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行动起来，用沾了血水的布条在地面画阵。期间，对讲机那边一直没再发出声音。
通道窄而长，一个阵无法容纳所有人，我画了三个。人群在阵中缩成一团，虽然脸上很茫然，但都十分配合。
“好啦！”最后一笔落成，我从容地丢掉手中布条，面对人群，“每个阵需要四个阵眼，也就是十二个人，有谁自愿站出来吗？”
黄发男人问道：“阵眼……需要干什么？会死吗？”
“不会，简单来说就是拿着符箓，在指定的位置站着不动。”
他拍了拍胸脯，“那我来当第一个。”
我从小包里抽出一张黄符，递给他，又把他领到了第一个阵的正北方位，“好，你站这里吧。”
“真的这么简单吗……”
“总感觉怪怪的。”
人群低声说着话。有道女声在其中异常突兀，说的竟然是汉语：“丫头，大妈信你，咱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这帮日本人不懂。”
异国偶听乡音，思绪万千，我循声看去，一个中年妇女正朝这边走来。她满面慈祥，笑着说：“给我一张。”
“阿姨，您看着是来旅游的吧。”我寒暄几句，把黄符交到她手上，引她到正东方位上。
“是啊，一家人一起来玩的，得亏儿媳拉着儿子孙子去帮人代购了，就我一个人，啥也不怕。”她握着我的手，轻拍了几下，在我耳边说，“闺女，你也不是神仙菩萨，别太逞强，这种事也不指望一个人就能担住。”
“哎，我知道的。”鼻头有些酸，吸了吸气，我说，“会出去的，都会活着出去的，您放心。”
转身，面前这时又走出一个人来。是那位失去女儿的爸爸，他沉默无言地朝我伸手。
我看着他，把黄符递过去，微微弯腰，“谢谢您，真的谢谢。”
他依旧不发一言，也不用我指示，自觉走到了正西方位。
不待我再度开口，陆续有人站出来。某中学的学生、还拿着公文包的大叔、化着精致妆容的大姐姐……人数不知不觉超过了十二个。
阵已成。一切就绪，我站在阵前，拿起对讲机，大喊：“喂！你再不行动，我们可都要走了啊。”
那头的语气依然不徐不疾：“别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五条悟放弃了正在追杀的咒灵，已经赶过来了。”
“是你放出了什么消息吧，比如被困人员马上就要死了，必需早点祓除出口处的咒灵之类的。”
基本可以断言，不管他对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对外的消息只会让通道内的局面更危急。从我布阵开始，他应当有了新动作。五条悟的到来，说不定正是他所希望的。
“那种理由不足以让他放弃，我只不过让高专知道，你也被困在里面了。”
我沉默地把对讲机别在衣领上，单膝跪地，手中掐诀，开始驱动阵法。
那头还在说话：“总之是很有意思的结果，我的测试到此为止，最后，希望你说的转移术是真的呢，那么，再见了。”
他说咒灵会爆炸是真的，但并非被攻击才会爆炸，这是我在第二次爆炸发生后才知道的事情。
我布的阵也是真的，但不是转移阵法，此类逆天的法术早已失传，这只不过是一种会噬主的禁术。
当所有人提心吊胆、屏息以待，通道东侧出口猝然爆出震天的动静。几乎是一个呼吸间，那段通道连同出口处的咒灵，被一股看不见的引力弹飞。
灯灭了，断掉的电线闪着火光，引起惊叫一片。建筑结构被破坏，顶部的水泥石板顷刻坍塌，烟尘四起，砖石间杂沙砾倾倒而下，无形的冲击力几乎要掀飞一切。
而这一切中，无人受伤，法阵升起的红色光壁隔断了所有袭来的危险。
夜色与烟尘相融，光影难辨，我撑起眼皮望向前方，模糊看见一团白色的点。
“五条悟——”
喊出这一声，喉咙像在撕扯中被火灼烧，不止喉咙，我仿佛正置身业火地狱。
三个阵法抽空了我每条经脉，搜刮完了每一处穴道，它似乎是活的一样，不肯知足，不断吞食我的气海。气海空了，接着吸食这副身体的寿数。我恍惚觉得自己是一棵在秋天凋零、被野火焚烧的树，只剩腐根朽木，风过即碎。
已是残躯，同时又被阵法倒灌了剧痛和苦楚。有一团火沿着经脉爬遍全身，堵塞穴道，我瞥见自己双臂上赫然出现的红色纹路正在向上蔓延。反噬已经开始，每运炁一次，如同浑身扎过千根针。
阵法维持不下去了。好在巨响过后，周遭的动静稍稍停息了。入目已是一片废墟。
“怎么会……”五条悟的声音在废墟回荡，“快出来，快！”
人们惊觉，不顾一切往前，跑向断壁残垣外的空旷天际。人群头顶，有些零星掉落的石块，都被五条悟击碎在半空。
我跪坐在原地，从我眼前晃过许多背影，不真切，好像与我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一切都很冷。渐渐的，也听不见了，世界死一样的静，连心脏的声音都停了一瞬。随即，仿佛是溺水后的第一口呼吸，我又能听见很多、看见很多、感受很多。灵台本来空无一物，一瞬涌入万象，顿时使我清醒。我莫名一阵心悸，回头看了一眼。
另一个出口处的咒灵悄然胀大，黑暗中显出裂开的赤红色微光。众人背对的地方，它即将爆炸。还有人没跑出去。
一种从心而起的情绪支配了我——不想有人死在这里。等反应过来，我已经逆着人群跑了很远。
我得承认，咒力是个好东西，不需要经年累月打坐修炼，从情感中就能爆发。原以为不会再用到的领域，第二次使用出来了。
千秋北斗。我又看见了七颗星，它们连成一圈，围住咒灵，无声吸引、缠绕，如真实的天体运动。随着不可抗的引力，咒灵连同爆炸的火光一起泯灭殆尽。
领域转瞬消散，抬眸的功夫，剩余的整段通道都朝我塌陷下来。提气，没来及拔腿逃跑，有一片阴影骤然将我淹没。
“你还真是乱来啊。”
五条悟的声音出现在头顶，继而是石块崩裂坠地的声音。
我扒开他的胳膊看向一地狼藉，问：“他们都出去了吗？”
视线一晃，我被打横抱起，听见他说：“他们都好好的，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非常累，此时无心计较太多，靠坐在他双臂之间，有气无力地回道：“那就好，赶紧出去吧。”
五条悟抱着我跳出来。外面已经围了个水泄不通，维持秩序的警察，拼命往里挤的记者，劫后余生正要回家的幸存者……
我们走向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正停着高专的车。上车前，有个人急匆匆跑过来，是那个黄发男人，他大喊着：“大姐大！”
“快走，赶紧走。”我催促五条悟上车。
五条悟却停下来，好奇地回头望望，“他在叫你？”
我刚想否认，来不及了，黄发男人已经到了车门前。他看着我，热情地说：“大姐大，留个联系方式吧，改日我请大哥和你见面！”
“那啥，说当大姐大只是权宜之计，算不得数的，回家好好休息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我勉强撑起个微笑。
话音刚落，五条悟张嘴念了一串电话号码。
“我记住了，谢了。”黄发男人一路小跑着走远了。
“嗯？不对啊，”我变得迟钝的大脑有些蒙了，“那是谁的电话？”
“我的。”五条悟把我放进车内，关上门，对驾驶位的人说，“开车。”
车辆颠簸起来，我也顾不得其他，闭目歇息了。与第一次使用领域时不同，我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觉得累，而且根本睡不着。有些困惑未解，一直萦绕心头。
行至中途，我理了理思绪，蓦然开口道：“有群咒灵在针对你，貌似有什么计划。”
“我知道。”五条悟十分从容，“从小就有咒灵针对我了，都是小意思啦。”
我睁眼，“跟没头没脑的咒灵不一样，他们精于算计，你小心阴沟翻船。”
“诶？是吗。”他语气多了些认真的意味。
我又说：“你们内部有奸细，就在现场看过你我对战的学生中。”
“这个已经有人在查。”
“那最好了，我真的不想插手你们的事。”
“但你今天快死了。”
一句话堵得我哑口无言，我重新闭上眼。
“我得到的情报是你们被能够放毒的咒灵困住了，虽然最后证明这是假的，但我不认为那种程度的咒灵就能杀了你。”
我依旧默不作声。
“你要是死了会很麻烦，你知道吧？”
这话听着很让人生气，打从心底地生气，我不禁坐起，反问：“你想说什么？”
他看向窗外，好一会才缓缓问我：“你也认为强者必须保护弱者？甚至不顾自己的小命？呵，真是伟大。”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调理呼吸，有些答非所问：“今天的章鱼小丸子，好吃吗？”
他猛然转头，“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啊，烟火大会上卖的章鱼小丸子，好不好吃？”
“好吃，然后呢？”
“那摊主就在被困人员里，身上还穿着印了摊名的羽织。”
“仅仅因为这样，你就要拼上自己的命，自己背上强加的责任？太自以为是了吧，你以为你是救世主？”
“我自以为是？所以我才说你们咒术师是一群自以为是的怪人。”
我跟五条悟又一次吵起来了。我很生气，我感到他也很生气，虽然我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他丝毫不让，甚至咄咄逼人。
我说话也逐渐难听：“什么强者弱者，你要真觉得自己是强者，现在就给我把衣服脱光了，跑原始森林里跟猴子玩去。”
没听到他的反驳，我忍不住往旁瞥了一眼，立刻感到肩膀上一阵疼痛。他的双手把我摁回了座位，整个身体将我笼罩在狭小的地方。我眼见他缓缓低了头，眼镜微微下滑，那双蓝眸抬起来，直直盯着我。几根飘散的白头发扫到了我的脸，触感很微妙。
“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他开口，呼出的热浪打在我的眼睫上。
眨了眨眼睛，我抬起右手，把小臂搁在他肩颈处，稍仰头直视他。他脸上神色晦暗不明，不动也不说话，很有压迫感。
我感觉非常莫名其妙。伸出掌心盖住他的脑袋，我使劲揉搓，又狠拍几下，拍得邦邦响，咬牙切齿：“五条悟，五条悟！我在跟五条悟说话，不会好好说话是不是？坐回去系好安全带！”
“哎，痛痛痛……我坐好，坐好行了吧。”
“给你惯的臭毛病。”
他正襟危坐，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小声嘀咕：“哪有女人是这样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哦，我什么都没说。”他望着窗外，嘟起嘴吹口哨。
这人真别扭。叹息一声，我说：“谢谢你关心。”
“说什么强者弱者……”稍微组织语言，我接着说：“我没有认为强者必须保护弱者，不如说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是所谓强者。人类不是这么来分的，我们从来都不是这些概念的集合，怎么说呢，人类是个连结的整体。你喜欢吃甜品吧，一个甜品最终送到你手上需要经过多少人，你知道吗？就算某人能轻易决定一些人的生死，他也得靠很多陌生人才能吃到想吃的食物，穿的衣服也是，所用的一切都是。”
我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只管一股脑说出来，好像在发泄心中那口郁结已久的气：“你说得对，没有什么救世主，森林里走出来的那群猴子发展成今天这样，从来都不是所谓强者的功劳。掌握了非人力量就开始高高在上谈拯救世人，多大脸啊？都不和世人站在一起，有什么资格？”
我越说越上头：“强者可能孤独，但从不孤立。对人类社会来说，咒术师的工作跟警察、消防员的工作没两样，区别在于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危险，虽然行为值得敬佩和赞扬，但这不是你们随意衡量他人生死的理由，所以我才说你们咒术师是一群自以为是的怪人啊。很多时候祓除诅咒跟救人是两回事，我只是优先考虑救人而已，我可没有轻视自己的命。”
“强者拯救弱者？中二病晚期？能不能现实一点？”吐完一长串话，我背靠车椅，长呼一口气，“啊，舒服了。”
他说我自以为是，我确实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到忘了这里是异国。有些东西只有在遇到冲突的时候，才会发觉它已经深入骨髓。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习以为常的观念，另一片土地的人也许很难认同。硬要用一个词概括，我只能想到从前避之不及的四个字：意识形态。
通道窄而长，一个阵无法容纳所有人，我画了三个。人群在阵中缩成一团，虽然脸上很茫然，但都十分配合。
“好啦！”最后一笔落成，我从容地丢掉手中布条，面对人群，“每个阵需要四个阵眼，也就是十二个人，有谁自愿站出来吗？”
黄发男人问道：“阵眼……需要干什么？会死吗？”
“不会，简单来说就是拿着符箓，在指定的位置站着不动。”
他拍了拍胸脯，“那我来当第一个。”
我从小包里抽出一张黄符，递给他，又把他领到了第一个阵的正北方位，“好，你站这里吧。”
“真的这么简单吗……”
“总感觉怪怪的。”
人群低声说着话。有道女声在其中异常突兀，说的竟然是汉语：“丫头，大妈信你，咱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这帮日本人不懂。”
异国偶听乡音，思绪万千，我循声看去，一个中年妇女正朝这边走来。她满面慈祥，笑着说：“给我一张。”
“阿姨，您看着是来旅游的吧。”我寒暄几句，把黄符交到她手上，引她到正东方位上。
“是啊，一家人一起来玩的，得亏儿媳拉着儿子孙子去帮人代购了，就我一个人，啥也不怕。”她握着我的手，轻拍了几下，在我耳边说，“闺女，你也不是神仙菩萨，别太逞强，这种事也不指望一个人就能担住。”
“哎，我知道的。”鼻头有些酸，吸了吸气，我说，“会出去的，都会活着出去的，您放心。”
转身，面前这时又走出一个人来。是那位失去女儿的爸爸，他沉默无言地朝我伸手。
我看着他，把黄符递过去，微微弯腰，“谢谢您，真的谢谢。”
他依旧不发一言，也不用我指示，自觉走到了正西方位。
不待我再度开口，陆续有人站出来。某中学的学生、还拿着公文包的大叔、化着精致妆容的大姐姐……人数不知不觉超过了十二个。
阵已成。一切就绪，我站在阵前，拿起对讲机，大喊：“喂！你再不行动，我们可都要走了啊。”
那头的语气依然不徐不疾：“别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五条悟放弃了正在追杀的咒灵，已经赶过来了。”
“是你放出了什么消息吧，比如被困人员马上就要死了，必需早点祓除出口处的咒灵之类的。”
基本可以断言，不管他对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对外的消息只会让通道内的局面更危急。从我布阵开始，他应当有了新动作。五条悟的到来，说不定正是他所希望的。
“那种理由不足以让他放弃，我只不过让高专知道，你也被困在里面了。”
我沉默地把对讲机别在衣领上，单膝跪地，手中掐诀，开始驱动阵法。
那头还在说话：“总之是很有意思的结果，我的测试到此为止，最后，希望你说的转移术是真的呢，那么，再见了。”
他说咒灵会爆炸是真的，但并非被攻击才会爆炸，这是我在第二次爆炸发生后才知道的事情。
我布的阵也是真的，但不是转移阵法，此类逆天的法术早已失传，这只不过是一种会噬主的禁术。
当所有人提心吊胆、屏息以待，通道东侧出口猝然爆出震天的动静。几乎是一个呼吸间，那段通道连同出口处的咒灵，被一股看不见的引力弹飞。
灯灭了，断掉的电线闪着火光，引起惊叫一片。建筑结构被破坏，顶部的水泥石板顷刻坍塌，烟尘四起，砖石间杂沙砾倾倒而下，无形的冲击力几乎要掀飞一切。
而这一切中，无人受伤，法阵升起的红色光壁隔断了所有袭来的危险。
夜色与烟尘相融，光影难辨，我撑起眼皮望向前方，模糊看见一团白色的点。
“五条悟——”
喊出这一声，喉咙像在撕扯中被火灼烧，不止喉咙，我仿佛正置身业火地狱。
三个阵法抽空了我每条经脉，搜刮完了每一处穴道，它似乎是活的一样，不肯知足，不断吞食我的气海。气海空了，接着吸食这副身体的寿数。我恍惚觉得自己是一棵在秋天凋零、被野火焚烧的树，只剩腐根朽木，风过即碎。
已是残躯，同时又被阵法倒灌了剧痛和苦楚。有一团火沿着经脉爬遍全身，堵塞穴道，我瞥见自己双臂上赫然出现的红色纹路正在向上蔓延。反噬已经开始，每运炁一次，如同浑身扎过千根针。
阵法维持不下去了。好在巨响过后，周遭的动静稍稍停息了。入目已是一片废墟。
“怎么会……”五条悟的声音在废墟回荡，“快出来，快！”
人们惊觉，不顾一切往前，跑向断壁残垣外的空旷天际。人群头顶，有些零星掉落的石块，都被五条悟击碎在半空。
我跪坐在原地，从我眼前晃过许多背影，不真切，好像与我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一切都很冷。渐渐的，也听不见了，世界死一样的静，连心脏的声音都停了一瞬。随即，仿佛是溺水后的第一口呼吸，我又能听见很多、看见很多、感受很多。灵台本来空无一物，一瞬涌入万象，顿时使我清醒。我莫名一阵心悸，回头看了一眼。
另一个出口处的咒灵悄然胀大，黑暗中显出裂开的赤红色微光。众人背对的地方，它即将爆炸。还有人没跑出去。
一种从心而起的情绪支配了我——不想有人死在这里。等反应过来，我已经逆着人群跑了很远。
我得承认，咒力是个好东西，不需要经年累月打坐修炼，从情感中就能爆发。原以为不会再用到的领域，第二次使用出来了。
千秋北斗。我又看见了七颗星，它们连成一圈，围住咒灵，无声吸引、缠绕，如真实的天体运动。随着不可抗的引力，咒灵连同爆炸的火光一起泯灭殆尽。
领域转瞬消散，抬眸的功夫，剩余的整段通道都朝我塌陷下来。提气，没来及拔腿逃跑，有一片阴影骤然将我淹没。
“你还真是乱来啊。”
五条悟的声音出现在头顶，继而是石块崩裂坠地的声音。
我扒开他的胳膊看向一地狼藉，问：“他们都出去了吗？”
视线一晃，我被打横抱起，听见他说：“他们都好好的，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非常累，此时无心计较太多，靠坐在他双臂之间，有气无力地回道：“那就好，赶紧出去吧。”
五条悟抱着我跳出来。外面已经围了个水泄不通，维持秩序的警察，拼命往里挤的记者，劫后余生正要回家的幸存者……
我们走向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正停着高专的车。上车前，有个人急匆匆跑过来，是那个黄发男人，他大喊着：“大姐大！”
“快走，赶紧走。”我催促五条悟上车。
五条悟却停下来，好奇地回头望望，“他在叫你？”
我刚想否认，来不及了，黄发男人已经到了车门前。他看着我，热情地说：“大姐大，留个联系方式吧，改日我请大哥和你见面！”
“那啥，说当大姐大只是权宜之计，算不得数的，回家好好休息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我勉强撑起个微笑。
话音刚落，五条悟张嘴念了一串电话号码。
“我记住了，谢了。”黄发男人一路小跑着走远了。
“嗯？不对啊，”我变得迟钝的大脑有些蒙了，“那是谁的电话？”
“我的。”五条悟把我放进车内，关上门，对驾驶位的人说，“开车。”
车辆颠簸起来，我也顾不得其他，闭目歇息了。与第一次使用领域时不同，我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觉得累，而且根本睡不着。有些困惑未解，一直萦绕心头。
行至中途，我理了理思绪，蓦然开口道：“有群咒灵在针对你，貌似有什么计划。”
“我知道。”五条悟十分从容，“从小就有咒灵针对我了，都是小意思啦。”
我睁眼，“跟没头没脑的咒灵不一样，他们精于算计，你小心阴沟翻船。”
“诶？是吗。”他语气多了些认真的意味。
我又说：“你们内部有奸细，就在现场看过你我对战的学生中。”
“这个已经有人在查。”
“那最好了，我真的不想插手你们的事。”
“但你今天快死了。”
一句话堵得我哑口无言，我重新闭上眼。
“我得到的情报是你们被能够放毒的咒灵困住了，虽然最后证明这是假的，但我不认为那种程度的咒灵就能杀了你。”
我依旧默不作声。
“你要是死了会很麻烦，你知道吧？”
这话听着很让人生气，打从心底地生气，我不禁坐起，反问：“你想说什么？”
他看向窗外，好一会才缓缓问我：“你也认为强者必须保护弱者？甚至不顾自己的小命？呵，真是伟大。”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调理呼吸，有些答非所问：“今天的章鱼小丸子，好吃吗？”
他猛然转头，“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啊，烟火大会上卖的章鱼小丸子，好不好吃？”
“好吃，然后呢？”
“那摊主就在被困人员里，身上还穿着印了摊名的羽织。”
“仅仅因为这样，你就要拼上自己的命，自己背上强加的责任？太自以为是了吧，你以为你是救世主？”
“我自以为是？所以我才说你们咒术师是一群自以为是的怪人。”
我跟五条悟又一次吵起来了。我很生气，我感到他也很生气，虽然我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他丝毫不让，甚至咄咄逼人。
我说话也逐渐难听：“什么强者弱者，你要真觉得自己是强者，现在就给我把衣服脱光了，跑原始森林里跟猴子玩去。”
没听到他的反驳，我忍不住往旁瞥了一眼，立刻感到肩膀上一阵疼痛。他的双手把我摁回了座位，整个身体将我笼罩在狭小的地方。我眼见他缓缓低了头，眼镜微微下滑，那双蓝眸抬起来，直直盯着我。几根飘散的白头发扫到了我的脸，触感很微妙。
“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他开口，呼出的热浪打在我的眼睫上。
眨了眨眼睛，我抬起右手，把小臂搁在他肩颈处，稍仰头直视他。他脸上神色晦暗不明，不动也不说话，很有压迫感。
我感觉非常莫名其妙。伸出掌心盖住他的脑袋，我使劲揉搓，又狠拍几下，拍得邦邦响，咬牙切齿：“五条悟，五条悟！我在跟五条悟说话，不会好好说话是不是？坐回去系好安全带！”
“哎，痛痛痛……我坐好，坐好行了吧。”
“给你惯的臭毛病。”
他正襟危坐，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小声嘀咕：“哪有女人是这样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哦，我什么都没说。”他望着窗外，嘟起嘴吹口哨。
这人真别扭。叹息一声，我说：“谢谢你关心。”
“说什么强者弱者……”稍微组织语言，我接着说：“我没有认为强者必须保护弱者，不如说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是所谓强者。人类不是这么来分的，我们从来都不是这些概念的集合，怎么说呢，人类是个连结的整体。你喜欢吃甜品吧，一个甜品最终送到你手上需要经过多少人，你知道吗？就算某人能轻易决定一些人的生死，他也得靠很多陌生人才能吃到想吃的食物，穿的衣服也是，所用的一切都是。”
我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只管一股脑说出来，好像在发泄心中那口郁结已久的气：“你说得对，没有什么救世主，森林里走出来的那群猴子发展成今天这样，从来都不是所谓强者的功劳。掌握了非人力量就开始高高在上谈拯救世人，多大脸啊？都不和世人站在一起，有什么资格？”
我越说越上头：“强者可能孤独，但从不孤立。对人类社会来说，咒术师的工作跟警察、消防员的工作没两样，区别在于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危险，虽然行为值得敬佩和赞扬，但这不是你们随意衡量他人生死的理由，所以我才说你们咒术师是一群自以为是的怪人啊。很多时候祓除诅咒跟救人是两回事，我只是优先考虑救人而已，我可没有轻视自己的命。”
“强者拯救弱者？中二病晚期？能不能现实一点？”吐完一长串话，我背靠车椅，长呼一口气，“啊，舒服了。”
他说我自以为是，我确实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到忘了这里是异国。有些东西只有在遇到冲突的时候，才会发觉它已经深入骨髓。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习以为常的观念，另一片土地的人也许很难认同。硬要用一个词概括，我只能想到从前避之不及的四个字：意识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