秦蓟很看重他。她曾偶然听到两人谈论自己。

    李甲说:“你有这么漂亮的妹子,不如给了我,你日后上任,一应打点都有我这个妹婿。”

    秦蓟说:“她还是小孩心性,顽劣异常,哪有做人妇的样子?”

    李甲说:“我家那个人老珠黄,却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我先纳了她,等那个一过,我就抬她做妻,你哪怕不当官儿,跟着我吃香喝辣。”

    后面总之秦蓟弯弯绕说了很多,秦姜想来,应该是差不多回绝了的意思。

    可是李甲的眼睛总贼溜溜黏在她身上。

    寺后景色幽静,可一个人也没有,连洒扫的小沙弥都去前面听经了。秦姜的神经便开始紧绷了起来。

    李甲毛手毛脚,还往她身上撞了一下,像是不小心的样子,却在一排竹林后抓住了她衣带的荷包,差点将她衣带抓散,嘻嘻哈哈地要把荷包给她系好。

    秦姜哪敢让他碰,荷包一扔,脚步越走越急,要转回前寺。李甲在后面亦步亦趋,涎皮赖脸:“娘子,你躲什么?小的见你比菩萨还慈悲,您可怜可怜小的,咱们近乎近乎,你哥哥自是允了的,不然他让我陪你做什么?”

    秦姜呸了一声,又恶心又生气又委屈,沿着记忆中的小路连走带跑,突然被一睹土墙挡住,整个懵圈。

    不过一月不来,寺中僧人居然把路改了。情急之下顺着墙根往前走,竟钻进一扇虚掩的门,吱扭扭门轴一响,弄出挺大的动静,竹篱围成院里有一座新修的小茅屋,静悄悄地恭候慌不择路的少女。

    秦姜冲进茅屋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王八入笼了,那破门被顺手一带,仿佛就不堪重负,要散架了的模样。她不想被李甲瓮中捉鳖,当下要翻窗逃走。

    问题是这件茅屋没有窗。

    里头一股子药味,说不上来的苦还是臭,极简陋的几样物件,还有一张床。

    “嘭”一声撞击,那门终于晃两晃,咔嚓断裂,被打回原形——几根竹子,一排麻线。

    李甲捏着鼻子,跨步进来,“小娘子,这地方僻静是僻静,就是味儿难闻了点……”

    秦姜身子一抖,脚下硌到一个药壶,往后栽去,正巧按在一个硬不硬、软不软的东西上,回头一看,是一只人手。

    床榻上躺着一个人——半死不活的人。

    下半身盖着粗布,裸露的上半身插满了细细的针,随着呼吸几不可见地微微起伏。枕上是披散的头发,和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秦姜惊呆了,看着李甲一边脱衣服一边扑过来,扭身一躲,自然没注意被她这么一按,那活死人嘴角渗出的血线。

    在两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惨白的死人脸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黑一白的极致对比,黝黑无光的深瞳嵌在如纸的苍白之上,让人想起极北寒地的荒原上,孤戾踽行的黑狼。眼珠在麻木之下,老旧生锈的齿轮一样迟缓颤动了一下,循着声音的来源,极慢地、一点点地看见了颤抖的两人。

    秦姜已经被攥住了两只脚,粗暴地扯破衣裙了。

    这一刻,她真真正正地才感受到,男人和女人在体力上的差距有多大。

    她尖叫着大喊,却被李甲一巴掌打得口鼻流血,剧痛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身体被绝对压制,手脚使不上力气,更抓不到什么可以拿来反抗的工具。

    那只大手扼住她的脖子,激动地、恶狠狠地威胁,“你别动、乖乖的!别动!不然我掐死你!”

    秦姜觉得自己已经窒息了。痛苦剧烈的光芒在眼前乱撞,又黑了下去,在死亡的边缘反复拉扯,脖子是不是已经断了?心脏是不是已经炸裂了?

    ……

    一只久不动弹甚而僵硬如铁的手,指节发出了极轻微的咔嚓声,在激烈的打斗中,自然如沧海一粟,谁都没有注意到——甚至手的主人。

    它只是凭残留的本能,受仿佛混沌初开以来,第一条天道定律的指引,那无上的慈悲垂下万古的泪滴。

    ——恃强凌弱者,死。

    一根毫毛粗细的银针被拈花似的捏起,光线来不及停驻,凝滞的空气倏然破开,钻入眉心。

    秦姜像一条濒死的鱼,一瞬间被放回海底。

    剧烈的恶心伴随咳嗽而来,她趴在地上,涕泪横流,咳得昏天黑地,李甲突然一动不动地倒地,死鱼一样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秦姜的眼前还是花的,颤抖着踢开死尸,抖若筛糠地发出了几声乌鸦一样的嘶鸣。

    她摸索着跪过去,看到那只颓然坠下的惨白的手,便握了上去,像救命稻草一样,将它握在手心,但对方生冷如冰,她汲取不到一丝温暖,只有泪滴在两只手之间洇开,和她受伤幼兽一般的呜咽,在空寂的腥苦药味中,一层层泛起涟漪。

    那双眼眨了一下,世界坍塌、重生。

    很多年后,他都还记得,少女柔软的发顶,触感温暖到不可思议,阴阳两隔,本该入黄泉的已死之人,就这样被一只手拉回来,在他手心中的哭泣,和暖而复凉的泪水,像极了出生时,和母亲的第一次分离。

    生命在踏着苦、血与泪的灰烬残垣中,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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