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璟和姬鸿遥遥相对,明暗交错里越昭看不懂他们复杂的眼神。

    她只深深地再次感到自己好像又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在任何一方的交战里,她随时可以被弃如敝屣。

    早就押送越伯不知退到哪儿去的胥从钰这时从黑暗的屋檐拐角出现,有些惊讶地看着出现在此地的越昭,他向越璟一方观望后,低头对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那人就径直往越昭走来。

    “公主,此地危险,请公主随属下离开。”

    “嗯。”如今的场面瞧着不知一会儿还会发生怎样的鏖战,手无寸铁的永仪公主自当识趣地离开。

    她顺从地跟随着领她离开的侍卫,甚至不甚清楚眼前的这位士兵到底是何种军衔和职位,或者只是一个普通的宫中禁卫。

    直到不知走进哪个漆黑的密道,她依然是恍惚的。

    黑洞洞的密道大门关上,她才摸着黑冷静地开了个玩笑:“桃夭,你说越伯当时被发现李代桃僵时,也是这样被囚禁的吧?”

    桃夭也沉默了一路,此时冷不防被砸上一个冷笑话,只是扯着僵硬嘴角安慰道:“公主莫要忧虑,此时宫中混乱,陛下这是在保护您。”

    密道里过于昏暗,桃夭摸了许久依然找不到烛火照明,越昭只能听到她细细簌簌的脚步。

    黑暗里,越昭知道,至少在这一刻,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看得清她的表情,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不知朝着哪个方向囔囔,也不知在问谁:“可是,越昭...你是永仪公主吗?”

    她想,从前在另一个时空,她从课本里读到过公主,那是一个像词牌名一样模糊的名词。她从有限记忆里使劲挖掘,只能看见一个个相似的身形和模糊的面孔。

    她们不同于任何响当当的帝皇之名,她知道开创了贞观之治的“天可汗”李世民,她知道雄才武略拓宽中华版图的汉武帝刘彻,她知道一统中国的“千古一帝”嬴政。

    可她只记得课本中出现过的,被颂扬的嫁给松赞干布的文成公主;她只记得李自成攻入京城后被崇祯帝斩杀的昭仁公主;甚至于最为鲜明的太平公主,在史书里得到的评价却是“凶猾无比”。

    一道道身影隐没在所谓至臻箴言的道德评价背后,相似且无暇,面孔模糊得就像画笔勾勒得过于相似的画卷,公主只是她们的统称,她们是失去自我的代号。

    所以我在这里到底算什么呢?越昭席地而坐,抱着双膝,歪着脑袋想。

    一个在养在宫里可有可无的人?一个关系着国家颜面的吉祥物?一个可能被婚姻绑架一生的名号?或者是一个以牺牲自己才能得到史书认可的名词?

    她甚至开始怀疑,假如事件真的走到了某一步,为了所谓的王朝形象,为了所谓的清白的公主颜面,越璟是否也会做出和崇祯帝一样的举动。

    显然,越昭自嘲地笑笑,看向紧紧关上的厚重的密道大门,一个手无寸铁的公主,自然应该呆在黑漆漆的密道里。

    她之前所做的所有事,大约在他们看来全是无关紧要的小打小闹。

    安静的空气里,不知哪里来的虫子盯上了她,越昭挠了挠脚脖子,反思道,好像确实只是小打小闹。

    来到这个朝代后的事情一帧一帧地从眼前闪过,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独木桥上被毒蛇逼近而本能地后退,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被沉重的大门抖落一地的灰静静地躺在地上,桃夭终于找到了火折子和蜡烛,擦响的那一刻,室内突然放明,越昭眼睛有些不适地眨了眨,才后知后觉地用袖子草草抹了下脸。

    *

    万筠松陪着文王,在茶桌前从天明坐到了天暗。

    文王始终都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或是聊聊北方戎狄,或是聊聊西边商贸,双方无言时再叫上几道小菜。

    在文王所建的高阁之上,隔着大开的窗户,他们甚至能直接将县城里火把的交集一览无余。

    直至看见文王对喧闹不为所动的模样,万筠松才真正清楚文王的将她带来此处的意图。

    但是文王始终不将话题转向目之所及处星星点点的人群,只在酒菜前谈论远方的故事。

    雨细细簌簌地落下,从县城的远方涌来如蝗虫般的呼啸,万筠松警觉地望去,在嵩县毗邻山丘的一侧一大片模糊的影子呼拥而来。

    万筠松心下一紧,皱眉看向文王:“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山匪?”

    “山匪?”文王慢条斯理地摆弄了下桌上摆放的兰花,“嵩县不是一直匪患丛生吗?”

    万筠松不再淡定,声音略有激动:“这田野上,石路上全是嵩县的百姓!是供养官府上下的黎民百姓!王爷这一遭是将他们置于何地!”

    “你在问我话?”文王的声音突然一凝,“试问何大人煽动百姓之时又将他们置于何地?”

    万筠松噎了噎。

    “你们自诩正义之名,打着陛下的旗号,鼓动这些一无所知的民众,做着忤逆陛下初衷的事,又是居心何在!”文王以手成拳,在桌上狠狠一敲。

    被桌子的声音一震,万筠松反而冷静下来:“王爷这顶帽子扣得冤枉,下官与何大人勤勤勉勉,晨兢夕厉,来此一遭,万事以百姓为先,不敢有分毫私心,只愿为陛下做成一桩大事。而大人所言的煽鼓百姓,更是从未有过之事。”

    文王冷笑:“那你说说,你的何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万筠松有点忧心人群里的何祥,担心山匪的到来是否会对他不利,但身子依旧板正:“嵩县是何大人的故乡,想来何大人如今在家中探望亲人。”

    文王嗤笑,站起身从窗口睥睨远方景象,几息过后,语气转柔:“我也知你是有大抱负的,从前路过白鹿书院时,江太傅与我说起过你,末了还托我照顾你,说你年轻气盛,怕是太过急躁,容易识人不清,要吃大亏。”

    转过身,文王的眼睛紧紧盯着半低着头的万筠松:“你看如何?”

    万筠松没说话。

    文王长叹口气:“你也别担心他们,江州总督也不是吃白饭的,申和海一会儿就要来了。”

    末了他自顾自摇头,低声感叹:“还是太急躁了啊。陛下也是,你们也是。”

    且不管文王口中的其他事是真是假,万筠松心里忍不住腹诽,她六岁便跟随师父,一路长大,从没见师傅说出过什么要吃大亏的话。

    江太傅是个无论他们做出了什么样的事,都只点头表示知晓了,便不再过问其他,哪里是文王口中的爱管事的模样。

    只是……

    万筠松有些担忧,这场局里何祥大人怕是难脱身了。

    文王对万筠松招了招手:“来看看我这株兰花。”

    万筠松顺从地走去,文王手里的花盆之上,绿葱葱的叶片丛丛生长,掩映着几多尚未开放的淡绿色花苞。

    他扒开兰花的叶片,几丝迥然于兰花枝叶的杂草已然冒出,靠着丛盛的兰草遮蔽身影而茂盛生长。

    文王示意万筠松看过去,他的手撰住那几株杂草,毫无征兆的一拔而出,随手就将杂草往窗外扔了,而后对万筠松不在意地笑笑:“这样无根无系的草,拔起来最是容易,也最需要拔除,若是放着它自由生长,早晚要坏了我这株兰花的。”

    “好好想想吧。”文王大笑着拍了拍万筠松的肩膀,“像你这样瘦弱的文臣,还是要小点心的,免得陛下龙威一怒,要震坏了你们的身板。”

    说完文王就径直推开门走了。

    此时窗外雨哔哩啪啦地砸下,天昏地暗里,铁骑声纷至沓来,像是大雨里的雷点。

    万筠松知道,申和海带着他的剿匪之势来了。

    *

    等万筠松亲自鞭策马匹,火急火燎赶到嵩县县城之时,山匪早已退去,雨势渐小,街道显得寥落。

    她从文王的竹楼下去时,像是知晓她一切动向的文王早已令小厮备好了马匹,万筠松无心再顾及其他,牵起马匹,脚一蹬,就上了马扬鞭急蹄。

    等她到了地方,气喘吁吁地下马,发丝缭乱地顺着雨水在她的脸上粘连。

    可眼前的景象更是令人心惊。

    万筠松不再管马,大步疾驰,并高声呵斥:“谁给你们的胆子绑架朝廷特使大人!”

    说着便要走上高台去给绑于高台上的何祥松绑。

    只是还没走上台阶,她便被几名持刀侍卫拦下。

    申和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万大人莫不是醉了酒?来人,将万大人送回府中。”

    立刻有人钳制住她的双手,万筠松挣扎却挣脱不得。

    这时申和海身后突然冒出个小厮,指着万筠松大声囔囔:“就是他,是他拿了我家老爷的地契和房契,大人快将他一并斩了。”

    申和海像是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袖子一甩,示意身边就的近卫:“哪里跑出来的宵小在这里作乱。”

    这时,台上身着布衣,头发散乱的何祥像是突然清醒了,大笑几声,对着乌压压的天扬声道:“地契、房契、所有的罪证,都系吾一人之身,想要的尽管来搜!”

    万筠松怔愣地望向何祥。

    何祥毫无顾忌地开始摇头晃脑,双目紧闭,声高似与天对话:“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或困于租税、负于远役,一税而十年空,征其所工,责其所拙,吏者层层加税,朝廷环环盘扣,夏食秋藏,寅吃卯粮,上下一空,公道不行!公道不行啊!”

    雷声倏然而至,电光照亮何祥沟壑纵深的脸。

    申和海一声令下:“斩。”

    “慢着!”万筠松喝道。她面目狰狞,怒目圆瞪,“何大人代表陛下亲至江州,申和海你如此行事已犯僭越之诛,我看该斩的是你!”

    “万大人,此番我斩的是山匪之首,是祸乱百姓之徒,此等罪大恶极之辈百姓共弃,只可惜了朝廷特使大人也命丧于此徒之手。万大人放心,我早已恭请王命,先行正法,以报特使大人丧命之事,只是江州与京城山遥路远,不知何时朝中才能得此丧报。”申和海语气似颇为惋惜。

    万筠松挣扎,只是双手被身后的官兵紧紧束缚:“申和海,你欺上罔下,倚势害物,终有一日朝廷也会将你正法!”

    “是吗?”

    申和海微微一笑,声音突然有些苍老,他看向万筠松的眼神有些空洞,像是在望向更远的地方。

    “那我就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鲜血四溢。

    万筠松撇开头,紧紧闭住的双眼,她仍旧感受到了脸上几滴滚烫。

    雨势复起,血水被砸落的大雨冲开,染红了整片大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万筠松跌坐在地的双腿已毫无知觉,湿透的衣物沉重得要把她压垮,她迷茫地抬头,看向天边崭露几丝亮光。

    “天要亮了吗?”

    越昭对着被逐渐推开的密室大门囔囔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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