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是什么原因上的遥山?”越昭闭着眼,轻声问。

    身边人轻轻的呼吸声传来,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只是短暂的歇息。

    山间是青草林木的清香萦绕,越昭感受着迎面凉风,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好累,前所未有的累,如果就这样深陷进土壤,一点一点地下沉,直到彻底地深埋于此,也不妨是一条向死而生之道。

    “最初的时候,这里仅仅只是一座山。”耳畔是轻柔的声音,轻飘飘的,但它本该是清亮的。

    越昭侧过头,看向身边的人。

    黄芪闭着眼,丛丛生机勃勃的杂草环绕包围着她的脸颊,她像是镶嵌在草地里的精灵。

    “那时候的桃柳坡是春天踏青的好去处,也只有春季时这里才往来人群。”

    “后来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山匪,他们聚居在山上,劫掠在山下,县里的老爷们恐吓我们山贼将夺取我们所有的田地,我们惶恐地栽苗、浇灌,不敢多栽,生怕哪日山贼下山踏平我们的心血。”

    “大概是山贼的原因,来我们这儿买粮的商人也渐渐少了,我们的粮几乎贱卖,赔了底,可官家的税粮不知为何越涨越高,村里的张大爷打前去问缘由,却被打了回来。”

    “山贼下山的传言愈演愈烈,老爷们说他们发个善心,给了我们些钱去别处逃难,但要将地抵给他们。一户人家这样干了,于是有更多户人家这样干了,可我们这样的人能逃到哪儿呢?哪里都是别人的家乡……”

    “后来听说州里来的大人打跑了山匪,我们回到县里要找老爷以同样的价格买回我们原先的地,老爷们却开出了十倍的价格。”

    黄芪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要睡着了一般。

    “又是什么原因上了遥山呢……”她喃喃自语,“县里来了个人,他戴着面具,我们谁都不知道他的模样。他提着一盏油灯一家一户地敲门,他说他有办法让大家永恒地拥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一辈子不用再仰于老爷们的鼻吸活着。”

    “在桥洞里、在林木间、在山涧后……他信誓旦旦地与我们说他的理想。”

    “后来的记忆我已记不大清了,就这样我们上了遥山,成了他们口中的匪寇。”

    越昭辩不明她话里的情绪,她试探问:“可……山下似乎还有不少农民?他们为何不上山?”

    “有的人为了活着,有的人为了骨气,谁又知道呢……可他们不愿为寇,却成了胯/下之仆一样的佃农,又何来的骨气?”黄芪的声音有些颤抖。

    越昭放轻了呼吸,等待黄芪平息下后,她故作活泼地岔开话题,随手在身旁摸了根木棍,撑起半身,一只手晃着木棍,弯着眉眼问:“天还亮着,不如我们以山为纸,以木作笔?”

    黄芪眨了眨眼睛,晃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越昭说了什么,一个打挺起了身,兴致勃勃地应道:“好!”

    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越昭翻了个面,半跪半趴在地上,手动清了清地上杂乱的草,好不容易扒出一小片空地,用满是土的手摩挲着下巴思考片刻,扭头问:“你会写你的名字吗?”

    黄芪骄傲地点头:“这个我会!来山上后林大哥教过我!林大哥你知道吧?就是现在跟在大当家身边当领头的那个。”

    “哦,是他呀,他是个好人。”越昭一时想不出形容,下了这么个判断。

    黄芪听她这个论断,扑哧笑道:“确实,他确实是个好人,我们山上几乎所有人识的那么些字都是林大哥教的!”

    “他是打算在山上当教书先生吗?”越昭调侃,手里不忘动着木棍写了些计数的字。

    黄芪好奇地看着她写的东西,嘴上回道:“那必然不可能的,林大哥现下可是大当家的得力干将,忙着呢,可没空管我们这些闲事,不过我瞧他的模样,将来他大有可能招个先生在山上给我们上学呢。”

    说到后面黄芪自顾自地笑了,这样的事听起来就像个玩笑。

    越昭没跟着笑,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思考,但只几息,她就摆了摆手道:“先不说他的事了,你先识一识这几个字,我觉得学这些字比诗词歌赋实用多了,我从前在京中酒楼里跟掌柜学账时这些都是常用的字。”

    黄芪也捡了根树枝,跟着越昭写的字描画,她学得极快,模仿能力极强,越昭看着她写边跟她解释,不一会儿的时间她就写得愈发熟练。

    越昭满意点头,为人师的成就感爆棚,继续挥笔加量。

    日头渐落,她们的影子被拉长,昏暗映照在她们的面前。越昭最后一次抹开手掌擦开写过字的土地,拍了拍手将土灰拍掉不少说:“天要黑了,我们回去?回头我找点纸笔再教你些。”

    黄芪脑中还在回忆方才学过的字,脑子里满当当的,含糊地点头,随着越昭站起后她才回过神,她转过身,站上山坡上堆叠的石块上,回望远处只剩一角的余晖,她满是尘土的手抬起,挡住直射进眼里的光。

    越昭站在石块下方抬头看她,她在昏黄的世界里,孤独得像是山崖里独自呼啸的孤狼。

    “看着是要天黑了。”黄芪侧过头对越昭笑,“其实我已经好久没到这片山头了,难得见到这样美的景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几声鸣叫划过,不知什么鸟的影子从她们头顶飞过。

    凉风吹起她们的发梢和衣角。

    越昭笑意浅浅地抬头与堆叠石块之上的她对视。

    “山腰落日,雁背斜阳。”越昭动了动唇,低声喃喃。

    黄芪没听清,以为她在和自己说话,跳下石块问:“什么?”

    越昭笑着摇头:“没什么,我倒是想起了一句诗句,觉得‘遥山’这个名字真好听。”

    “什么诗?”黄芪好奇。

    “是句回文诗,‘白云孤映遥山碧,碧山遥映孤云白。’大概就是描写白云与遥山相互映照的景象的句子。”

    黄芪跟着念,但依旧不解其意:“姑娘为何觉得这句诗写得遥山很美?”

    越昭意识到她混淆了“遥山”的意思,笑着向她解释:“此遥山非彼遥山,诗里的遥山通常写的是远山。”

    她爬上方才黄芪站着的石块,伸手向前方一指:“你看那些山脉在远方斜斜波动的样子,与天上霞光溢彩的云是不是相得益彰?”

    前方丛丛山脉起起伏伏,此时已经掩下落日的所有模样,只剩下几缕红光描摹出山峦的形状,厚重的云层也被镶上一层金边。

    黄芪跟着她重新站上石块,站在她的身侧,两人一同眺望远方。

    越昭轻声说:“古人常说‘远山如黛’,说遥遥的青山就像姑娘的眉目一样美。所以遥山这个名字真的很美。”

    黄芪问:“林姑娘可以教我方才那句诗怎么写吗?”

    越昭看向她,黄芪在暖暖余晖下的眸子闪着希冀的光芒,越昭点头:“当然。”

    她执起黄芪的手,用手指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书写。

    诗句很短,而且是句回文,统共才七个字。

    越昭写了几遍,黄芪看得很认真。

    直至夜幕降临。

    越昭放下她的手,忽然紧张地问:“从前听说山林里总会有猛兽,桃柳坡……安全吗?”

    黄芪被她说得一个激灵,跟着打了个寒战:“应该……不会吧……?”

    她不确定道:“我从前也从未在夜晚来过这儿……”

    “那,我们快些离开?”越昭说。

    黄芪坚定点头。

    越昭握紧她的手,一起跳下石块,两人相牵,从黑漆漆的林间穿过,脚下的泥土混着枯叶嘎吱作响,越昭让自己刻意忽略那些可能出现的奇怪声音,紧闭五感,一心向前跑。

    跑出了好远的距离,终于见到了连片阡陌后家家户户透出的烛火微光。

    越昭停下喘气,终于松下两人紧紧相连的手,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手心早已汗湿,歉意地朝黄芪笑。

    黄芪倒是不喘,但跑得也有些疲累,插着腰歇息。

    两人目光撞上,一阵相顾无言后,忽然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越昭煞有介事地挺起腰杆说:“我可不是胡说的,我读过的志怪游记里头记载了不少夜闯山林被猛兽妖怪一口吃掉的故事。”

    说完她又自己笑了起来。

    “既然你说书中有写,我自然信你了。”黄芪也笑着附和。

    夜晚凉风习习,萤火缓缓浮动,在她们周遭明灭。

    越昭看着坡下的点点灯火,如星光汇聚,她突然问:“大家没有想过下山吗?”

    “有谁愿意一辈子背负着山贼的名头呢。”黄芪低落道。

    “你上次下山是什么时候?”越昭侧头问。

    “上次?”黄芪回忆,良久后她摇头,“大概是十一岁或十二岁了吧,记不清了。”

    黄芪似乎很不愿意说更多关于那段记忆的事。

    越昭没再强求,说起自己在山下遇到之遥和路子安,再到与他们一同山上的事。

    黄芪先是笑路子安对之遥的过于紧张,而后奇异道:“难怪总见之遥自己捣鼓些花草,原来她还做起了生意呢。”

    越昭也奇怪:“可我在山上觉得你们似乎并不需要山下的银钱?为何他们会在山下挣钱?”

    黄芪也是满腹疑问,摇头道:“他们是后来上的山,也并非嵩县的人,他们下山总是比我们方便。”说完她有些沮丧。

    “山下的人都认识我,从未劫掠过什么,却总被喊打作山匪,我这山匪可当得不够爽快。”她自嘲道。

    越昭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万事最后总会走出一条和谐的道路的,将来或许你们也能在山下重回从前的生活。”

    “但愿吧。”她说着,但心中一片荒凉,失去臂膀的人永远无法重获肢节,烧毁的枯木永远无法重返新春。

    越昭故作俏皮道:“再说了,你们林大哥不是也在努力建设这片大山头吗?在山上还有了自己的地,将来无论怎样你们一定可以过得更好,再也不用被地主老爷们欺压了。”

    黄芪忧愁道:“其实若是有好一些的条件,我觉得林大哥是能科考的,要是他能真正入学堂读书,说不准他还能在榜上博个好名次,也用不着在我们这山沟沟里埋没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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