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气刁斗过,霜刀铁甲寒。

    桂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浓云。

    一只鹦鹉穿过帐帘,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偏过头去看,鹦鹉歪着脑袋同他对视,然后张开了嘴:“二十九姑娘说,北拒敌袭,西援中军。”

    桂点了点头:“告诉桃令,叫他们撤回来。”

    那鹦鹉就展开翅膀,扑棱棱飞出去,彩绣辉煌的羽毛划过长空,留下一道残影。

    漫天昏黄,不时有鸟雀飞过,山中也偶有兽吼。本是寻常景象,桂却知道,对桃令来说,飞禽走兽皆是耳目。

    她没有留在营中。

    原本她还遮掩一二,自那日险些失控被桂抱回了军帐,再醒来后便放肆地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不同。再后来,她就很少亲自往返军帐了,多是遣各种鸟雀来报,最长受她差遣的,便是各种鹦鹉八哥一类能学人语的。

    鸟雀灵醒,得她一点授意,万般军机便只入桂一人之耳。

    而桃令不在他身边。

    战场厮杀正激烈,桂找到她的时候,桃令正反握着她的弓,弓弦套在一个天人的脖颈子上。少女眸光枭煞,膝盖顶在对方后心,手腕翻转,细长锋利的弓弦应声而动,死死绞住对手脖颈,自咽喉直勒进颈骨,几乎切下他半个头颅。

    那肤色青黑、怪模怪样的高大天人,便眼见得是活不成了。

    “高杉!”桃令解决完面前的敌人,一抬头就见远处一个天人举枪正瞄着高杉晋助,下意识地要扑过去,却莫名脚下脱力,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刀剑相击的脆响几乎就在她头顶,桃令震惊地看着身边抽刀为她挡住袭击的人:“小太郎?”

    桂面色苍白,搏杀的间隙无暇回头:“走!”

    桃令咬了咬牙,却没多说什么,双手撑着地面狼狈地站起来,汇进来援的部队里,交替掩护着后撤。

    桃令也已经没有办法单纯的做情报收集工作了,她带着她的弓,作为一个强大的战斗力上了战场。而来援护的部队,由桂亲自带兵,甚至需要他举着刀,身先士卒地上阵搏杀。

    “桂家的荣耀”长船清光,在他手中饮满天人的血,锐利的刀锋越发显出熠熠辉光。

    桂第一次如此深切的意识到,打不赢了。

    他握刀的手依然稳定,心却在发抖。

    如果不是他来得及时。

    差一点。差一点,那一刀就要砍上桃令的心口。

    他想他应该会感到一种来自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庆幸,而事实上,他只知道挥刀砍杀、四顾敌情和指挥撤退。

    战场情势占据了他的脑袋,以至于让他甚至分不出哪怕一丝的心思来给那些属于他自己的微小情感。

    累么?

    他不知道。

    队伍的伤亡甚重,最终却还是成功撤出了战场。

    伤兵营已经几乎成了临终关怀营。

    鬼兵队这一战艰苦,桃令跟着他们去了。

    而且,除了鬼兵队、先锋营和桂的嫡系之外,现在也没有什么队伍愿意接纳桃令。

    ——因为她在战场上骁悍可怕的手段。

    她的厮杀甚少用兵器。那张长弓,远程时以箭矢杀人,近身后则凭弓弦绞杀,更甚者,被逼到一定的程度,她甚至会徒手同敌搏斗。鸟雀鹰隼不时助阵,猛兽呼喝咆哮,连无主的战马,也似乎能由得她驱使。

    在那些神鬼手段之下,她徒手抠进敌人胸膛时通身浴血的模样,实在叫同行者都胆寒。

    便如现在,她站在血腥气冲天的伤兵营里,面色平静地低着头,看着躺在担架上的人。

    过度的平静,甚至显得凉薄又冷血。

    “你要死了。”她说。

    那人看着她认真的神情,虚弱地笑了笑,憨厚的一张脸上痛苦的表情为了勉力维持平静而显得有些扭曲:“我……知道……”

    这是那天,唯一替她说话的那个憨厚青年。

    他是鬼兵队的人,高杉的手下。桃令在战场上援救高杉不及,眼睁睁看着一颗子弹飞射而来,正是这个青年,千钧一发之际扑倒了高杉,替他挡了那一枪。

    四肢百骸的阴冷和沉重早已经告诉了他,他快要死了。

    是桃令也没办法救下来的伤。

    她曾是上一次战场远程援护,就要回来睡上好些天的。曾是连杀戮山间生灵也要背负起因果的。可现在,她几乎和普通的士兵一样,频繁的随军出战,甚至不再只是游走于战场之外,而是近身与敌厮杀,还要肩负起情报的工作,难容她休整片刻。

    重重因果如同枷锁捆缚着她。随着修为散逸,力量的流失也同样严重。她已经张不满自己的弓了。

    山间精怪修为来自于日曦月华经年的积累,要想补充同样是个漫长的过程。

    可她需要力量。

    少女低着头,看着面前满身血污的青年,慢慢弯腰凑近他,手指一点一点攀上他的胸膛,停在了心口之上。

    那颗因为垂死而衰弱的心脏,正在她掌心下竭尽全力地胡乱跳动着,妄图多延续哪怕半刻的生命。

    可桃令和他自己都知道,他要死了。

    这个唯一不惧怕她,为她出过头为她说过话,坚持认为自己年轻的统帅们和桃姑娘都很好的青年,要死了。

    “给我吧,好不好?”桃令凑得极近,几乎贴上他的面颊,气若游丝地耳语道,“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好不好?”

    青年双目几乎涣散,呢喃着回应她:“……好……”

    “我需要力量。”桃令再度开口,几乎带着点蛊惑,“把你的心给我好不好?我吃掉你,好不好?”

    “好,都好。”青年双目忽然一片清明,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桃姑娘!救……”

    那回光返照的清明不过维系了片刻便告消散,紧紧抓着她的手也无力地耷拉下去。这青年勉力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叫她:“救救……我们总督……”

    少女鼻端嗅着乍然浓烈香甜起来的血腥气,一直按在对方胸膛上的手,妖异地长出尖利的长指甲,随着五指的慢慢收拢,一点一点划破尸体的皮肤,陷入胸口去。

    给我吧,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好不好。

    新死之人的血液还未凝固,顺着指甲沾染上少女莹白如玉的纤指,妖艳又残忍。

    给我力量吧,让我强大起来。

    让我打赢这场仗,让我护住小太郎,让我撕碎那些乌鸦,让我把老师救回来。

    “桃令!”陡然有人叫她。桂一场厮杀,嗓音还有些哑,却依然带着惯有的清俊。

    “当啷”一响。是桃令的长弓脱手落在地上的声音。

    少女仿佛被这一声惊醒,怔然僵在原地,浑身冰冷,面色一瞬间褪得煞白。

    她僵硬地看着已经了无生息的憨厚青年的尸体,和自己掌中的鲜血。

    松阳老师温柔含笑的声音踏过记忆而来,仿佛穿过悠长的岁月,将她带回到了初次踏进松下村塾的那一天——“小小姐,不可以吃人。”

    我在想什么?

    我在蛊惑一个将死之人,要他心甘情愿的把命献给我,要去寻求不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而这个人,是唯一替我说过话的人。

    我仗着这份唯一的善意,下意识地蛊惑他,试图减轻因果罪孽。

    这人明知如此,依然心甘情愿的应下。

    因为他要死了,而我还活着。我还能救他的总督。我还能,上战场。

    他心甘情愿的奉纳自己的心脏同血肉,只为求她,以后还能有力量,救一救自己年少的上官。

    桂沉默地走过来,蹲下去捡起了她的弓。

    “对不起……”桃令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的尸体良久,终于慢慢收回手,轻抚着阖上青年的双眼,颤抖着开口,不知是在向他道歉,还是在向身边的桂道歉。

    而后她咬住了唇,压下语气中的颤抖,郑重地开口:“你放心,我救他。”

    承诺轻飘飘,被吹散在带着血腥气的风里。

    而桂只静静看着发梢往下滴着血的少女,一如往日般向她伸出手:“走吧,桃令。”

    他牵着她去溪水边,掬水擦洗两人的长发,替她洗去手中的鲜血,换下沾血的外衫:“没事了桃令,别怕。”

    分明是战场上敌友皆惧的煞神,桂却总还记得,她是那个小时候连高杉养伤的屋子都要绕着走的、怕血的小姑娘。

    虽然,她自己知道,她避开那些血,其实不是因为害怕。

    “小太郎。”桃令忽然叫着他,声音很轻很软,带着久违的稚气。

    她行事也突然稚气了几分,攥住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清瘦支棱的锁骨间。

    “小太郎,你抱一抱我。我害怕。”

    桂用力圈住了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忽然捧住她的脸,小心翼翼地贴上了她的唇,辗转着去吻她。

    桃令松开手去环住他的腰,微微启唇应和着这个吻,紧闭的双眼在他安抚的气息里终于滚下一滴泪来。

    无声无息的一滴泪似乎灼痛了他,桂惊骇地退却,却猛然又更紧地抱住她,几乎要把她嵌进自己怀里来。拥吻不再如先前一般带着安抚之意,却反而加上了些急切的索求,仿佛即刻间便是山崩地裂,而留他同她,唇齿相依,抵死缠绵。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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