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千里,累骸如山。

    天人的军队追击愈紧,前田军却兵马疲惫,折损在这陌生的山林之间不知凡几。

    夜色漆黑。

    行营无篝火,士兵们枕戈衔枚,倚靠着山石屏气敛息,无有多言。

    银时靠在树干上假寐,身边的人稍稍一动,便警醒地睁开双眼,无声开口:“假发?”

    桂看着周遭山势,揉了揉僵硬的腿脚,向他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睡一会儿。”银时把人拉过来,叫他靠在自己身上,贴着他的耳边低语,“我给你看着。”

    桂却又摇了摇头,同样凑过去耳语:“我不困,你睡一会儿吧,天亮之前又要走了。”

    这次的对手战斗力和战斗意志都出乎意料的强,不知因为何故,死死咬住了他们这支队伍。追击下的长州军几如丧家之犬,能战者寥寥无几,被迫只能在这陌生的山林里迂回逃窜。桃令一直没有回转,就这样失去了同他们之间的联系,而游击在外的鬼兵队也在五日前突如其来的没了消息。先锋营近乎死伤殆尽,银时越发看紧了桂,不肯叫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他紧绷如一张满弓。

    阿桃和高杉都生死未卜,他不能让假发再出事。绝不能。

    老师说了,要保护同学们呀。

    “银时。”银时被桂推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累极睡去了。明明说自己守夜,却最后还是叫假发守了他。银时看了看桂苍白的面色和干裂的唇,用力揉揉眼睛爬起来,就着熹微的天色踉跄无声地协作推醒旁人。

    少女单足站在树梢之上,指掌间尽是鲜血,掐住一只乌鸦的脖颈:“你们还有多少人?在哪里?”

    漆黑的大鸟目中泛着妖异不详的暗红,一只翅膀已经被她徒手撕下,正淋漓地向下滴着血,另一只翅膀也已残破不堪,徒劳地扇动着,张了张嘴,却因被掐住颈项,只能发出两声嘲哳短促的嘶鸣。

    真是棘手啊。

    桃令毫不客气地扭断了乌鸦的脖子,松手将尸体丢下树去,游目四顾树林阴翳处,陡然回手自身后箭筒中抽出一枝箭,向着一处遥远山石下射去。

    人随箭至,那处便已经躺下了一个黑衣人。

    对方穿着漆黑的僧侣服饰,已然被一箭毙命。桃令挑开对方的斗笠,就见斗笠之下一张苍白干瘦的陌生面孔。

    第几个了?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她弄死的第几个这样打扮的人了。这张脸虽然陌生,装束却熟悉,分明同噩梦中村塾大火的那一日带走老师的黑衣人系出同门。

    她在这山中已有十数天了,同这些仿佛闻到腥味的豺狗般凑上来穷追不舍的黑衣人缠斗不休,却始终抓不到活口。这样僧兵装束的人多是喽啰,倒是背后布局之人有些神异,驱策着乌鸦,如同猫捉耗子一般围堵戏弄她。

    山中生灵受二人斗法的波及多有死伤,活下来的也远远遁去,夕阳下周围一片诡异的安静,更显得瑟瑟风起时凄寥寂然。

    桃令抽出尸体上的箭,起身时不明显地晃了一下,顺手捂住了侧腰。

    她失去了耳目,脱离部队日久没有补给,仅有的箭在多次的回收利用中逐渐磨损,每吃不住劲断裂一根,都要心疼半天,因此不得不一改惯常的战斗模式,但凡能近身的,都欺身切近去搏斗。长久的缠斗极大地消耗了她的精力,也给她留下了不少伤。更麻烦的是,她已经失去桂的消息很久了。这让她不可避免地焦躁起来,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由自主地涌起诸如抛下面前的这一切,不管不顾地直接去他身边,这样极端的想法。然而每当这种念头出现,又会被理智遏制下去。

    那些乌鸦对她的兴趣明显比对桂他们的兴趣要大,不能把他们引到桂那边去。

    而且,老师的气息在附近。

    那些人身上有些和老师相似的力量,是长久相处之后沾染到的。

    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所以桃令执着于抓个舌头,问出老师的线索。

    小太郎一直和她在一起,可老师的消息,不是随时都能有的。她不想放弃。

    少女看了看磨损得圆润的箭尖和残破的箭羽,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抿了抿干燥的唇。

    小太郎,我去找老师,你要等我。

    攘夷军只剩下不到两百人,而包围住他们的幕府军和天人部队,仅仅粗略一打眼,便有上千之数。具体多少人、有没有后援,他们都不清楚——先锋营的探马、鬼兵队的斥候和桃令的耳目,都已尽数折损了。

    没有后勤,没有支援,没有保障,也没有情报。

    空气胶着滞重,残兵安静无言,看着自己年少的统帅们握着刀,同他们站在一起。

    永禄山,死战。

    幕府军恨毒了如同蟑螂一般打不死还越发壮大的攘夷部队,强攻时冲在最前头,天人的军队则好整以暇,仿佛猫戏鼠般不慌不忙,压阵时不时拨弄两下,就能叫已经死伤惨重的前田军手忙脚乱。

    “银时!”激战中的桂忽然唤了一声。

    银时分心看去,桂却是在阻拦他同面前的人缠斗,指向另一个方向。

    银时几乎立刻顺从他的指令,将面前来敌踹出去,转向他指的方向。

    果然那处防守相对薄弱,叫两人撕开了一个口子,掩护袍泽突围出去。

    “假发!走!”银时把桂推出去。

    桂却回身撤步,砍向银时的身后,同他肩背相抵,护住了他的后背。

    银时气得几乎发狂:“让你跑你为什么不跑!”

    桂却喘息着摇头轻笑。“跑不掉的,银时。”他说,“他们要抓的,就是我和你而已。”

    果然,敌军并没有去追击跑出重围的残兵剩勇,反而包围住了孤单的两人。

    银时何尝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在幕府挂上名的眼中钉肉中刺。何况桂已经脱力得摇摇欲坠,无意识地靠在了他背上,却还是无奈地轻叹:“高杉……怕是也在他们手上了吧……”

    “我去找他,”银时撑住他,“假发,你走,去找阿桃。她还在等你。”

    总得跑出去一个啊。他总要保护住哪怕一个人啊。

    假发还有阿桃在等着呢。

    桃令还在等我啊……

    桂轻轻摇了摇头。

    跑不掉的。他和银时是被盯上的目标,唯有他们死战不退,才能给适才突围的伤员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桃令如果回去了,多好呀。

    他死在此处,青山埋骨,还有银时陪着他,不寂寞的。别找他了,桃令,回我们的山里去吧。

    □□的硝烟已经切近,包围圈逐渐收缩,却似乎并不急于杀死他们,仿佛欣赏着少年于绝境中的困兽之斗。

    桂前胸、腰侧和小臂又各添一道新伤,拄着刀才能勉强半跪着稳住身形,不至于倒下。银时纯白的羽织被割得零碎,鲜血浸透衣料,从残破的衣角滴落下来,俊美的面容同样染血,狠戾如同桀骜的夜枭。

    就,到此为止了么?

    掌中无数次性命相付的长刀如有千钧重,桂低着头,语调轻缓如梦呓,似乎带着些长久紧绷的疲惫和如释重负的从容:“银时,与其死在敌人的手里,不如像个武士一样,高洁地切腹吧。”

    为我介错吧,好么,银时?

    没有子民和士兵的主公,算什么将领呢?

    幸好,幸好,他们都能逃走。

    对不起,我是个、辜负了所有人期待的、胆小又无力回天的将领啊。

    “说什么傻话。”身后的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站起来,假发。”

    军中战无不胜的白夜叉,这次不能再带着队伍打胜仗了。可他依然紧握着自己掌中的刀。这是松阳老师捡到他的那一天送给他的,曾属于松阳的佩刀:“与其有空妆点自己的死亡,还不如努力地想想,怎样漂亮活到最后。”

    活下去,假发,活下去。

    松阳老师说,要保护你啊。

    活下去。

    和我,和阿桃,和高杉,和同学们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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