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万途山那边……”

    “尸体……”

    “狼……”

    “天人……”

    “桃姑娘……”

    细碎的话语中,偶尔流露出几个不甚清晰的词。

    “别这么说啊!”却忽然有反对的意见提了出来。

    众人讶然看去。

    反驳的人是个青年小校,年纪不大,面相憨厚。见众人都看过来,他挠了挠头:“桃姑娘只是个小女孩而已吧?”

    “你忘啦,那天的事?”同僚们讳莫如深地看了军帐一眼。

    “可是桃姑娘是帮我们的啊!”小校依然反对,“而且你们这样说也太过分了。”

    这一点,众人倒是无从辩驳。

    “在说什么?”

    众人身后突然有人开口。窃窃私语的士兵们闻言一惊,倏然转身,惶恐地低下了头:“元帅,先锋官……”

    有什么比背后说人家女朋友坏话被当场抓住还尴尬的事呢?

    说话的是银时。先锋官捏着拳,额角青筋暴起,紧紧抿着唇,眉目间一点凶煞,瞪着对方。白夜叉威震敌我的煞气,终于面向着军中同僚露出了一些:“不如,也跟我说说吧?”

    兵士们咽了咽口水。

    “银时。”是年轻的元帅叫住了他,“算了。”

    先锋官收回视线看向他:“假发?”

    “算了。”少年元帅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只是这样说着,“银时,走吧。”

    先锋官有些手足无措地揽了他的肩把他带走,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最终问:“阿桃呢?”

    “她睡了。”桂目中流露出些深沉的悲伤,“别吵她。”

    士兵们低着头,偷偷对视了一眼,只觉松了一口气。幸好元帅为人宽厚,竟没跟他们计较。

    军中对桃姑娘的感念,是什么时候转成微妙的畏惧的呢?

    桂低下了头。

    那天他难得处理完了成山的公务,一时间没有新的情报来,桃令拉着他走出军帐。

    他还记得,那时桃令是怎样的眉眼弯弯,牵着他的手笑:“小太郎,别总坐着了,出去走走吧?”

    她已经很少笑了,只有在他们几个面前,在他面前,在他的军帐中,还是往日的模样。

    桂于是顺着她的心意,跟着她出了门。

    有军卒敬畏地来和他们打招呼,桃令只淡淡应了,似乎不愿同旁人多说。

    军中一时有些尴尬,便有人带着点讨好,指指树梢笑问,桃姑娘,你的朋友来找你了?

    桃令抬起头看了一眼。

    她突然松开了他的手。

    桂被身边的杀意所摄,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少女神色凶狠,挽弓控弦一气呵成,箭矢带着凌厉的风声撕裂长空,树梢上刚刚展翅的飞鸟便哀鸣着坠落下来。

    她冷冰冰地看着那坠落的鸟,甩脱开身边的桂,两三步赶上前去,单脚踩在飞鸟的尸体上,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贯穿尸体的长箭。箭簇带出来的血溅在了她的裙摆之上,她却恍若未见,甚至用脚尖碾了碾那小小的鸟尸。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一惊。

    桃令一向是温温柔柔含着笑的,待那些小动物们也亲近,甚至连桂都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

    可她却犹嫌不够,蛮野地朝着尸体呲了呲牙,喉间溢出些微的一点咆哮般的低吼,忽然抬起头,打了一个尖细的呼哨。

    山间便有凛凛风起,那阴鸷狞恶的灰狼突然出现,自高高的山巅一路奔下,直直闯进军营里来。

    灰狼旁若无人地跑近少女身边蹭了蹭她,少女便向它摊开掌心任由它舔舐,指着脚下鸟尸向它道:“杀掉它们。”

    灰狼呜咽两声,少女看着它尖利的牙齿,毫不犹豫地将手指圈进嘴巴,又吹出一个绵延的哨音。

    哨音急切如催促的鼓点,辗转的尾音带着些严厉的气势。远山中有惊空遏云的呖鸣应和般传来,继而一点阴影逐渐逼近。初始时是一个小点,飞近后才见是一双翼展极宽的翅膀。

    仿佛回应她的召唤一般,一只神俊的鹰栖落在了树梢之上,默不作声地同少女对视。

    片刻后,少女向它伸出手,那鹰便也展翅滑下,尖锐的指爪勾住她的肩头,将她的衣衫戳出几个洞来。桃令摸了摸它的喙,又指着地上的鸟尸,语气远比行为阴狠可怖得多:“抓住它们。我要它们死,都死。”

    苍鹰锐利的双眼看了看死去的飞鸟,展翅高高飞起,灰狼则叼住了尸体,跑回了山间。

    这是她第一次光明正大的当着人前展示出她的妖异之处,也是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的释放她烈焰般燃烧的杀意。

    可她犹不满意,背着她的长弓,竟要向外跑,要离营跟着那野兽去群山之间。

    她的怒火震住了众人,直到桂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桃令!”

    少女勃发的怒气在他担忧的神色中左冲右突,没有发泄的渠道,无意识地紧紧捏住了他的手:“杀了它们。我去杀光它们。”

    “我去,桃令。没事了,有我在。”桂带着疼惜温柔地抱住了她,“没事,我们回去吧。”

    “回去……”这个词似乎戳中了她,桃令在巨大的惊惧和愤怒之下蜷缩在他怀里,茫然地呢喃着,“回家。小太郎,回家……”

    “好。”桂将她抱起来往军帐走,“我们回家。”

    桂的指骨被她捏得青紫一片,他却恍若不觉,只低下头去。应激般瑟瑟发抖的少女同周遭畏惧晦涩的神色尽收少年眼底。

    虽然不明原因,但桂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反常。

    还在村塾里的时候,也有过一次。

    他还记得,桃令哭着扑进松阳老师的怀里说,老师,我赶走那些乌鸦,好不好。

    而松阳老师安抚下她,把她的手交到自己的手上,宠爱地对他微笑着,告诉他说,小太郎,要牵好了她呀。

    那时候桃令还是会哭的。

    她很厌恶乌鸦。厌恶,而且恐惧。

    “假发,你……”银时似乎想和他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便只得揽住了他近来越发单薄清瘦得几乎有些脱相的肩,沉默地给予一份支撑。

    桂就向他摇摇头:“我没事。”

    你看,银时。

    桃令不笑了。

    他曾在那个山中月色下暗暗许诺,如果有一日,除了我之外,世人也爱你,你会不会开心一点?去做一些微小的改变,然后改变再推动着改变,会不会最后,就变成一个新的世界?

    但是,你看,银时,村塾种种不过一场美梦,人世永远不能如山林一般予她自由。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军中并不全是银时和高杉的手下。军士们参战各有缘由,元帅和将领们能带着他们打仗,这一点没有谁能不服气。但对于桃令的存在,从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不过是先前得她的恩惠,又见她是个女人,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而今,给予了他们喉舌的、比她是个女人更重要的是,她与众不同。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世的流言从来不曾放过谁。与众不同就是她的原罪。

    你看,银时,她还在我们军阵之中呢。

    她还在帮我们呢。

    只有那青年小校,咬咬牙跟了上去,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看着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长官们,最终低下头,认真又坚持地告诉他:“桃姑娘是很好的,真的!很好的!元帅和先锋官也是很好的!”小校想了想,替不在场的人补充道:“我们总督也是很好的。”

    咬着牙的银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莫名如释重负地去看桂,桂则向着憨厚的青年疲倦地笑了笑:“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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