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烈回北境时以是仲春，临行前一晚秦然异常平静，只是跟在秦烈身边说打点好了的事：
“北境的皮草料子比京中的好，我没给你多备衣裳，护膝护腕倒是多做了几套，咱们家虽然要穷光了，也不至于舍不得几个护腕，该扔的便扔了。药我多给你带了，一个方子包着一份药，你说的没说药的我能想起来有用的都装了。你回去记得对父王母妃代我问安。
绘烟我舍不得，挽月跟你去吧，她稳重些，还能帮母妃料理料理。也省的母妃操心，父王近些年来的例银不用问也大半补贴军中了吧，挽月帮衬着点母妃，也算是减少后顾之忧。她也惯是贴心的收不收入房里也都能照顾的好，你也莫仗着年轻便不在意，多少将军是年少时落下的病根呢？罢罢罢，我也不劝了，你心里当是有数的，犯不上我多嘴。我在宫里你不必忧心，我在宫里日子久了，比回家还待得惯些。”
说了半晌，也不见应声，看向秦烈，道：
“你放心，我不会落下功课，跟着魏部首习武也会用心的，还有什么没说的？”
秦烈叹了口气，冲自家妹妹招招手，秦然顺从的走过去，挨着秦烈坐下，颇有点叛逆的不肯踩着脚凳，把腿晃来晃去，秦烈伸手打了她一下，方才乖乖收回腿踩在上面。秦烈见她不吵不闹的反倒不适应，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脑勺，行伍之人力气大些，打得秦然直呲牙，秦烈不自然的收回手，摸了摸鼻尖，道：
“长兄答应你，你及笄之前，长兄一定领你去北境瞧瞧，好不好？”
秦然蔫头蔫脑的点点头，秦烈不悦道：
“别这么蔫头搭脑的。”
秦然听了委屈起来，嘴一瘪眼泪含眼圈，秦烈又是心疼又是烦躁，斥道：
“哭什么哭，收回去。”
秦然偏过头不肯看他，赌气似的踹着脚凳，秦烈自知不该说她，没忍住，又不是会哄人的嘴，只得说：
“你不是嚷着说想去街上吃早点，明儿一早起早些，我领你去。只此一次，其余时候，断不许的你可明白？”
秦然知道这算是给了台阶了，边揉眼睛边点头，秦烈“啧”了一声，本想说平日里这娇气那娇气的，怎么现在擦个眼泪不用帕子反而上手，话到嘴边又怕秦然气得再“哇”的一声哭出来，想了想忍着没说。
——
“荷香清露坠，柳动好风生。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
红墙壁上映着修竹影，却不见递过来的一袋饴糖。风吹碎云缱绻，露出一弯新月，夜空碧朗伴有只只流萤，烛火葳蕤照映，如同古画泛黄的宣纸，丝丝勾勒眉眸。落在衣衫素手间的是溶溶月，散在青石板上的是淡淡霜。细绢金线软薰烟，钿花玉梳落鬓间。
万寿节宫中盛宴。逢夏日炎热，开宴于晚间，秦然坐在镜前，蘸了铅粉细细遮了一对泪痣，听绘烟在一旁嘴里不停：
“新得宠的荣嫔颇为狂妄了些，今日给皇后娘娘请安，话里话外都是讽刺咱们娘娘去讨皇后娘娘好。好在啊，这次咱们娘娘给太子殿下选的良娣是个温和人，不像先前那位。这都多久了，唐美人还禁足的，奴婢只当太子爷不是狠心人呢……”
秦然放下铅粉盒，无奈问道：
“荣嫔也好，沈良娣也罢，关你什么事。你这张嘴若是再这般，真不如去了北境。”
绘烟嗫嚅着，不敢答话，只得说：
“奴婢知错了。”
秦然起身道：
“再者说，荣嫔这般，讨不到好。皇后娘娘实则还是依仗着姑母协理后宫，就算有时不对付，也论不到荣嫔夹枪带棒的讽刺，皇后娘娘儿时家里庶姐妹众多，最是厌恶女儿家间的矫□□，荣嫔此番，倒是两头不是人。
唐美人的事，也多是给我面子罢了，她也可怜。沈良娣是大理寺卿的嫡长女，自然是好的，这是鹤渊哥哥第一次带她来宫宴，你多留心她，时不时帮衬她一把。可明白了？”
绘烟点点头，小心翼翼道：
“听闻林二公子不回来。”
秦然手顿了顿道：
“他回不回来干我什么事？你歪心思太多，谁家的事你都要管一管。这很不好。”
——
“混账奴才，这盒子里装的可是我们娘娘给圣上准备的礼物。你碰坏了，几个脑袋赔得起？来人啊，给我打。”
一个杏色宫装的宫女叉着腰骂人，正是先前绘烟口中所说的荣嫔的贴身大丫鬟，闯了祸的小太监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另几个太监正抓着人作势要打，地上落着一个檀木盒子。秦然扶了扶额，走过去道：
“吵吵嚷嚷的做什么？今日是圣上的生辰，便是新进宫的小丫鬟也知道不能够吵闹，以免产了晦气。芳雾姐姐怎么反倒坏了规矩？”
名叫芳雾的宫女，见了秦然，不无傲气的福了福身道：
“这狗奴才胡乱莽撞，打死也不足惜。郡主不用理会。”
说完，就命人打开了。秦然冷声道：
“都给我住手。今日就是万寿节，忌血腥晦气，芳雾明知故犯，把嘴堵上拉下去，关在马厩里。宴会后交予荣嫔娘娘处置。”
话毕，又道：
“这个小太监行事鲁莽，交由他师父，节过了该怎么罚遍怎么罚吧。”
绘烟跟在后头，掩着嘴笑道：
“咱们姑娘越发有气势了呢。”
回雪不着痕迹的打了她一下，绘烟方止住笑，吐吐舌头正色起来。秦然入殿拜过祝寿后，皇帝笑道：
“你来的巧，正夸你呢。这牡丹如何能留到这个月份开，到底是你心思巧。不枉朕疼你一场。”
秦然笑得眉眼弯弯：
“皇后娘娘赐的冰室，姑母请的花匠，然儿不过是提了个点子，哪里好意思邀功。”
皇后闻言也笑道：
“然丫头素来会说话。然儿，坐你太子哥哥边上去罢。”
秦然坐了过去，林承桓小声笑道：
“这次倒是会做人了？”
秦然“哼”了一声，林承桓眉峰一点小痣随着眉眼微动：
“不过打趣你一句，便不高兴起来？可吃点心？吃罢，算是我赔罪的可好？”
宴会不过尔尔，正在秦然百无聊赖之时，突然上来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正是林姝妧。一曲罢，皇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道：
“妧儿有心了。”
秦然突然掩嘴声音不大不小的笑了，皇帝看过来道：
“然儿笑什么呢？”
秦然出席，行礼道：
“想起了一句李太白的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如今这席上摆的是名花，三殿下也是倾国之姿，得女如此，陛下这为父的想来也欣慰。自然是‘带笑看’。可太子哥哥说，这诗是做给杨贵妃的，用于此不恰当，笑话然儿平日里听夫子课不用心。”
皇帝微微一笑道：
“虽不恰当，但也倒有几分歪理。不责怪你，只罚你日后认真些。妧儿这琵琶也练了许久罢，赏。”
林姝妧叩头谢恩，道：
“儿臣不求其他，唯求父皇多来看看儿臣，以长叙父女之情。”
秦然坐回到席上摇摇头，小声道：
“我若是她，我就说，儿臣无所求，唯愿父皇万寿无疆。”
林承桓无奈的看她一眼，道：
“你啊。”
秦然不动声色道：
“阿伯不喜欢女儿家大庭广众的弹琴唱曲的，多有不庄重。林姝妧这般，阿伯以是不大喜欢，我帮她打圆了场子，铺垫好了，她不知道抓住，怪的了谁？”
话音未落，只见上首的九五至尊点了点头便挥手叫她下去了。祝芷瑶见状，莞尔道：
“陛下，然儿妹妹也弹得一手好琵琶，不若叫然儿妹妹与妧儿妹妹同奏一曲？那才叫余音绕梁，难得一闻呢！”
秦然不耐烦的揪着犀角穗子，皇帝淡淡看了一眼，道：
“然儿那一手琵琶，只有她鹤渊哥哥听过吧。向来倔得很，哪里让她弹得？”
祝芷瑶笑僵在脸上，太后出言道：
“哪有这个说法，瑶儿说得有理，夸到这个份上，弹一曲也无妨了。”
秦然底下眉眼，笑道：
“太后娘娘说的是。”
说着，接过宫女递上来的琴，坐下调了调音，抬手拨弦，正欲弹奏，皇帝开口道：
“琵琶多做悲音，听多了难免有萧瑟之感。母后年岁已长，何必要听这离离哀音。”
太后无甚表情，只是道：
“皇帝说便是吧。”
——
宴席结束，林承桓因不胜酒力被皇帝留下来住，沈良娣跟在一旁，不言不语。倒是宸妃起了兴致，拉着沈良娣的手笑道：
“吃醉了酒的放任他醉去，左不过有奴才照拂着，咱娘们好好唠一唠。”
沈良娣不好拒绝，只是笑着应下了。几人坐在殿里，门窗四敞开，几缸荷花摆在院子里，隐隐绰绰的沁着香，秦然撑着头坐在下首，看几个和宸妃素来交好的妃嫔以及沈良娣说笑，无趣的昏昏欲睡。百无聊赖之间一句话飘进耳朵里：
“你们可听说了，那二公子，之前又因为和人抢什么画舫上的歌姬，差点闹出人命来。言官参了恭亲王一本，皇上发了好大的火。”
“这是好早了的事，我听说，前一阵子，这二公子好像是说想去西北看胡姬烈马，品美酒葡萄，留下一封信，就跑了。好在过了小半个月，北宁王送来了消息，才知道二公子平安到了。”
“阿弥陀佛，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就这样了。好在平安无事，娘娘说是吧。”
秦然垂下眼，正心烦，却见荣嫔气冲冲地进来，趾高气昂道：
“宸妃娘娘定要为臣妾做主！连臣妾身边的贴身丫鬟都能随意处罚了，那他日郡主岂不是要直接处罚臣妾了？”
秦然起身见礼，荣嫔挑着下巴，捏着手绢指向秦然，对宸妃道：
“郡主恃宠而骄，行事蛮横，臣妾倒要看看，这宫里可有规矩王法可言？”
宸妃抬眼看向秦然，问道：
“然儿？可有此事？”
秦然颔首笑道：
“荣嫔娘娘是关心则乱，娘娘身边的芳雾姐姐，在御花园里掐着腰骂小太监，这小太监做错了事原是该骂，只是今儿是陛下的寿诞，万万不该如此，更何况芳雾姐姐气急了头，要用刑，我一时间也是劝不住，故而出此下策。
是然儿的年幼，没处理好事情，然儿给娘娘陪个不是。只是，然儿虽有错，却也要说上一句，这千不该万不该，芳雾姐姐是断不该忘了规矩的。芳雾姐姐是荣嫔娘娘身边的人，荣嫔娘娘又是恩宠正盛的时候，倘若芳雾姐姐失了规矩，一则，会引得人人效仿，今儿我也不守规矩，明儿她也不守规矩了，这不乱了吗？
皇后娘娘身子不好，诸位理事的娘娘每日忙得也是焦头烂额，荣嫔娘娘该为几位娘娘分忧才是。二则，不免有那一起子小人嚼舌根，说娘娘持宠而娇，连身边的丫头都这般目无规矩，反倒污了娘娘盛名。
这一般想下来，然儿自作主张，倒不如叫芳雾姐姐吃了亏，虽有点苦头，倒也不过是面子上的委屈，损及娘娘可就不好了。娘娘若是生气也是应该的，只是然儿如何赔不是，娘娘心里才能好受些呢？”
良妃坐在上首，闻言笑道：
“然儿这个孩子总归是长大了，我瞧着这几句话，说得句句在理，宸妃妹妹教得甚好啊。”
宸妃无奈道：
“姐姐不知道，人前一番模样，人后一番模样，这不知理的时候多着呢，姐姐没看到罢了。”
良妃笑道：
“如此也该知足了，前日，承朝进宫请安时还说，皇帝和太子都对然儿赞不绝口呢。”
林承朝，皇二子，良妃所生。说着，良妃又道：
“荣嫔听了然儿这般说，便是气也该不气了。荣嫔体恤下人，听见了自然是要着急的。如今说开了，倒也无碍了。”
荣嫔闻言，不满却也无话可说，气鼓鼓的行了礼，告了退。秦然抿着嘴，笑得娇俏道：
“二殿下好端端的跟娘娘说，阿伯夸我做什么？想来是笑话我，改日见了二殿下，我可要好好问问。”
良妃用帕子掩嘴笑得开怀：
“你呀，谁敢笑话你？夸你心思巧，谁也比不过你呢！”
——
众人散开时，宸妃叫住沈良娣道：
“大晚上的来回跑做什么，太子身边自有人伺候，你且在我这里安心住一晚上。”
说着冲秦然招手道：
“然儿来，招呼好你沈姐姐。你们两个都是小儿家的，想必还有些话可说，跟着我你也拘束。快去吧。”
秦然笑着应了，迎上来道：
“良娣姐姐跟我走罢。”
两人一前一后的方踏出殿门，走到回廊上，沈良娣便先开了口：
“向来听殿下说郡主最是伶俐不过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不像臣妾，笨嘴笨舌的，不会说话。”
秦然顿了顿脚步低头笑道：
“姐姐说的什么话？女儿家都求以娴静温婉为主，都像我这般没规矩惯了的，没的叫人笑话。”
沈良娣闻言，只好陪笑道：
“郡主自小得天家宠爱，纵使是伶牙俐齿些，也是应当的。”
秦然停住脚步侧身看她，问道：
“姐姐觉得天家之恩，在这宫中有多重要？”
沈良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搭话，愣在原地，半晌讪笑道：
“自然是极为重要的。”
秦然摆弄着犀角穗子，道：
“天恩固然重要，母家也重要，朝夕相处之情亦不可少。有天恩而母家薄弱者，如荣嫔娘娘，恩宠虽盛，却不牢靠。就算他日当真是受了委屈，也不过是打碎了牙吞到肚子里，唐承徽姐姐应当是见过了。
有天恩又有母家者，如良妃娘娘，膝下有子，母家也是钟鸣鼎食的大家，这后宫之中，谁又能不让她三分？
良妃娘娘与我姑母皆是当年潜邸的，良妃娘娘当日不过也是良娣。说句我不该说的，我姑母不得圣心，只是朝夕相处之情罢了，膝下无子依旧稳坐妃位，到底也是靠母家。
若真是说这三者均有的，我也只听闻，太子哥哥的生母，先皇后是如此。而今的皇后娘娘也是靠母家罢了。所以姐姐说，这圣恩到底有多重要呢？”
沈良娣不敢答话，秦然笑道：
“这话原不该在我嘴里胡吣，姐姐听个乐，愿意记着愿意忘了都是无所谓的。我说与姐姐，只是怕姐姐心里也打量我，也觉得趁我年纪小，应当防我一防。
我与姐姐推心置腹，就是怕有这般想法。若是没有，姐姐只当我是多心。毕竟我身后母家如此，天家多偏疼一点，也不过是给北府面子而已。
先前唐承徽就是想不明白，太子哥哥为了不驳了北府的脸，方才罚她至此。这种事原不必发生，既然发生了，也改不了。姐姐是个良善人，我不愿姐姐也误入歧途。”
沈良娣欠身行礼道：
“郡主放心，臣妾受教了。”
秦然眉眼一弯，笑意盈盈道：
“姐姐也不必如此。姐姐家是清贵门楣，太子哥哥又颇爱护姐姐，谁不知，太子哥哥换着法儿的给姐姐置办各种好东西，再过些时日，说不准再添一位小皇孙呢。”
沈良娣腼腆一笑，推脱几句，秦然突然问道：
“我记得姐姐母舅家的五郎君，是叫许栋，在我长兄麾下当副将是吧？”
“回郡主，正是。五表兄虽是家中庶子，却是最出息的一个。多亏小秦将军的提点教导。”
秦然摇摇头笑道：
“教导不教导我不知道，只是我与许副将倒是比和姐姐更为熟悉些。头春前我长兄回京，临行前许副将特特求到我眼前，说什么看中了谁家的姑娘，来年想去提亲，让我帮忙捎带着多看看。
倒是吓坏了我，哪里有这般的要求，若是旁人我指定觉得多不尊重人，偏偏是他，我倒觉得正常了。我就记得你们沾亲，原是这般近的亲缘，改明儿我指给你瞧瞧那姑娘，你帮他盯着去，哪里用得上我。”
沈良娣听了直掩着嘴笑，告罪不停。
“北境的皮草料子比京中的好，我没给你多备衣裳，护膝护腕倒是多做了几套，咱们家虽然要穷光了，也不至于舍不得几个护腕，该扔的便扔了。药我多给你带了，一个方子包着一份药，你说的没说药的我能想起来有用的都装了。你回去记得对父王母妃代我问安。
绘烟我舍不得，挽月跟你去吧，她稳重些，还能帮母妃料理料理。也省的母妃操心，父王近些年来的例银不用问也大半补贴军中了吧，挽月帮衬着点母妃，也算是减少后顾之忧。她也惯是贴心的收不收入房里也都能照顾的好，你也莫仗着年轻便不在意，多少将军是年少时落下的病根呢？罢罢罢，我也不劝了，你心里当是有数的，犯不上我多嘴。我在宫里你不必忧心，我在宫里日子久了，比回家还待得惯些。”
说了半晌，也不见应声，看向秦烈，道：
“你放心，我不会落下功课，跟着魏部首习武也会用心的，还有什么没说的？”
秦烈叹了口气，冲自家妹妹招招手，秦然顺从的走过去，挨着秦烈坐下，颇有点叛逆的不肯踩着脚凳，把腿晃来晃去，秦烈伸手打了她一下，方才乖乖收回腿踩在上面。秦烈见她不吵不闹的反倒不适应，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脑勺，行伍之人力气大些，打得秦然直呲牙，秦烈不自然的收回手，摸了摸鼻尖，道：
“长兄答应你，你及笄之前，长兄一定领你去北境瞧瞧，好不好？”
秦然蔫头蔫脑的点点头，秦烈不悦道：
“别这么蔫头搭脑的。”
秦然听了委屈起来，嘴一瘪眼泪含眼圈，秦烈又是心疼又是烦躁，斥道：
“哭什么哭，收回去。”
秦然偏过头不肯看他，赌气似的踹着脚凳，秦烈自知不该说她，没忍住，又不是会哄人的嘴，只得说：
“你不是嚷着说想去街上吃早点，明儿一早起早些，我领你去。只此一次，其余时候，断不许的你可明白？”
秦然知道这算是给了台阶了，边揉眼睛边点头，秦烈“啧”了一声，本想说平日里这娇气那娇气的，怎么现在擦个眼泪不用帕子反而上手，话到嘴边又怕秦然气得再“哇”的一声哭出来，想了想忍着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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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香清露坠，柳动好风生。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
红墙壁上映着修竹影，却不见递过来的一袋饴糖。风吹碎云缱绻，露出一弯新月，夜空碧朗伴有只只流萤，烛火葳蕤照映，如同古画泛黄的宣纸，丝丝勾勒眉眸。落在衣衫素手间的是溶溶月，散在青石板上的是淡淡霜。细绢金线软薰烟，钿花玉梳落鬓间。
万寿节宫中盛宴。逢夏日炎热，开宴于晚间，秦然坐在镜前，蘸了铅粉细细遮了一对泪痣，听绘烟在一旁嘴里不停：
“新得宠的荣嫔颇为狂妄了些，今日给皇后娘娘请安，话里话外都是讽刺咱们娘娘去讨皇后娘娘好。好在啊，这次咱们娘娘给太子殿下选的良娣是个温和人，不像先前那位。这都多久了，唐美人还禁足的，奴婢只当太子爷不是狠心人呢……”
秦然放下铅粉盒，无奈问道：
“荣嫔也好，沈良娣也罢，关你什么事。你这张嘴若是再这般，真不如去了北境。”
绘烟嗫嚅着，不敢答话，只得说：
“奴婢知错了。”
秦然起身道：
“再者说，荣嫔这般，讨不到好。皇后娘娘实则还是依仗着姑母协理后宫，就算有时不对付，也论不到荣嫔夹枪带棒的讽刺，皇后娘娘儿时家里庶姐妹众多，最是厌恶女儿家间的矫□□，荣嫔此番，倒是两头不是人。
唐美人的事，也多是给我面子罢了，她也可怜。沈良娣是大理寺卿的嫡长女，自然是好的，这是鹤渊哥哥第一次带她来宫宴，你多留心她，时不时帮衬她一把。可明白了？”
绘烟点点头，小心翼翼道：
“听闻林二公子不回来。”
秦然手顿了顿道：
“他回不回来干我什么事？你歪心思太多，谁家的事你都要管一管。这很不好。”
——
“混账奴才，这盒子里装的可是我们娘娘给圣上准备的礼物。你碰坏了，几个脑袋赔得起？来人啊，给我打。”
一个杏色宫装的宫女叉着腰骂人，正是先前绘烟口中所说的荣嫔的贴身大丫鬟，闯了祸的小太监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另几个太监正抓着人作势要打，地上落着一个檀木盒子。秦然扶了扶额，走过去道：
“吵吵嚷嚷的做什么？今日是圣上的生辰，便是新进宫的小丫鬟也知道不能够吵闹，以免产了晦气。芳雾姐姐怎么反倒坏了规矩？”
名叫芳雾的宫女，见了秦然，不无傲气的福了福身道：
“这狗奴才胡乱莽撞，打死也不足惜。郡主不用理会。”
说完，就命人打开了。秦然冷声道：
“都给我住手。今日就是万寿节，忌血腥晦气，芳雾明知故犯，把嘴堵上拉下去，关在马厩里。宴会后交予荣嫔娘娘处置。”
话毕，又道：
“这个小太监行事鲁莽，交由他师父，节过了该怎么罚遍怎么罚吧。”
绘烟跟在后头，掩着嘴笑道：
“咱们姑娘越发有气势了呢。”
回雪不着痕迹的打了她一下，绘烟方止住笑，吐吐舌头正色起来。秦然入殿拜过祝寿后，皇帝笑道：
“你来的巧，正夸你呢。这牡丹如何能留到这个月份开，到底是你心思巧。不枉朕疼你一场。”
秦然笑得眉眼弯弯：
“皇后娘娘赐的冰室，姑母请的花匠，然儿不过是提了个点子，哪里好意思邀功。”
皇后闻言也笑道：
“然丫头素来会说话。然儿，坐你太子哥哥边上去罢。”
秦然坐了过去，林承桓小声笑道：
“这次倒是会做人了？”
秦然“哼”了一声，林承桓眉峰一点小痣随着眉眼微动：
“不过打趣你一句，便不高兴起来？可吃点心？吃罢，算是我赔罪的可好？”
宴会不过尔尔，正在秦然百无聊赖之时，突然上来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正是林姝妧。一曲罢，皇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道：
“妧儿有心了。”
秦然突然掩嘴声音不大不小的笑了，皇帝看过来道：
“然儿笑什么呢？”
秦然出席，行礼道：
“想起了一句李太白的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如今这席上摆的是名花，三殿下也是倾国之姿，得女如此，陛下这为父的想来也欣慰。自然是‘带笑看’。可太子哥哥说，这诗是做给杨贵妃的，用于此不恰当，笑话然儿平日里听夫子课不用心。”
皇帝微微一笑道：
“虽不恰当，但也倒有几分歪理。不责怪你，只罚你日后认真些。妧儿这琵琶也练了许久罢，赏。”
林姝妧叩头谢恩，道：
“儿臣不求其他，唯求父皇多来看看儿臣，以长叙父女之情。”
秦然坐回到席上摇摇头，小声道：
“我若是她，我就说，儿臣无所求，唯愿父皇万寿无疆。”
林承桓无奈的看她一眼，道：
“你啊。”
秦然不动声色道：
“阿伯不喜欢女儿家大庭广众的弹琴唱曲的，多有不庄重。林姝妧这般，阿伯以是不大喜欢，我帮她打圆了场子，铺垫好了，她不知道抓住，怪的了谁？”
话音未落，只见上首的九五至尊点了点头便挥手叫她下去了。祝芷瑶见状，莞尔道：
“陛下，然儿妹妹也弹得一手好琵琶，不若叫然儿妹妹与妧儿妹妹同奏一曲？那才叫余音绕梁，难得一闻呢！”
秦然不耐烦的揪着犀角穗子，皇帝淡淡看了一眼，道：
“然儿那一手琵琶，只有她鹤渊哥哥听过吧。向来倔得很，哪里让她弹得？”
祝芷瑶笑僵在脸上，太后出言道：
“哪有这个说法，瑶儿说得有理，夸到这个份上，弹一曲也无妨了。”
秦然底下眉眼，笑道：
“太后娘娘说的是。”
说着，接过宫女递上来的琴，坐下调了调音，抬手拨弦，正欲弹奏，皇帝开口道：
“琵琶多做悲音，听多了难免有萧瑟之感。母后年岁已长，何必要听这离离哀音。”
太后无甚表情，只是道：
“皇帝说便是吧。”
——
宴席结束，林承桓因不胜酒力被皇帝留下来住，沈良娣跟在一旁，不言不语。倒是宸妃起了兴致，拉着沈良娣的手笑道：
“吃醉了酒的放任他醉去，左不过有奴才照拂着，咱娘们好好唠一唠。”
沈良娣不好拒绝，只是笑着应下了。几人坐在殿里，门窗四敞开，几缸荷花摆在院子里，隐隐绰绰的沁着香，秦然撑着头坐在下首，看几个和宸妃素来交好的妃嫔以及沈良娣说笑，无趣的昏昏欲睡。百无聊赖之间一句话飘进耳朵里：
“你们可听说了，那二公子，之前又因为和人抢什么画舫上的歌姬，差点闹出人命来。言官参了恭亲王一本，皇上发了好大的火。”
“这是好早了的事，我听说，前一阵子，这二公子好像是说想去西北看胡姬烈马，品美酒葡萄，留下一封信，就跑了。好在过了小半个月，北宁王送来了消息，才知道二公子平安到了。”
“阿弥陀佛，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就这样了。好在平安无事，娘娘说是吧。”
秦然垂下眼，正心烦，却见荣嫔气冲冲地进来，趾高气昂道：
“宸妃娘娘定要为臣妾做主！连臣妾身边的贴身丫鬟都能随意处罚了，那他日郡主岂不是要直接处罚臣妾了？”
秦然起身见礼，荣嫔挑着下巴，捏着手绢指向秦然，对宸妃道：
“郡主恃宠而骄，行事蛮横，臣妾倒要看看，这宫里可有规矩王法可言？”
宸妃抬眼看向秦然，问道：
“然儿？可有此事？”
秦然颔首笑道：
“荣嫔娘娘是关心则乱，娘娘身边的芳雾姐姐，在御花园里掐着腰骂小太监，这小太监做错了事原是该骂，只是今儿是陛下的寿诞，万万不该如此，更何况芳雾姐姐气急了头，要用刑，我一时间也是劝不住，故而出此下策。
是然儿的年幼，没处理好事情，然儿给娘娘陪个不是。只是，然儿虽有错，却也要说上一句，这千不该万不该，芳雾姐姐是断不该忘了规矩的。芳雾姐姐是荣嫔娘娘身边的人，荣嫔娘娘又是恩宠正盛的时候，倘若芳雾姐姐失了规矩，一则，会引得人人效仿，今儿我也不守规矩，明儿她也不守规矩了，这不乱了吗？
皇后娘娘身子不好，诸位理事的娘娘每日忙得也是焦头烂额，荣嫔娘娘该为几位娘娘分忧才是。二则，不免有那一起子小人嚼舌根，说娘娘持宠而娇，连身边的丫头都这般目无规矩，反倒污了娘娘盛名。
这一般想下来，然儿自作主张，倒不如叫芳雾姐姐吃了亏，虽有点苦头，倒也不过是面子上的委屈，损及娘娘可就不好了。娘娘若是生气也是应该的，只是然儿如何赔不是，娘娘心里才能好受些呢？”
良妃坐在上首，闻言笑道：
“然儿这个孩子总归是长大了，我瞧着这几句话，说得句句在理，宸妃妹妹教得甚好啊。”
宸妃无奈道：
“姐姐不知道，人前一番模样，人后一番模样，这不知理的时候多着呢，姐姐没看到罢了。”
良妃笑道：
“如此也该知足了，前日，承朝进宫请安时还说，皇帝和太子都对然儿赞不绝口呢。”
林承朝，皇二子，良妃所生。说着，良妃又道：
“荣嫔听了然儿这般说，便是气也该不气了。荣嫔体恤下人，听见了自然是要着急的。如今说开了，倒也无碍了。”
荣嫔闻言，不满却也无话可说，气鼓鼓的行了礼，告了退。秦然抿着嘴，笑得娇俏道：
“二殿下好端端的跟娘娘说，阿伯夸我做什么？想来是笑话我，改日见了二殿下，我可要好好问问。”
良妃用帕子掩嘴笑得开怀：
“你呀，谁敢笑话你？夸你心思巧，谁也比不过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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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散开时，宸妃叫住沈良娣道：
“大晚上的来回跑做什么，太子身边自有人伺候，你且在我这里安心住一晚上。”
说着冲秦然招手道：
“然儿来，招呼好你沈姐姐。你们两个都是小儿家的，想必还有些话可说，跟着我你也拘束。快去吧。”
秦然笑着应了，迎上来道：
“良娣姐姐跟我走罢。”
两人一前一后的方踏出殿门，走到回廊上，沈良娣便先开了口：
“向来听殿下说郡主最是伶俐不过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不像臣妾，笨嘴笨舌的，不会说话。”
秦然顿了顿脚步低头笑道：
“姐姐说的什么话？女儿家都求以娴静温婉为主，都像我这般没规矩惯了的，没的叫人笑话。”
沈良娣闻言，只好陪笑道：
“郡主自小得天家宠爱，纵使是伶牙俐齿些，也是应当的。”
秦然停住脚步侧身看她，问道：
“姐姐觉得天家之恩，在这宫中有多重要？”
沈良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搭话，愣在原地，半晌讪笑道：
“自然是极为重要的。”
秦然摆弄着犀角穗子，道：
“天恩固然重要，母家也重要，朝夕相处之情亦不可少。有天恩而母家薄弱者，如荣嫔娘娘，恩宠虽盛，却不牢靠。就算他日当真是受了委屈，也不过是打碎了牙吞到肚子里，唐承徽姐姐应当是见过了。
有天恩又有母家者，如良妃娘娘，膝下有子，母家也是钟鸣鼎食的大家，这后宫之中，谁又能不让她三分？
良妃娘娘与我姑母皆是当年潜邸的，良妃娘娘当日不过也是良娣。说句我不该说的，我姑母不得圣心，只是朝夕相处之情罢了，膝下无子依旧稳坐妃位，到底也是靠母家。
若真是说这三者均有的，我也只听闻，太子哥哥的生母，先皇后是如此。而今的皇后娘娘也是靠母家罢了。所以姐姐说，这圣恩到底有多重要呢？”
沈良娣不敢答话，秦然笑道：
“这话原不该在我嘴里胡吣，姐姐听个乐，愿意记着愿意忘了都是无所谓的。我说与姐姐，只是怕姐姐心里也打量我，也觉得趁我年纪小，应当防我一防。
我与姐姐推心置腹，就是怕有这般想法。若是没有，姐姐只当我是多心。毕竟我身后母家如此，天家多偏疼一点，也不过是给北府面子而已。
先前唐承徽就是想不明白，太子哥哥为了不驳了北府的脸，方才罚她至此。这种事原不必发生，既然发生了，也改不了。姐姐是个良善人，我不愿姐姐也误入歧途。”
沈良娣欠身行礼道：
“郡主放心，臣妾受教了。”
秦然眉眼一弯，笑意盈盈道：
“姐姐也不必如此。姐姐家是清贵门楣，太子哥哥又颇爱护姐姐，谁不知，太子哥哥换着法儿的给姐姐置办各种好东西，再过些时日，说不准再添一位小皇孙呢。”
沈良娣腼腆一笑，推脱几句，秦然突然问道：
“我记得姐姐母舅家的五郎君，是叫许栋，在我长兄麾下当副将是吧？”
“回郡主，正是。五表兄虽是家中庶子，却是最出息的一个。多亏小秦将军的提点教导。”
秦然摇摇头笑道：
“教导不教导我不知道，只是我与许副将倒是比和姐姐更为熟悉些。头春前我长兄回京，临行前许副将特特求到我眼前，说什么看中了谁家的姑娘，来年想去提亲，让我帮忙捎带着多看看。
倒是吓坏了我，哪里有这般的要求，若是旁人我指定觉得多不尊重人，偏偏是他，我倒觉得正常了。我就记得你们沾亲，原是这般近的亲缘，改明儿我指给你瞧瞧那姑娘，你帮他盯着去，哪里用得上我。”
沈良娣听了直掩着嘴笑，告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