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到了。”

    思绪被拉回来时,秦姜发现自己的手正在摩挲着脖子。

    那次濒死的经历让她的回忆有些模糊。她已经记不太清是怎么回家、怎么处理尸体,哥哥怎样大发雷霆,但还记得那人的脸,他的眼睛,冰凉的手,和又苦又腥的药味。

    刚刚那个苏大夫,他看到自己了吗?他是不是有冲自己微笑?他……

    认出她了吗?

    秦姜摇摇头,天地之大,怎会找不到两个相似的人?况远隔千里,同一个人怎么会碰巧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整理心神,下轿而去。

    陶府大开中门,铺下红毡,鼓乐夹道,陶老太爷亲自相迎作陪。秦姜笑得脸颊僵硬,在一片恭维声中寒暄应酬,直待快到中午,众人相留,她便顺势叨扰。

    开席后,久在病榻的陶擎风也露了面,告罪之后,面带病色入席,旁边有美貌的丫鬟布菜斟酒,也没见他少喝几杯,喝完了,面色如常,细细一看,似乎涂了些粉,白得有些刻意。

    众人一边谈论一边饮酒,一会儿,有人与陶擎风道:“你心疾未愈,不可多饮。”

    陶擎风于是放下了正要喝到嘴边的酒,见秦姜看向自己,歉意地一拱手。

    秦姜心内好笑,酒色之徒,果真名不虚传。

    她便将话题引到谋杀案上来。

    陶擎风道:“我与亡妻伉俪虽不过半年,但也是真情实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亡妻虽百般好,却有一样,有好妒之名。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常事,她却屡屡为此与我怄气,后虽归家,却也是为了静心养胎,并不如外头所传,被休回家。”

    秦姜问:“那你可曾去探望?”

    “这……说来惭愧,亡妻曾说,看到我就动胎气,故迟迟未敢探望。”

    “可有人曾看见,令妻身亡前一日,你曾在城北漪园与之相见,可有此事?”

    陶擎风沉默半晌,答道:“确有此事。但未说上两句,就又因琐事相争,我负气而去。若是知道她会一时想不开,唉,我……”

    “想不开?”秦姜反问:“谢家告公子杀妻之罪,若你为自己辩解,为何说她想不开,而不是系别人所害?”

    此时陶公道:“我儿太过莽撞,又心直口快,大人恕他言语失当之过……”

    陶擎风却道:“爹,大人如此年轻,定然不是迂腐之人,我若要摆脱嫌疑,当然是要实话实说!下人们也都知道,亡妻时常心情低落,谁也劝解不开。况且……”

    “竖子!”陶二爷横眉立目,“你现在说这些何用?你若当初约束自己,修身养性,何至于引火烧身!”

    秦姜喝了几杯酒,自觉不能再饮,便借出恭之际,借借外头凉风,好让头脑清明一些。

    那陶擎风说“况且”,况且什么?还有什么不能提之事?

    一名丫鬟陪伴出来,秦姜认出,正是刚才一直在陶擎风身边伺候的那个,见她杏眼桃腮,腰肢袅袅,更兼打扮得精致,给自己撑伞,“大人,莫要让雨淋湿衣服,伤了贵体。”

    她挨得近近的,似乎是要为秦姜更好地撑伞,又带他往一边的廊道下走去。行走间香风阵阵,回眸间笑语盈盈。秦姜问:“你叫什么?”

    “回大人,奴婢名双雁。”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好名字。”秦姜微微一笑。

    双雁掩唇一笑,眼眸间似有情意,“大人好文采,不过奴婢的雁,是‘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的雁。”

    秦姜边走边道:“你如此聪慧,想是识文断字?”

    “认识些皮毛,不敢在大人面前献丑。”双雁道。

    不远处有凉亭石凳,秦姜便在此稍歇,寒凉微湿的空气裹在皮肤上,让原本不多的酒意更加消退。秦姜指着对面的石凳,让双雁坐下,不经意问道:“你是从小在府里的吗?都伺候过谁?”

    双雁一一作答:“大人,奴婢六岁便被卖到府里,原先伺候老夫人,后老夫人见夫人没有得用的丫头,便让奴婢伺候夫人,夫人不幸之后,又回到府里,伺候少爷。”

    “哦?这么说,你是谢夫人身边的丫鬟?”秦姜道:“那么,夫人归家那段时间,你一直跟随?”

    双雁点头,复又起身,下跪,攀附秦姜的双腿,怯怯盈盈抬头,“奴婢有罪,未伺候好夫人,致使大人因此波折劳累,但……大人气度非凡,双雁如微萤得见皓月,能与大人说上几句,我便是死……也甘愿了。”

    秦姜不动声色地将腿往回缩了缩,心中颇有些尴尬,面上却不动声色,“何至于这般,你先起来……”

    未想双雁说了一句:“奴婢怕是命不久矣,请大人怜惜……”

    秦姜顺势起身,两腿离开她广袤的胸怀,顺势将人扶起,道:“为何命不久矣?”

    不料双雁也顺势扑到了她的怀里,嘤嘤哭泣,“昨儿个因奴婢未曾伺候好夫人,老夫人还震怒之下,想要卖了奴婢呢!”

    秦姜:“好好好——哦不好,不太好,那也不至于命不久矣,姑娘严重了——”

    “并非如此,大人不知,奴婢是怕冤魂索命!”双雁噙着眼泪,泫然欲泣。

    好耳熟的词,两天来怎么连着听到这个。

    “你是指谁的冤魂?”她问。

    双雁悄声道:“自然是夫人的……啊——”

    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轻声尖叫着,又贴近了秦姜,颤抖着指着亭边靠湖的地方,“夫、夫人……”

    秦姜侧头望去,之间池塘烟雨濛濛,残荷未尽,一丈之外,雾气笼得连是人是狗都不大能瞧清楚,无奈道:“有本官在,无妨。”

    好在双雁也不怎么不要安抚,只是怯怯点了点头,含泪柔婉地笑,“大人真好。”

    两人出来时间差不多了,见雨势又大了些,秦姜便不再驻留,与双雁一同归去。

    席间又问了一些情由,见那陶擎风虽死了妻子,却毫无沉痛之色,只是饮酒间还得记挂自己装病,摇摆之间颇为不自在,秦姜便不再多言,不过当瞧见对方下巴靠耳根处有道新的伤疤,

    最后问了一句,“公子怎的面上有伤?”

    陶擎风道:“哦,只因那日在漪园过于激动,走时脸面被树枝刮了一下,多谢大人关心。”

    秦姜颔首。

    想起秦蓟曾说过的,酒宴是送礼的好机会,不过耳目众多,明面上并不会送金银,可以是明珠珊瑚等名贵而稀少之物,决不可多送,否则落人口舌,有贿赂之嫌。

    觥筹之际,陶老太爷果然让人盛来一物,向秦姜道:“大人博闻强识,不知可曾听说‘赤乌’琴?”

    秦姜摇头,愿闻其详。

    “这要从一甲子前说起。旧时江湖势力强横煊盛,有一位不世出的高人,被推举为武林盟主,便是鼎鼎大名的宿凤梧。”陶老太爷道:“传说他气度轩昂,姿容甚美,于武学一道上是天纵奇才,春秋鼎盛,无人可比,曾率领三千骑兵,在安西解龟兹之围,先皇欲封为上将军,其人却淡泊名利,归于草莽;可惜天妒英才,终是以一人之死,保全整个武林不被清剿,死后被追封为安定侯,为天下人景仰。”

    秦姜道:“本官亦有所闻,不知宿凤梧与这把琴又是什么关系?”

    随着她的话音,仆人将案上绸布掀下,一把三尺长的乌木古琴现于人前。令人惊异的是,乌木之中有隙裂开,现丝丝金色,琴身却无拼接痕迹,不知是怎样将金与木镶嵌得天衣无缝。

    “相传此琴之木原生长于一道裂谷之中,木中生金,旁有火池熔岩,更有蛟龙盘绕其上。宿盟主为求一把好琴,寻遍天下,下深谷,引熔浆,斩蛟龙,这才取得一段神木,亲手斫成此琴,安上弦后,一曲竟引得百鸟相随,草木生发,便名此琴‘赤乌’,取日生万物之意。宿盟主自戕后,此琴曾一度下落不明。老夫也是因缘际会,幸宿盟主圣魂庇佑,才得此一宝,重新上弦。宝物赠英雄,今日便献给大人。”

    对他的一番话,秦姜不置可否,总觉得如果真是这么名贵的一把琴,今日收了,夜里就会有宿盟主狂热的追随者来杀人夺琴。

    不过书肆热卖的话本子里多的是《皇室秘闻之凤梧尚主》、《宿盟主与贵妃的二三事》、《金枪侯往事录》、《武林盟大战三千圣女》,并没有哪页记载过关于赤乌琴的描写。

    她淡淡一笑,“果真是好琴。好琴当得佳人怀抱,不如陶公将此婢女借本官一用,让她替我抱琴。”

    她指着站在下处的双雁。

    陶擎风似面有不舍,又不能拒绝,连向陶公使眼色;陶公却连连应允,喜上眉梢,当下让双雁抱着琴,站到了秦姜身边。

    秦姜新得了个美人,用过午饭,便将人带回衙门,到了内堂,关起门来问话。

    双雁面颊绯红,口中道:“深感大人怜惜,奴婢今后定当尽心协力,伺候大人开心。”

    “本官不过将你借来一阵,过后兴许你还要回去。”秦姜坐在上首,好整以暇,“——若是有些事,你当说不说的话。”

    褪去伪装,秦姜懒得再装出一副虚凰假凤的温柔款款,直截了当点破她心中所想。

    双雁一怔,犹疑道:“不知奴婢应当说什么?”

    “就从你伺候夫人说起,为何觉得夫人有冤?”秦姜问:“又为何一心想要离开陶府?”

    “奴婢实在仰慕大人风采……”

    秦姜打断她,“想好再说。”

    双雁低头不语。

    秦姜道:“你是夫人的贴身丫鬟,本就是最有嫌疑的;再者就算你是清白的,知道的事多了,陶府未必能留你,而本官是最不愿让清白者蒙冤的,因此你最好如实说来。”

    半晌,双雁叹了口气,放弃了对县令的勾引,迟疑许久,一语石破天惊,“大人,其实杀了夫人的,正是我们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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