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颜宵。”她支吾道,“你叫我阿…宵便好。”

    那双深渊似的黑眸,如漆黑色的夜,将人吸入无尽深洞,不知让人该何去何从。男子的手劲又非常大,捏得陶颜宵生疼,她仿佛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擒拿住的猎物瑟瑟发抖。然而,不稍纵,陶颜宵反应过来,救人的是她,她为何要如此心虚?

    “这里是我家,你见你受伤很重,便将你带回来了。”陶颜宵将他梏在臂处的手拂去,缓了缓神道。

    却见那男子不罢休,在空中舞动着左手,像是要追着她抽去的手而去,然而经过一番努力后,却是海底捞月、竹篮打水似的摸了个空。

    此时,她才注意到那双犀利深邃的眼睛,竟然是涣散不聚焦的。

    “姐姐,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吗?”床上的男子忽而“嘤嘤嘤”啼哭起来,那样子好似迷路的孩童,而方才还瞧着深冷、不可靠近的双眸,也生出几分委屈巴巴来,“我忘记我是谁了,姐姐知道吗?”

    “你不要哭,我们先把伤养好了,姐姐再带你回家好不好?”陶颜宵为他掖了掖被子,安抚道。

    难怪他身上有那么多旧伤,恐是因为与常人不同,遭了人虐待。

    陶颜宵长吁了一口气,未料到他醒时竟是这样的场景。

    低头又见那男子冷峻的脸上,带着一方稚气,面颊上挂出的两道泪似断了线的珍珠。再与之高大的身形作比较,全然是格格不入,又异样的。

    这不免又坚定了她心底的几分猜想。

    “姐姐说话要当真哦。”他破涕为笑,眼角的泪还未滚落,便已露了一口洁白的皓齿。他的眼睛转向陶颜宵这一头,因着眼神不聚焦,深邃的眼眶便带着些迷离,语气天真又迷惑,“天这么黑,姐姐为何不点灯?”

    陶颜宵一脸凝重,并不接话。小心伸了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眼睛并不躲避,长如鸦羽的双睫也并未忽闪,只是直直得盯着她的方向。

    “他果然是看不见的。”她心道。

    悲悯之情在心海升起,那温柔的手指,欲为他阖上双眸,“家里没蜡烛了,姐姐去城里买些来,你好好休息。”

    倏忽,男子宽大的手掌腾空直上,兀得抓住了她的指尖。

    他不哭不笑、未有表情的时候,面上是丝丝凛冽的威严。那遒劲的手,在猛然握住陶颜宵时,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逼迫感。

    被囚在男子掌间的手指微不可查得一颤,她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因着自己的冒昧,和男子身上强烈的压迫感,她的声音竟都有些慌张,“你看得见吗?”

    可转瞬间,陶颜宵却在男子的脸上看到了一副可怜模样。

    那俊冷白皙的面颊上,带着些孩童的稚嫩之气,呜咽着摇头。

    陶颜宵蠕了蠕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空气变得沉默,隐隐夹杂着的血腥味道,让人心绪低沉。

    她望了一眼屋外,此时远处山头已经有一层白蒙蒙的鱼肚白泛起,她该走了。

    若再耽搁,怕是要赶不上刘一壮家的牛车,届时误了正事,可要耽误了治疗。

    低头思忖着,却见那男子已经合上眼睛。轻轻的鼻息声在床头响起,显然已经安然入眠了。

    一丝笑意在陶颜宵的眼眸处划过,随即又轻叹一声。

    傻人有傻福!

    陶颜宵从家出发时,整个庆和村还睡在朦胧的夜色里。

    因急着赶路,也模糊能看到脚下路的影子,她便只匆匆提了钱袋,摸着黑往刘一壮家赶。

    刘一壮家住村子的东边,这东边因着有一弯河,便集聚了几片村房。而她家和王婆家则住村的北边,另有几家相隔甚远的零散户,因此相比之下要冷清许多。

    从清冷的村北摸黑走到村东大抵花了她半个时辰,走过那弯河时,已然看到几家星星点点的灯光,其中一家便是刘一壮家的。

    “我倒是谁来了?”徐春英面上是轻屑,狠狠得抖了抖拿在手上的蓝色水洗围裙,对陶颜宵笑道。如蝌蚪似的双目又瞥了一眼儿子刘一壮,“是阿宵来了啊!”

    刘一壮摸了摸脑袋,远远得对陶颜宵露出一个憨笑,魁梧粗犷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更加得巨大无比。

    他点头应了应,继而又害羞得低下头,试图用手中的活缓解自己的不好意思。

    “徐大娘、一壮哥,我要去城里办些事,能否捎带我一程?”陶颜宵跑将过来,因半路踩着了泥坑、湿了鞋袜,多少有些狼狈。

    灯火昏黄,又离得远,徐大娘的表情未看得清,但是从她捏吊着的嗓音中,却能得知她对拒婚一事还耿耿于怀。

    因此陶颜宵在开口时,刻意隐瞒了救下一男子的事,语气中还略带了些小心翼翼的央求。

    事有轻重缓急,如若不是迫不得已,她也不想轻易求人。“我可以给盘缠的。”她继而道。

    刘一壮连挥着圆鼓鼓的手,“不用的,顺路而已……”刘一壮的一双眼睛神似他娘徐春英,蝌蚪般的形状,因憨笑着被挤成了一条缝。低下头轻晃着大耳朵,摸着后脑勺又低声道,“不多你一个。”

    “有了媳妇忘了娘!”徐春英将手中的围裙使劲在腰上一系,那细细的围绳在她便便大腹上气鼓鼓勒出两道横肉,蝌蚪壮的眼睛指向陶颜宵,面上摊着不可明说的神情,试探道,“你说是不是阿宵?”

    陶宵颜捏了捏衣角,嘴角强掩的笑僵在了脸上,不知是下是上才好。最后只得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才敷衍过去。

    一边刘一壮已将切好的肉放在了牛车上,又铺了些草垫子在车头,唤陶颜宵来坐,“阿宵,上车了。”

    “好。”僵在脸上的笑,舒展开,陶颜宵望向徐大娘,见她淡淡“哼”了一声,并未有其他说法,便也似得了徐大娘的默许,如释重负得往车头走去。

    一路上,山路颠簸,路途遥远,两人默不言语。只有刘一壮偶尔回头憨笑着望一眼陶颜宵,然后摸着后脑勺说上一句,“坐稳了。”

    牛车匆匆行进,从黑茫的天色走到东阳升起,那阳光照在刘一壮圆圆的后脑勺上,给人一种憨厚的感觉,在那一晃神之间,陶颜宵甚至觉得嫁给刘一壮或许也还不错。

    “阿宵,你去城里有什么急事?”快到城门口时,刘一壮的话,似乎也变得多了起来。

    庆和村到城里来回路远,时有人要去城里办事,故专衍生了来回两地,以赶牛车以此补给生活的村民。而要坐上一辆牛车,一般都是村人先约好几人一道出发,所以若非急事,也不会这样匆匆。

    “……”陶颜宵不善说谎,也不想多生事,便闷声不开口,只顾望着城门口的方向。

    其实救人一事,本就是坦荡的,但就怕无端生是非,毕竟村人最爱说闲话,届时便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事还是得等回来时与阿婆细细商议才是。

    刘一壮见她不说话,想是她赶路急,心不在焉,挠了挠头道,“快到了。”

    “一壮哥,将我在城门口放下便好。”陶颜宵心中感激,从钱袋子里默默取下十文钱,放至车上,算是还了这人情债。

    城门口离妙春堂离了两个街口,老街老景,只是物是人非。

    “是……陶碧雪的女儿?”

    妙春堂内,何大夫弓背起身,先是打量了半天,才想起这原来就是十几年前只身来求医的小姑娘。

    那时她才约莫六七岁,身高不足他腰下这么高。小小年纪,跑到他这里时,已经气喘吁吁。小小的人儿,脸上虽有星点雀斑,却盖不住乖巧粉糯的讨喜模样,再看她母亲也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他治人无数,有些病人的样貌他转头就忘了,唯独陶碧雪这对母女他是印象深刻的。他想,这小姑娘长大之后,也必能出落得水灵,没想小姑娘脸上的斑点竟是如藤草蔓延开,覆盖了她原本的样貌。

    陶颜宵点头应“是”,眼中忽闪泪花。

    十二年前,她母亲突然咳血,她千里寻医。但因庆和村离城太远,城里的大夫见她年纪尚幼,且或是穷苦人家出生的,担负不起药费,都拒不出城。幸而遇见了宅心仁厚的何大夫,没想到这许多年过去,何大夫还记得她。

    这许多年过去,何大夫老了许多,额上已生出白发,眼睛也花了不少,唯不变的是那颗仁慈的医者之心。不过不同先前,现在的她长大了,也有能力担负起路费和药费。

    与何大夫大致说明情况后,陶颜宵叫了一辆马车,再回到庆和村的时候也不过辰时。

    床上的男子依旧未醒,全身已经滚烫似火,右臂的伤口处已经凝结成紫黑色的血块。

    “何大夫,他能活下来吗?”陶颜宵见何大夫表情严肃,不由紧张起来,那大指的指甲嵌在肉里都不觉疼。

    气氛有些肃穆,但看着何大夫的表情紧皱,却似乎不单单为救人一事。

    他缓缓打开自己的药箱,弯身低头看不到表情,言语中透着漫不经心的一问,语气轻飘,却坠得人不安。

    “你是你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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