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冬天来的快,早早的就落了雪。琼天雪地,不知今夕何年。

    秦然偶尔帮着北宁王妃管管账,又或是窝在屋子里,焚香看书。秦野不知从哪里听说秦然会弹琵琶,巴巴的去买了把琴回来,却不想秦然看了两眼,只说:

    “许久未弹了,已然不会了。”

    话毕,便不言语了。秦野自觉做错了事,任凭诸人怎么劝都不成,只是守在秦然门口。秦然好说歹说,也叫他蹲守了整整三日,方止住。

    似乎日子合该就是这么过的,愿意就去街上疯疯野野,不愿便在内院谧谧静静。说话不肖忧心,是否惹了谁多心;举止不肖留意,是否有人挑理。

    秦烈常说,秦然一副背地里尖刻挑人错处的毛病就是学来的。

    秦然不置可否。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自己的性子一日赛一日懒怠,凡事不需过心,养的她越发娇懒。秦烈常笑她圆润了不少,而北宁王妃不许秦烈这般说,只说小女儿家实在不必瘦的弱风拂柳一般。

    这家里,只有秦烈还抓着她练武,时不时还训上两句。二老兼一个秦野,处处纵着她,转圜在她与秦烈之间。

    直到入近年关,同往年例,北宁王与秦烈都去了大营前线,提防北狄人的战火。

    北宁王妃忙得紧,却不舍得用秦然,只打发她出去逛逛,别天一冷就在屋里懒着。秦野被北王妃一大早打发出城去给大营中人送棉衣。每年,北王妃都省出大笔的银钱补贴军中。

    秦然无奈,便留下挽月、回雪帮北王妃打下手。带着绘烟、描云出去了。绘烟离了人便是一副叽叽喳喳的模样,描云年纪小,更是爱新鲜热闹,两人说个没完。秦然嫌烦,给二人一人买了一个糖画吃,方止住了嘴。

    雪无端的开始下了,婉婉间已是一地皑皑。描云嚷着冷,秦然便找了一处馄饨店,坐了下来,给二人个点了一碗。坐着等时,路中央走过一队车马,浩浩荡荡的人,绘烟说应该是裴家的商队。

    秦然心下一动,装作不经意的看着马队,眼睛却在仔仔细细的辨识着每一个人。马队行远,没见着想见之人,秦然不着痕迹的敛起眼中的失望。方低下头,却听耳边道:

    “那个远远骑马来的是不是二爷?”

    闻言惊起,只见少年郎身骑黑鬃骏马,风吹猎猎白裳,仍有一副鲜衣驽马儿郎状。马蹄踏起白雪纷纷,碎玉鎏金。有如长风入山林,吹动苍穹星。

    秦然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只知她要迎上去,让那风迎面而吹。

    林承安见来人,难掩惊讶,满目欣喜翻身下马。被带着温香的软玉撞了满怀,礼义一瞬间消散了,他稳稳地接住怀中人。

    林承安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抖,轻轻的拍着她的背,低声重复道:

    “我回来了,阿然,我回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秦然难以抑制的嚎啕着,像是要哭尽毕生的委屈。紧紧被护在怀中的记忆太过于陌生,可林承安的怀抱那么鲜明的温暖。

    她贪恋的嗅着他身上已经淡去,却萦绕在她印象里的沉香熟水气,混着风雪冰凉的气息,被灼人的体温蒸的清凉缠绵。

    少年已经长成初具成人的模样,青涩与成熟微妙的融合。宽肩窄腰,远比当年结实了许多;所经的磨砺使他消瘦了,但更矫健。

    秦然渐渐回过神,抽噎着从他怀里退了出来。林承安抬起手想给她拭泪,却停在一半,不敢上前,碾碾指尖,收回了手,只是递上一方帕子。

    秦然也因刚刚的荒唐而羞恼,后退了半步,避开他的帕子,没有接。自顾自的抽出手帕,轻轻的试着泪。手帕触到皮肤试到了疼,才反应过来外面是何等的寒天冻地。

    林承安也慌神,忙解了披风,给她结结实实裹了个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哭红了的水眸,手足无措道:

    “别在外头站着了,快去屋里头。”

    二人在馄饨店里坐定,林承安要了一碗馄饨,又要了一只小空碗,拨给秦然一小半,看着她小口小口的啜饮着热汤,粉白的双颊因冷热交替而泛起潮红,一双长睫上凝着水汽。一身雪青色素裙,斜簪一只翡翠银钗。不施粉黛,天然无饰。

    秦然抬眼,对上林承安的目光,林承安仓皇躲开。秦然看着林承安,低声道:

    “我今年挨了好些打。皇上打过,长兄也打过。”

    林承安对宫中事早有耳闻,又知秦烈舍不得真打坏了她,只是秦然没事找事的撒娇。不由得失笑道:

    “那可还疼吗?”

    秦然低下头,瘪着嘴不说话,半晌带了些委屈道:

    “疼。”

    “身上疼,心里也疼。我怕死了。”

    林承安收了笑脸,眉目间添了不忍,道:

    “那好了吗?”

    秦然点点头,抬眼看他道:

    “好了。但是想告诉你。”

    说着,又红了眼眶,委屈的仿佛是昨日。林承安蹙着眉,心里疼的不是滋味,语气里添了几分哄,道:

    “对不起,我没回去。”

    “你回去也没用。我就是想跟你说一说。”

    “你说,我听着。”

    “没有了。”

    “日后再想起再说,我都听着。好不好?”

    “好。”

    ——

    一连几日,秦然都再未见到林承安。直到一日,北宁王和秦烈回府,许久未见都林承安上了门拜访,一同的还有传闻中的裴六郎。

    北宁王留了二人吃饭,北疆又没有内外院的吃法,秦然也在席间。秦然来时,北宁王正与几人谈笑,见她来了,笑道:

    “幺儿来,见见客。承安你认得的,这个是你三姨丈家的六表兄,裴彦琛。”

    秦然规规矩矩行了礼,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裴彦琛,一双瑞凤眼,双峰入鬓,嘴角噙着笑,一副风流模样。手里把玩着一串檀木佛珠,指骨修长,指节分明。一身黛青色蜀锦,盘纹浮绣,腰间的玉佩是宫中都少见的羊脂白,雕刻成海棠花的形状。

    见秦然看自己,也不避讳,对上秦然的目光,勾着嘴角点点头。秦然颔首,收回视线。转头目光浮过林承安,只对身后的绘烟低语了几句。

    绘烟掩嘴笑着,弯下腰偷偷说了什么,就出去了。裴彦琛将一切收在眼底,玩味的挑挑眉,看向林承安。林承安冲他摇摇头,裴彦琛了然的笑了笑。秦烈冷眼瞧着自家妹妹和林承安,左眉峰上一道疤,因蹙眉而压得低低的。北宁王妃满意的看着裴彦琛和林承安,看罢这个看那个,欣慰的点点头。北宁王不知其中各怀心思,只是催几人落座,又命小丫头子斟酒。

    秦野姗姗来迟,一进屋就挨个行礼,而后跑到秦然旁边坐下,偷偷递给秦然一块糖,小声道:

    “绘烟姐姐说阿姐叫我好好收拾收拾。我没懂,我都来了,便没回去,我怕迟了。阿姐可要我现在回去?”

    秦然摇摇头,抬手揉了一把秦野的发心,笑道:

    “无碍。”

    又道:

    “哪来的糖?”

    秦野呲着牙笑,不肯说,好一会儿道:

    “东街卖糖人的阿翁给的。”

    秦然点点头,吃了。绘烟弯下腰,在秦然耳边小声道:

    “姑娘,奴婢瞧了,就是算上小公子,这几位爷也没有东世子俊。”

    秦然失笑,低声道:

    “你懂什么?你东世子绝世荣华,我都不敢比的。”

    绘烟又笑道:

    “除去东世子,便是咱们爷最丰神俊朗。”

    “你还懂起丰神俊朗来了。”

    “奴婢跟着姑娘,不懂也懂了。”

    秦然抿抿嘴不置可否,又道:

    “那其次呢?”

    绘烟寻思了许久,道:

    “二爷先前在京中那面若冠玉的模样,倒是好些。奴婢瞧着二爷瘦的多了,不比先前好看了。故而裴六公子在前些。”

    秦然掩着嘴笑,问道:

    “我们阿野不好看?”

    绘烟恼道:

    “姑娘尽给人下绊子。小公子还小,虽有好看的模子,还没长开,谁又说的来?”

    秦然笑得眉眼弯弯,被秦烈一个眼刀甩过来,唬了一跳,忙正了神色。低下眉眼,没忍住又笑了。北宁王瞧见,问道:

    “幺儿笑什么呢?”

    秦然忙道:

    “回父王,儿臣是笑长兄作为亲儿子,也没见父王有多喜欢。六表兄和二哥哥一来,父王倒是更高兴些。”

    秦烈回嘴道:

    “就你贫嘴。日日挑拨离间的,只盼你待会儿吃上饭能堵住嘴。”

    ——

    饭用毕。北宁王留二人多坐一会儿,又说不拘着他们,叫秦烈陪着二人。几人虽年纪相差,但也倒玩得来。几人坐在暖阁里,秦然被秦烈叫去煮茶。无人处秦然玩笑恼道:

    “都是外人,叫我去做什么?”

    秦烈戏谑道:

    “叫你去相看。”

    秦然愣住了,秦烈自知失言,道:

    “玩笑罢了,还往心里去?家里没人会点茶,还是要求你。”

    ——

    秦然入内室坐下,打开茶叶罐看了看,笑道:

    “这茶用不得。倒不如做沉香熟水了。”

    秦烈无奈道:

    “你看着来。”

    秦然取了两颗沉香蜜丸,放入金丝楠木的小香炉内,开始收香。秦烈同裴彦琛下着棋,林承安坐在秦然对面,秦然低着眉眼不看他,心底下乱得很,想着秦烈说漏嘴的相看一事。

    抬眼就见林承安定定地看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搭话道:

    “二哥哥消瘦了许多。席间见二哥哥吃的也少了许多。可是身子不舒服?”

    林承安笑道:

    “这几年走商不大习惯,伤了脾胃,又懒怠吃药,一直拖到现在。无碍,早年金贵惯了,一时失于调养,反应明显一些罢了。”

    “难怪。”

    二人无言,裴彦琛却轻笑一声,问秦烈道:

    “然儿妹妹叫承安倒是叫的亲热,一口一个二哥哥。反倒叫表兄怎么是长兄呢?”

    秦烈盯着棋盘,落下一子,道: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亲近些也是应当的。阿然同承安在一处的日子,比和我在一处的日子长多了。”

    裴彦琛点点头,勾勾嘴角没再说话。林承安无奈,小声道:

    “彦琛没有恶意,你莫多心。”

    秦然将凝满香露的茶碗滚入熟水,漫不经心道:

    “我多心?我为什么要多心?”

    林承安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

    “你啊,惯会怄人。”

    秦然瞥他一眼,也轻哼一声,道:

    “喝你的水去。”

    说着,斟了三盏,只将面前一盏推到林承安眼前,用茶盘端了两盏送到那二人边上。坐了回去道:

    “去年过年到底是谁同谁怄气?”

    “去年十五又是谁陪谁玩了许久?”

    秦然闻言,睁大了眼,又羞又恼,碍于秦烈和裴彦琛在不远处,只压低声音,恼道:

    “我受了伤差点死了,也不见你来瞧我!是谁隔天就走了?”

    林承安眼间划过一丝心疼,只是道:

    “是我的不是。我得知消息时,你甚至都好了。”

    秦然见他突然服软,一时间自觉自己有点无理取闹,讪讪的揪着衣角,半晌给林承安添了水,道:

    “许久没喝了罢。再喝点呢?”

    林承安看看茶盏,又看看眼前有点慌张的小姑娘,低下眉眼笑道:

    “多谢。”

    秦然细细端详着林承安的脸,似乎想捕捉些许的细微情绪,却无所获,只得收回目光,却在那一瞬对上了林承安抬起的眼眸,盈盈含笑。

    秦然倏得红了脸,起身离去。林承安低头啜饮一口沉香熟水,笑意旋在眼底。

    ——

    转眼过年关。又是上元佳节。

    北疆上元节不比京中繁华,却也热闹,秦然走在街上,漫无目的。林承安遥遥就见她走来,便向她走去,秦然想是瞧见了他,也朝这边来。二人相遇还未来得及说话,“砰”地一声听见爆竹响,吓得秦然忙捂耳朵。林承安也抬手去捂她耳朵,笑着说了些什么听不真切,但是秦然知道,是在笑话她。

    往年也是,秦然怕极了爆竹响,平地炸雷一般的,还不如烟花有点看头,每每爆竹一响,吓得她心都颤,一捂耳朵,就要被林承安笑话。

    秦然那爆竹炸个没玩,反手握着林承安的手就跑。跑出去好远,秦然喘得上不来气,回头看林承安,不知在笑什么。只是见他笑,也跟着笑。笑得前仰后合之间,突然见自己还牵着他的手。

    一时笑凝在脸上,慌忙松了手。林承安被她仓皇模样逗得又笑了起来,秦然忍不住笑,恼道:

    “你别笑了!哈哈哈哈哈哈,你笑我也想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烦死了!哈哈哈…笑得我肚子疼!哈哈哈哈你别笑了!”

    林承安好容易止住,连连摆手道:

    “不笑了不笑了!好好地逛逛去罢。”

    秦然嗔怪着打了他一下,却砸的手疼。于是甩了手自走了,林承安亦步亦趋的跟在秦然后头。

    走了不远,秦然回头看他道:

    “你瞧,有人在放孔明灯。”

    林承安笑道:

    “走,我们也去。”

    到了地方,秦然却犯了难,不知该在上头写些什么,于是欠过身去看林承安,林承安躲着不让她看,秦然便去夺,林承安怕她摔了,于是举得高高的,一松手放飞了。

    秦然笑骂他,林承安低头看她,少女黑亮的眸子撞入眼中,清澈灵动。林承安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秦然怔住,后退了半步,却不曾想脚底一滑,林承安忙去扶她,但雪地湿滑,两人双双摔了个实在。林承安怀里摔出一个荷包,一时间,林承安脸上的慌乱明显,忙伸手去拿,却被秦然抢了个先。

    秦然拿起荷包,仔细一看,赫然是自己那天扔到他马车里那个装银子的,沉甸甸的似乎装了什么。信手便想打开,却被林承安伸手差点抢了去。

    秦然躲开,定定的看着林承安,在他讳莫如深的眼神中缓缓打开。里头是一条碧玺钏子,是那日她信手退下来让他作为礼物送给他议亲的庶妹的。

    秦然站起身,看着荷包,不做声。林承安只当是吓到她了,正欲解释,秦然却将荷包扔回他怀里。林承安头一次拿不准她的心思,只能带了些示弱和哀求的看着她。

    秦然盯着他的眸子,道:

    “林承安,你收着我的东西,半遮半掩真真假假的念着情诗,却不敢上门提亲吗?”

    林承安愣住,旋即低下头笑了,继而抬头放声大笑,甚至眼角沁出泪来,秦然半晌也跟着笑了,恼道:

    “说了你别笑了!讨厌死了!”

    林承安笑得站不住,又坐回雪地里,头渐渐埋到臂弯,肩抖动的不似平常。秦然慌得跪在他身前,试探的去碰他的肩,缓缓扶起他,只见他已是满面清泪。

    秦然抬手轻轻的去擦拭,林承安被她揽入怀中,用力的箍住秦然的腰,喃喃道:

    “你不懂。”

    秦然抱着他的肩颈,脸轻轻贴在他的发上,低声道:

    “那日后你慢慢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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