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檀嬷嬷。

    越昭几乎一整夜没睡,此时正是越熬越精神的状态。她睁着清澈明亮的眼睛看向檀嬷嬷,只是因为脑袋有些昏沉,看起来有些呆愣。

    檀嬷嬷四处打量一番,先是叹了口气,看向越昭的眼神比往常多了些怜惜:“公主随老奴出来吧。”

    越昭沉默地点头。

    檀嬷嬷走得很慢,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公主也就莫怪陛下,陛下近来也因为朝中之事彻夜不眠,多有疏漏还请……”

    说到这她哽了哽,复又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越昭情绪有些低沉,再加上通宵未眠,虽看着和往日一般精神,但脑中昏沉眩晕不作假,故而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给了声闷闷的“嗯”作答复。

    檀嬷嬷见她反应,也自知昨晚之事确实于大历公主而言多有不妥,出言安慰她:“昨晚做安排的那位是陛下新晋关照的胥参军,近日在宫里禁军做事,陛下已经惩戒过他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昨日开宴前,陛下许了公主留在京中,公主又可以在京中多呆上些时日了。你瞧,陛下还念着你呢,否则也不会在开宴前特地夸奖了你一番,有了昨日陛下那番话,想来朝中也不会有人胆敢说你的不是了。”

    “那他被削职了吗?”越昭停下脚步,平静地问。

    “啊?”檀嬷嬷没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思索了下才晓得她问的是胥从钰,有些讪讪道:“朝中缺人,胥参军还领着要职,故而……”

    越昭兴致缺缺,但还是乖巧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安排酒宴之事我可有什么不是?”

    尽管越昭语气平常,但檀嬷嬷还是头一回见到她这样夹枪带棒地说话,愣了愣才说:“公主做得已经很好了。“

    “嗯。”越昭点头,重新迈开了脚步。

    檀嬷嬷回想方才的对话,无言地跟上越昭。

    越昭的永昭宫一如既往,门楣崭新、碧瓦朱甍,如果不是路过的后宫庭院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她会以为昨晚皇宫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还不知昨晚的交锋结果具体如何,但她此刻也问不出口了。

    站在永昭宫门口的台阶之上,她回过身望向层叠的宫苑与高高的红墙,轻声地说:“我想出宫看看。”

    “此时…怕是有些不便。”檀嬷嬷犹豫道。

    她看了越昭又说:“昨晚的事老奴也不知晓到底如何,只是听了几句说是并未真正短兵相接,姬鸿就带着人出了皇宫,只是京城里怕是并不安生。”

    “嬷嬷。”越昭的语气重了些,“宫外还有皇兄交给我的得胧酒楼,酒楼是皇兄交给我之事,也是前朝商议许久后交给我的,无论如何我都有责任打理好它,更何况此时正值京中隐患丛生之际。”

    檀嬷嬷坚定地摇头:“要论起来,公主的安危更重要,公主还是回宫中歇息养神吧。”

    越昭倔强地站定,脚步没有退让分毫。

    僵持半晌,檀嬷嬷才无奈答道:“罢了,老奴先去回禀陛下,此事还需过问陛下的意思。”

    “好。”越昭思索后点头,然后转头唤桃夭,“我还未用过早膳,宫中应该已经备好我的早膳了吧?”

    桃夭与越昭关了一整夜,此时自然不知,不过檀嬷嬷身边的宫女称了是,越昭继续说:“正好,挑些简易方便的糕点打包上吧。”

    她向檀嬷嬷微微一笑解释道:“正巧日头正早,想来皇兄也是忙着公务,不若我一同前去,正好带些餐点,哪怕皇兄无暇顾及这些餐点,也算尽了我作皇妹的一番心意。”

    话都说到了这里,檀嬷嬷哪能说句不是,便应下了。

    沿着宫中小道一路走,本就冷清的后宫此时更是一幅萧条之景。

    通报的太监正欲敲门,越昭隔着一道门也听见里头越璟的震怒声。

    “申和海他什么意思!谁让他自作主张的!你们这群人到底是谁站在后面护着他让他如此嚣张!”

    “还有军机院的一群酒囊饭袋连个人都看不好!”

    待到敲开御书房的门,门内气氛像是绷紧的弦,一触即发,又如临冰窟,胥临跪在中间,一群锦袍官服之人默然地站在一旁,皆是颔首不语。

    越璟见是越昭,脸色稍霁,语气比方才稍有放缓,只是依然颇有生硬:“永仪来了啊。”

    越昭走近,只作毫不在乎状看了眼在场官员,后转向越璟歉疚地说:“此时来叨扰皇兄宫务是永仪的不是,如此清晨,想来皇兄还未正经用过早膳,我带了些清爽的糕点给皇兄填填肚子。”

    “你费心了。”越璟向她点头。

    越昭腼腆颔首,抓紧说:“昨夜一场实是让我如今依旧心有余悸,想着出宫散散心,檀嬷嬷说还需向皇兄请示一番,故而除了给皇兄送点吃食,还是想问问皇兄的意见。”

    越璟沉吟:“隐患未除,京城仍不太平,你若出门,就多带些人。”

    说完他环视一圈,最终看向了站在角落的胥从钰:“让胥参军给你作护卫吧,他昨日的处理多有不妥,今日给他个机会以功抵过罢。”

    “臣领命。”胥从钰抱拳躬身。

    越昭瞥了眼胥从钰,也向越璟行了个礼:“好,永仪谢过皇兄,那永仪就先行告退了。”

    等越璟回应后,她就退出了御书房。

    胥从钰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越昭突然想起胥从钰身边不少的禁卫,就说随意地说了句:“对了,一会儿出宫轻车简从,莫要带太多人。”

    哪知胥从钰摇头,一板一眼地说:“陛下说了要多带些人,臣已应下。”

    越昭顿住脚步,唇齿间抽气,转过身:“胥参军瞧着也不像是什么呆头呆脑之人啊。”

    胥从钰不应声。

    越昭恨铁不成钢:“此时前呼后拥地招摇过市,岂不是主动上门给姬鸿当靶子?”

    “不会。”胥从钰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

    “那你说说如何不会?”越昭双手抱胸,在他面前站定,抬着下巴看向他。

    胥从钰认真地看了眼越昭,而后撇开视线:“确实不会。”

    越昭:“……”

    总觉得他刚才那眼意味深长……想套点话也不行,嘴可真够严。

    行了段路,在快要到宫门时,越昭又忍不住说:“你与你堂兄也够时运不济,如今你们是胥姓一家人一同被罚了。”

    “他是,我不是。”胥从钰这次回答得很快,不过一直直视前方,语气随意得像是话家常。

    只是不知道这句回答说的是哪一个问题,是“胥姓”,还是“一同被罚”。

    越昭知他家情况,胥从钰从小便被当作弃子一般扔到了西北,大约是与胥家不太亲近,故而听到这句回答一噎,深深反省自己没有问好问题。

    但她装傻充愣,再接再厉:“是因为越伯越狱一事吧?不过他当真是因为这事被罚吗?莫不是犯了其他错误?否则未免也太严苛了吧,皇兄不是早就知晓越伯一事了吗?”

    “公主,该上马车了。”胥从钰停下脚步,一字一顿,语气比方才重了许多。

    越昭也看到了前方的马车,颇有不甘地“哼”了一声。

    声音大到守着宫门的禁卫都忍不住侧目。

    待到越昭上了车,胥从钰暗自叹了口气,随意坐上马车的车辕。

    在车轱辘缓缓滚动了一段距离,驶出皇宫所辖的范围之后,胥从钰突然开口:“姬鸿昨夜与陛下达成协议,至少不会在京城大动干戈。而且,他看上去似乎挺在乎公主您这个外孙的。”

    越昭微怔:“为何?”

    她自动忽略后半句话,对于皇帝竟能和姬鸿达成某些协议有些疑问。

    “大约他并无其他野心罢。”胥从钰若有所思地说。

    “那你们又为何在京中依然防着他?”越昭指的是人人都在说京中混乱的事。

    胥从钰理解她的意思,回答道:“谁也不知道姬鸿的说法是否真实,也不知晓他是否会撕毁约定。”

    越昭了然。

    胥从钰又突然开口:“昨夜之事,抱歉。”

    他解释:“昨夜事出紧急,结果难料,公主在现场于您的安危不利,陛下事先也未有其他安排,故而臣擅作主张。护送公主的原是陛下亲卫,他只知道宫中的几处密室,如今想来他知道密室的权限不足,当时我也不知他会将您送到那地方。到底是臣的失误。”

    在那样的地方呆上一夜,越昭是挺不开心的,但是她也想了一夜,其实事情的根源也不是他们,不是护送她的禁卫,不是让人将她送去密室的胥从钰,从来是因为永仪公主只是一块光鲜而无用的皇室门匾而已。

    但是她没有回应,沉默地坐着。

    胥从钰见她如此也闭上了嘴。

    而后一路无话。

    到了得胧酒楼,越昭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望着得胧酒楼高挂着的牌匾,心想:只是几日未来,竟然见它有种如隔三秋之感。

    她站在台阶上,突然转身看向台阶下方对着车夫吩咐什么的胥从钰,弯着眉眼大声道:“最后还不是听了我的轻车简从。”

    胥从钰听到她的声音,从台阶下仰望她在阳光下鲜妍的脸庞,难得地松了松嘴角。

    *

    在自己的包厢外,越昭见到了程舟承。

    程舟承正微低着头,与掌柜商讨什么事,见到越昭,他抬头朝越昭微微一笑。

    越昭同他招呼:“二公子今日怎么在此?”

    “中秋刚过,来过问下得胧的情况。”程舟承说,“也是想到了公主今日大概会来此处。”

    越昭打趣:“二公子莫不是还要与我大醉一场?”

    “公主说笑。”程舟承面不改色地应道,“只是确实有事要与公主详谈。”

    越昭先是思考着程舟承是否还记得他上回醉酒后都说过什么胡话,犹疑地盯着他波澜不惊的脸半刻才回过神。

    疑问不知还有何事需要详谈,她向程舟承点头,先进了包厢。

    程舟承跟上,跨进包厢的门槛,转身时与胥从钰四目相对了几息,而后伸手就把门关上。

    门缝就要合上之时,一只苍健有力的手堵上了门缝。

    程舟承低头看去,指间茧厚,一看就是练武多年的成果。

    他拉开门温声问道:“这位将军有何事?”

    胥从钰声音冷硬:“陛下吩咐我随身保护公主安危。”

    “只是与公主谈些事,将军不必担心。”程舟承解释道。

    胥从钰看向越昭,越昭注意到这里的情况,顺着程舟承的视线看去后,也笑着对胥从钰说:“无妨,我与程二公子谈些事,你且在外候着,不会有危险的。”

    胥从钰拧眉凝视她数秒后才松了手。

    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和视线,程舟承玩笑道:“上回公主带了一队的禁卫,今日这个不知又是什么来头。”

    “胥参军一直在西北镇守,大概是因为中秋宴的原因回京替西北大将军述职。”越昭捻着桌上的糕点送入口中,不甚在意地回答。

    程舟承颔首,在越昭对面坐下后才问:“公主是与萧六小姐说了得胧酒楼的事吗?”

    原来他要问这个,越昭点头:“我想了想后觉得情报之事我一人来做怕是不易,我信得过她的能力,就交给她了。此事你就与从前同姬家共事一般作壁上观就好。”

    她想了想补充一句:“我见你似乎也不乐意掺和这些。”

    程舟承笑道:“公主了解在下。”

    而后又沉吟:“只是萧家……”

    越昭知他是在说萧家与她作为姬家血脉和皇室血脉的立场,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在这件事上,我能确定我与她没有任何官场上的立场冲突,若是将来真的有什么意外,我也一定将你指摘出去。”

    程舟承欣然:“倒不是担心某自己,只是忧心公主受了花言巧语。”

    越昭睨了他一眼,没说话,无言以对的嫌弃写满了整张脸。

    程舟承毫不在意地摊开菜谱:“酒楼中又上了不少新菜,公主不如一同品鉴一番?”

    “好。”说到新菜越昭来了兴趣,正要凑过去研究,窗外的大街上嘈杂声忽然渐起,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越昭顿住,心中不安感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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