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寒风深雪不再,气温已升了许多。内外门帘、窗帘都已取下,纸窗、明瓦窗常常打开,阵阵暖风吹走室内积攒许久的浊气;冬日里用的厚重被卧、毯子、氅裘等物,被拿到日头下曝晒几场后,收拢到箱柜中。

    书秋把当初从清泉村带回来的布衣做完,吃罢午饭,去往王府送给朱远。雪儿寸步不离地跟着,看谁都像是坏人,傻丫头之前竟悄悄随身带了匕首,书秋好说歹说,她才扔到一边。

    “书书,快来帮我做几件吧!”朱珠边说边亮出自己惨不忍睹的手指头,朱珠的女使唤名归云,见状便劝她:“郡主,您的功课王妃一看便知,我们想帮也帮不了您。”朱珠听了,哀叹一声,倒在那堆东西里,归云又补上一句:“姑娘不知道,郡主前几日偷跑出去,王妃罚她的。”朱珠立马还了个白眼。

    “你再忍一忍,等嫁到我家来,王妃就管不到你了。”

    朱珠不耐,当即要去挠书秋,二人笑闹一番,书秋便与她说了来意,朱珠遂笑道:“二哥去了户部当差,常常不回来家,咱们去找找看吧,正好解解乏。”书秋本想让朱珠帮忙转送,但她也是许久不见朱远了,并没有拒绝。

    书秋以玉笄结鬟于顶,发尾编成辫垂在肩上,两边鬓角松散,十分简单,比那分肖成髻之法爽利许多!朱珠问她从何处学来这样的发式,书秋便告诉她:乡间女子常简单将头发束紧,方便劳作。

    “你长得好看,梳成什么样都好看!”朱珠刚夸完,听见一阵清亮的笛声传来,曲调高亢却又简短,竟反反复复只那一段,遂又笑道:“咱们运气不错,二哥正好在家。”

    几人过了一道小桥,到朱远院子门前,笛声突然消失了。

    朱远的院子不大,只有北屋与东厢房,二者以游廊相连,他正靠坐着廊柱发呆。

    清水河的一条支流经过西墙根儿,日日夜夜同边上的那两棵大树轻声招呼。院中的十字步道铺设的颇为讲究,中间交叉处还设有四盏石灯,大片的青草地几无杂草,偶有鸟儿光临,胡乱啄几下地、啼叫个一两声,振翅飞走,不再打扰这片静谧!

    “别闹。”朱珠蹑手蹑脚地靠近,正要吓唬朱远时,却被他先点破。

    “呵!也不知当的什么差,好大的官威!”朱珠说完,朝身后努努嘴,书秋拿着小包裹,正笑盈盈的看过来。

    “衣服缝完了,给你送过来。”

    “家里许多衣服,哪里用得着再添。”朱远口里虽如此说着,却也忙起身接下。

    “在庄子上做了一点,回来后索性把它做完了。”书秋打量了下四周,又问:“你这里怎么没人呀?”

    “我自己能行。”

    “方才是你在吹笛吗?”

    “嗯,心里烦,用它换换心情。”朱远从身后拿出长笛给书秋看,笛身材质为竹,两端为红玉,并无璎珞为饰,许是时间长了,黑色笛身上,有许多处被磨成了黄白色,“听说你父亲去做转运使了。”

    “是,昨日来信,已平安抵达。”

    朱远皱着眉头,想说什么却又打住。

    “朱远!”

    忽而,李王妃快步进到院子里,高声唤朱远,朱远见状,跳脚往西躲。

    “不许跑!”

    “娘就在那儿说吧,我听得见的。”

    “混账东西,真是白养活你了!”

    李王妃往前走两步,朱远便往后退两步,直退到水边。朱珠也不去劝,这样的情景,她早就司空见惯了。

    “你给我个准话,娶不娶赵家姑娘?”

    “娘,面都没见过,如何能娶?”朱远坐到石头上,不缓不慢地回话。

    “隔了屏风说了话,就是见了,别跟我东拉西扯的!”李王妃气也无用,硬着来肯定行不通,便又哄他:“娘替你看过了,赵家姑娘美丽温柔,甚是知礼,与你正配!”

    “您该整点新词了!”

    “你真是要把我给气死了!”

    李王妃拍着胸口坐到廊凳上,指着朱远止不住地摇头叹息,朱远随手扔下的衣裳就在她边上,她也随手拣起来看。一套白布中衣,上衣用黑线绣了八个字:雪落青山、渔樵白发。

    “好秀气的字啊!”李王妃不禁感叹道,书秋这才上前行礼,说道:“婶母,之前在庄子上缺换洗里衣,我便动手给二哥做,这两日才做好,估摸着尺寸是做大了。”

    “手艺不错,这棉布料子吸汗透气耐磋磨,给他正好。你小小年纪,着实难得!”

    “现成的料子,不过裁裁缝缝罢了。”

    “嗨~已经很不错了!”

    书秋得了夸,脸红起来,李王妃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一阵风拂过,那两株大树上的枝叶起舞,“哗哗”声衬得院子更加空旷静谧。

    “公子,马已备好!”

    朱远的护卫冯羽站在大门外告禀,这冯羽是包三的徒弟,朱远看他机灵,便向包三要了他。

    “少陪了,我得出去一趟!”朱远笑道,李王妃起身说道:“你再这样挑挑拣拣,可就难找啦!”朱远却似没听到一样,大步流星往外走。

    “你是不是要出家当和尚去?”

    李王妃追着他说,可哪里还有回话?

    书秋陪李王妃说了一会儿话后,又去找知秋,临近傍晚方告辞回家。

    秋爽斋中,画秋思秋二人正下棋玩,书秋坐下没一会儿,如秋也到了,书秋见她风风火火地斟了杯水、一口气喝光,笑问她怎么了?如秋便拉书秋到内室说话。

    “父亲有个什么学生叫陶渊,方才我便是见他去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竟给我找来这么个人,跟个‘土块’似的。”

    “看你这样,土块惹你生气了!”

    “什么跟什么呀!他还能让我生气?他坐在那里就跟个木头一样,问一句答一句,多一个字也不说,还能惹到我?”

    “然后呢?你就跑来与我抱怨。”

    “你别打岔!”如秋横躺在床上,用脚尖一下一下点着地,忽又坐起身笑说:“我后来实在闷得慌,就跟他说到花园里走走,在东苑后头河边上,我直接跟他说:‘公子,我觉得你我并不适合,实在抱歉!’你猜他怎么回我的?”

    “他怎么说?”

    “他说:‘谢小姐坦言相告,在下感激不已!姻缘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小姐凭自己的心意行事就好。’”

    “倒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他不拖泥带水,难道我就是?我只说了句‘公子自便’,抬脚走人、还理他什么!”如秋说完,书秋却不回话,自顾自翻找东西,如秋不由气道:“我说话你听见没?”书秋立马停下,笑盈盈地走过来坐到她边上笑道:“听见啦,他肚子里都是些酸腐文章,你没看上他。”如秋这才消了消气儿。

    中夜,城北的一处小院里,陶渊端坐在案前,烛火摇曳,蘸墨行书,恣意徜徉于书山字海。陶母劝他早些休息,他只说这两日休沐,早些抄完书早些还回去。

    “渊儿,母亲攒了些钱,若是有喜欢的书,咱们就去买来看吧。”

    “我喜欢抄书,一边读一边抄,最好了!母亲,夜里凉,您快去睡吧!”

    陶母答应一声,才去卧下……

    翌日,陶渊吃了早饭,提上陶母攒了许久的鸡蛋,到荣公府还书。门子请来老管事,老管事不敢怠慢,恭请陶渊入府中正堂。

    “敬成来啦!”曹钰一身长衫,未戴冠帽,笑呵呵的进来。

    “钰公,学生今日来还书,师母前次送了鲜笋、时蔬,家母十分感激!特命我送鸡蛋来,万请收下!”

    “哦~甚好!回去后请替我们谢谢令堂。”曹钰示意詹俊将东西收下,又令他把曹荀叫来,然后引陶渊入外书房说话。曹钰翻看了还回来的书,随口问了几句,陶渊皆能答之,很是高兴!说道:“你年纪轻轻,便已置身于君子至列,随公卿勋臣,坐备天子问询,实属难得!你若能勤勉克制、厚积薄发,前途不可限量。”

    “学生只是爱读书罢了。”

    “呵呵~不过啰嗦两句,不用过于紧绷,也不可过于松弛,待会见见我儿曹荀,你们去园子里转转,他那里的书也不少。”

    “是。”

    过了会儿,曹荀前来,与陶渊相互认识后,引其入园。水榭亭台、高屋华殿、芳草古树,一扇平平无奇的拱门后竟别有洞天!

    “世兄知道这澄园的来历吗?”

    “不知。”

    “几十年前,祖父在世时,建此园,专为宫中贵妃,也就是我的大姑姑,省亲之用。”

    “原来如此。”

    二人沿山脚向南行,忽缝一石阶,陶渊顺石阶朝山上望,望见一处庙宇,正疑惑间,远远见一梳着双丫髻的姑娘迎来。

    “三爷,正找您呐!”

    “何事?”

    “五爷六爷来了,还有朱三公子。”

    曹荀回了句“知道了”,便向陶渊介绍翠儿:“世兄,这是我院里的管事,叫翠儿。翠儿,这位是陶公子。”翠儿向陶渊福了一礼,又嗔怪曹荀打趣她。

    绿苑门口,朱能曹熙曹平三人正在谈顽,荀为渊介绍,几人相互见礼后齐入绿苑。陶渊见高屋华丽宽敞,似宫殿一般,饶是知此园来历,仍暗自纳罕不已!

    “我并不爱读书,书房里的东西也被姊妹们抢走了不少,若有能入世兄眼的,尽管拿去看。”曹荀笑说。

    陶渊失笑,书架高高,书册浩繁,归置得整整齐齐!听主人话里的意思,这还是被人拿走不少的情况下。信手拣来,便是一册典籍,里面被人用不同颜色的笔触作了许多批注,还非一两人之笔迹。陶渊又翻了几册,皆是如此,真是难以释手!

    “只是书册中有些孩子气的虚言妄语,世兄莫要当真,只当是玩笑好了。世兄以后可以常来,拿上我的帖子,走这园子的西北角门或更方便些。”

    “如此,我……我不知该如何感谢!”

    “何谈感谢!束之于高阁,蒙尘架上,我等岂不负了圣贤著书立说之用意?世兄不必客气。”

    “公子高论!敬成叹服!”

    说罢,曹荀让曹平带陶渊去园子里看看,只道去认门认路。

    曹平性格跳脱,带陶渊出门,一路上说着各处的事。

    “家中未嫁的姊妹,住在玉林馆、秋爽斋两处,陶兄无事最好别去,尤其是玉林馆!那是三姐的住处,脾气大得很!”曹平忽如此说道,陶渊笑问:“三小姐是不是国公之女?”

    “正是!她泼辣得很,在家里,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没人敢惹她,我们私下里都叫她花椒姑娘。”

    曹平刚说完,却见如秋书秋姊妹从廊下转了出来,如秋面带怒意,用手指点着曹平。曹平转身就要跑,如秋立即喊住了他,如秋走到曹平面前,恶狠狠地说道:“小六,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说完就揪起曹平的耳朵,姑娘们都笑了起来,曹平连忙讨饶。

    “在下陶渊,见过四小姐,见过各位小姐。”陶渊见礼,如秋便松开了曹平的耳朵,曹平连忙躲到一边,如秋眯着眼、背着手,沉声道:“陶翰林,今日如何又见面了?”

    “在下今日来还书。”

    “什么书?”

    “之前,老师借了我几本书。”

    “哦~”如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继而留了句“公子自便”,离去。幽香消散,陶渊也终于直起了身子。

    “我的天爷!耳朵差点被她揪掉了,真是个花椒。”曹平咕哝着,后怕不已,陶渊哑然失笑。

    湖光山色、白玉天门,观姹紫嫣红,嗅浮动之暗香,只教渊流连忘返!

    二人走了一圈,回到绿苑时,已是晌午,绿苑中备好了酒菜,曹荀几人固请陶渊入席,陶渊推辞不掉,只得客随主便。酒是家酿的米酒、菜是地里的鲜菜,几兄弟大碗饮酒、随意说话,当真是风流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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