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墨布铺盖整个天空,将夜笼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阵阴风吹来,撩起火把上的火星子“滋啦”作响,跳耀的火光,应和着风,诡异得蠕动着。

    一时间,无数混杂的念想闪过陶颜宵的脑海,她只觉后脊一阵发凉,渗出些虚汗来。

    摇曳的火光,往草丛最凹陷的深处逼近。

    被秋雨打湿的、纵横交错的芦苇丛叶,在脸上划过,冰冷破碎的刺感,不免让人心惊。

    是人?!

    陶颜宵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一鼓作气的神经一下绵软,差点握不住手上的锄具。

    “喂?”

    ……

    夜黑风高,她只觉自己的声音小得可怜,唇齿微颤,只剩下气流撞击喉口的“咕咚”声。

    “你还好吗?”她凝着气,又提了提声音道。

    ……

    然而,那深凹处依旧是寂灭的沉默。

    她现在该怎么办?

    浓重的血腥味,让人心生恐惧,可她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陶颜宵定了定神,心中有了决定,于是索性将锄具放到一边,双手举着火把,跨步向前迈去。

    扭动的火光,将草丛深处的黑,一层一层剥去,直至蜕印出一张冷峻的面容。

    是个男人?

    凝重的血腥气中,只见那男子一头墨黑色长发披散,一身劲黑色束衣,透着肃杀之气。

    火光靠近,男子的轮廓变得越加清晰。

    但见那男子皮肤白皙如玉,因面上没有血色,更显得透亮白净。饱满高阔的额上,是被锐物剐蹭的伤口。高挺的鼻梁、和硬朗的面颊上虽沾染了污泥,却依旧掩盖不住他的英气。

    “你醒醒。”略带薄茧的手,在半空滞了滞。陶颜宵缩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只伸了一指,点向男子的脸颊。

    想来,他不是一般人家出生的,容不得她这样粗鄙的乡下人冒犯。

    指尖触碰到男子,陶颜宵几乎是下意识得缩回了手。那如寒冰似的冷,刺到了骨子里。

    他莫不是死了!

    她的呼吸沉重起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想起七岁那年,她的母亲也是这样冰冷得睡去,然后再未醒过。

    “你……睡着了吗?”十几年前的无助感席卷全身,她小心翼翼,轻轻推了推地上的男子,却见浓腥的鲜红色的血,从他原本就沾着血迹的掌间穿出。那刺目惊心的红,沿着他那修长的手指,汇成一川,挑起陶颜宵原本就紧绷的神经。

    脑中“嗡嗡”作响,那僵得已如冰柱的食指,触向男子的鼻尖。

    还有鼻息!

    嘴角不自觉扬起,她捋了一把垂在挂在额前的碎发,终是松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眼下,天色已经黑沉,只能将他带回去了。

    也顾不得男女有别,陶颜宵利落得将火把插到了泥地里,然后麻利地蹲下身子,拽起男子的胳膊,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她没想男人原来和女人不一样,是硬如铁、重如磐石的。那坚硬的胸膛和肌肉虬张的手臂硌得她疼,更压得她直不起身。

    这远不比一口气背两麻袋谷子好弄。

    咬了咬牙,她一手撑地,借了些力气,才将男子“驼”了起来。

    可他又实在过于高大,她几乎只能靠半拖着,才将男子拖回到了家。

    到屋时,男子脚上的鞋,已经拖烂出两个大口子。其中一只轻轻一脱,便掉了个底。

    他的黑衣沉重,全是浸了血的浓腥味,后背处的衣裳,撕裂得稀碎。

    脱去外衣,男子白色的中衣,更是被染得血红一片。而右臂处的衣袖,早已浸染成了黑红色。

    汩汩的鲜血,似止不住的流水,洇湿了被褥,黏稠的血液结成硬块,粘连着他身上的布料。为了避免拉扯到他的皮肉,陶颜宵只能拿了剪子,仔细破开他的衣袖。

    待等完全撕去他身上的衣衫后,房间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地上都是被剪开的血布片子。

    夜大概已经深了,窗外安静得出奇,那直叫人肠胃翻滚的血腥味,让人变得麻木。

    然而在见到他那血肉模糊的右臂时,陶颜宵的心,还是触动了一下。

    那是一道快要见骨的深壑,皮开肉烂的伤口,已然分不清是血是肉,若是再深一些,恐是连整个胳膊都要没的。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竟遭了这样重的伤?

    她又仔细检查了他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的新伤加起来不止三处,还有几道是早就结了疤的。其中一道旧疤,从后腰贯穿到肩头,不比右臂上那道血沟触目惊心。

    鼻头一阵酸楚,想来他也是个苦命人了。

    简单得给男子处理完伤口后,陶颜宵才觉得有些疲惫。

    夜已深,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今晚?

    她想着把救人的事,告诉住在隔壁的王婆,再与她商议往后的事项,不过想来王婆早就睡下了,便决定等明日一早再告知阿婆不迟。

    这夜,如梦似醒。陶颜宵就这样半梦半醒,趴在男子的床案头守了一夜。

    梦里惊厥,见到她的母亲,用冰冷的手指轻抚过她的眼角,“阿宵,记住宁做穷□□,不做富人妾。阿母不奢望你大富大贵,只盼你找个真心待你,能守共生的人。”

    那冰冷的指尖顺着她的眼角划落至脸颊,牵连出一串滚热的泪珠,陶颜宵呜咽着,求她的母亲不要抛弃她。

    小小的身子因为悲伤蜷缩着,她跪伏在床前,一双小手使劲握住陶碧雪从她脸颊上滑落的指节,稚嫩的脸,贴紧她母亲的手背,欲将她逐渐失去温度的手捂热。可无论她如何搓着小手为母亲取暖,得到的都只是冰冷无声的回应。

    夜里陶颜宵醒醒睡睡,断断续续的梦,零零星星已不记得全部,只晓得醒时已湿了衣襟。

    天还未亮,她已经睡意全无。

    坐起身,但看见男子露在被褥外的手,便伸手捻了被子一角,欲将他掩实了去。

    她轻轻扶起他的手,那如火似的滚烫,顺着指节便烧到了她的掌心。

    怎得这样烫?

    陶颜宵掀开被褥,见那用白纱包扎处的伤口处,不断渗出血来。

    若是再这样下去,准是要没命的。

    眼下必然得找大夫来了。

    目光不由得落向放在墙角的衣箱。在那箱底小心存放着她攒了许多年的碎钱。这原是她给自己置办嫁妆用的。现在,总归还用不上,不如先拿着它来救人。

    她拽了拽拳头,吁了一口气。

    这些年,她早出晚归,白日耕地种菜,晚上织布做女红,为得就是卖上一钱两钱。

    她自知自己外表丑陋,又无父无母可依靠,但内心却也不想让人觉得她是低别人半分的。若是将来能遇上意中人,持着这些嫁妆便也是有底气的,而倘若这辈子她注定孤独终老,那也有这些钱财能傍身。

    守在衣笼里的钱,她都不舍得动用半分,纵然是自己生病了都是硬扛着就过去了,如今却要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花了心血,心中不免有些不舍。

    可转头一想,只要活着一口气,钱总能再攒,而命没了就真的什么也没了。

    从衣笼里收拢了一吊铜钱,这几乎是她所有的家当。

    她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此时大抵才寅时,天还是抹黑一片。

    去城里,要翻过一座山,来回光是走路就要用上五个时辰,加之晚间时有狼和野猪在山头出袭,她一个人出行,恐怕连大夫的面都没见着,就先把命给搭进去了。

    当下又犯了怵,便想起早先听马大牛说起,昨日刘一壮在山上猎了一头野猪,今晨卯时说是要赶着牛车去城里卖,或许能捎上一程。只要能坐上牛车,那便什么都好了,去城里还能减少大半的时间。

    如是想着,心中松快许多。

    低头望向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男子,陶颜宵触了手背去摸他的额。那火炉般炙烤的滚烫燃至全身,将男子透白的皮肤,烧得通红,而唇色却因为失血过多,更显得毫无气色。

    想起王婆的丈夫还在时,曾发烧了一天一夜,阿婆便是提着水在一旁给他降温。于是她也学着阿婆,赶紧从厨房汲了一盆冷水,将巾帕打湿。

    那巾帕小心翼翼被陶颜宵轻放至男子的额上,深深的忧虑也跟着爬上了她的额头。

    他会不会等不到她来?

    陶颜宵蹙眉,不禁低声喃喃起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担心的是如果他真的死了,她不知道要在他的墓碑上刻上什么字?

    “你还有家人吗?”她为他拂去眉上的须发,一边自顾自话,似乎不停的说话就能将他唤醒,也能解去压在她胸口的担虑。

    “我要走了,你等我回来。”为他换上最后一次湿帕,陶颜宵摸了摸他的脸,那炉火般滚烫的温度显然比方才好了许多。

    她俯着身子,抚在他脸上的手欲离去。

    倏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促得执住了她的手,就在那一瞬间,陶颜宵看到一双锐利的黑眸如鹰隼般直直得凝着她。

    他的眸色如夜漆黑,淡漠的眼神,仿佛有着一种鄙夷天下的冷漠感,“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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