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午起了风,吹动帐角风铃,叮当作响。

    西疆曾献多匹宝马,如今仍有几只尚有野性。皇帝不欲入林捕猎,便去了马场,见了那马匹,便说有能力驯服烈马的不如一试,彩头是一只和田玉的扳指。

    有年轻的世家子上场试了一试,险些伤了,败下阵来。不知谁说了一句:

    “若是当年,只怕唯有北秦世子能驯服此马。”

    秦烈似没听到一般,微微垂着眼,坐在轮椅上,膝上甚至盖着一张狐皮的小毯,秋猎这几日虽有风,却也暖日融融。秦烈衣裳穿得极厚,又批了披风。

    众人见他模样,不知唏嘘或是嘲讽,多有怜悯。秦烈眼睛仍未太养好,索性也当看不见,不去理会,只是半阖着眼。从来凌厉的眉峰此刻少了锐气,一道疤痕断开左眉梢,像是破碎重新拼凑起的罗汉。失了威严,只剩泥身。

    皇帝看过来,看不出用意的问道:

    “瑾之觉得,谁能得了这个彩头呢?”

    秦烈抬起眼,神色不变。挣扎扶着拐杖从轮椅上站起身,又艰难跪下。忽视着双膝刺骨的剧痛,叩头道:

    “回陛下,臣有一义弟,少年英勇,臣以为,能当此举。”

    皇帝看了看秦烈,半晌道:

    “你既有伤,也不必如此拘礼。你举荐的人,朕便瞧瞧罢。”

    秦烈闻言道:

    “陛下慈爱宽容,臣却不能放肆失礼。臣谢陛下厚爱。”

    说着对秦野使了眼色,秦野上前行礼,下了马场。

    秦野从容的看着不断嘶鸣示威的马匹,转了转手中的绳子,紧紧盯着马儿的动向。电光火石间,甩出绳套套住马首,马儿拼命的甩头扬蹄。秦野绷紧绳子,时刻与马儿较着劲,压制着马匹。

    趁马儿松懈时,翻身上马,死死握紧套绳,任凭马儿颠簸不肯松手。烈马性大,几次险些将秦野摔下去。林承泽手握了一把汗,紧张问道:

    “秦大哥哥,阿野哥哥不会有事罢。”

    秦烈没看他,依旧半阖着眼,只是握在扶手上的左手指尖微微泛白,手背崩出青筋,右手无力的搭在手炉上汲取着热气,苍白而又丧失生机。

    好在马匹安静下来,逐渐接受了背上的秦野,秦野轻抚着马脖子,低语着。秦烈紧绷的指尖松开,不着痕迹的松了一口气。林承泽年纪小,藏不住,咧着嘴笑得合不拢,拉着回雪的衣角笑道:

    “回雪姐姐你瞧!”

    回雪笑着点点头,见秦野献宝似的将玉扳指递给秦烈,忙在后头连连摆手。秦野见状,便只是跪坐在秦烈身边,道:

    “阿哥,我没丢人。”

    秦烈点点头,伸出手摸了摸秦野的头顶,低声道:

    “狼奴好样的。”

    秦野转身将手里的扳指偷偷递给林承泽道:

    “嘘,给你玩。”

    林承泽接过来瞧了瞧道:

    “留着给阿姐罢,阿姐射箭用得上。”

    秦野点点头,道:

    “你说的对。”

    说着又瞧了瞧秦烈,凑过去道:

    “阿哥,可以给姐姐吗?”

    秦烈没抬眼,道:

    “大了,阿然戴不住。你自己留着玩吧。”

    秦野闻言,又递给林承泽道:

    “你拿着,你大了能带。”

    林承泽自然的接了过来,偷偷藏进袖子里。两个小孩儿挤眉弄眼的偷笑,秦烈瞧着上首的皇帝,模糊看不清神色。

    ——

    秦然回来时已是夜深,秦烈并没有用晚膳,而是等着她。秦然一进屋,秦烈便开口道:

    “回来了?坐下吃饭罢。”

    秦然敏锐的察觉到自家兄长语气中的不对,又见两个小的不在,回雪和怀德都守在外头。便走近蹲下,轻轻握着秦烈冰凉的右手,抬头看他问道:

    “长兄可是有事同我说?”

    秦烈低下眼,看见秦然大拇指指腹上的伤口,正渗着血,同秦烈苍白的右手形成可怖的对比。秦然也注意到,忙收回手指,笑道:

    “许久不练生疏了,今儿猎得小玩意儿多,伤了手不妨事。明日缠上便好了。多练即日也便不是如此娇气了。”

    秦烈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平日秦然撒娇他可以理所当然的训她几句,可真当她主动着,甚至不在意的说起练功的苦时,他又心底一揪揪得疼。

    他常把自己不过是她长兄又不是她爹,不比如此惯着她挂在嘴边。但真当她受着委屈,却又笑着来宽慰他时,如鲠在喉。

    秦烈不是个会说温软话的人,见秦然如此说,便也不说话了。只是道:

    “用晚膳罢。”

    晚膳朴素,甚至不足份例。秦然动了几筷子便不吃了,秦烈蹙起眉,轻轻啧了一声,秦然身形一顿,又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秦烈沉吟半晌道:

    “你昨夜出去了?”

    秦然没言语,秦烈又道:

    “你当知道……”

    秦然放下筷子看着秦烈道:

    “长兄当年与晋姐姐往来,不也什么都知道,但也没断开吗?

    我当知道什么?是即便有婚约,想不作数也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

    如今咱们家的情景,恭王府是万万不可能同我家结亲的。承安早晚会另娶他人,我们注定不可能。

    长兄是要同我说这些吗?”

    秦烈瞧着她,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变为一声叹息道:

    “罢了,我又怎么说你?南墙只有自己撞了方才会心甘情愿的认下。你自拿捏分寸算了。

    你如今也大了。你不是先前的你,我也不是先前的我,谁又何必说些什么呢?”

    ——

    又是噩梦。

    冰冷的湖水裹挟着她的身体,剥夺她的感官。凄惨的哀鸣隔着湖水如同钢针一般扎进她的耳膜,她想挣扎,却看见湖底站着熟悉的身影,温和的勾着唇角,眉尖一点小痣。那人似乎在说话,她听不见,但她知道,他说得是“——然儿过来”。

    不经意抬头,却看见岸上似有人在打斗,血水滴入湖中,搅动一丝猩红而又消散的无影无踪。脑海中仿佛出现那布满伤疤精壮有力的后背,鲜血淋漓得令她心底丝丝拉拉的疼。

    她向上游,不曾回头,但湖水无穷无尽,像是怎么也游不到头。霎时间手里多了一把短刃,似要同谁交战,浑身的肌肉紧绷着,颤抖着。可不等她反应,却看见一枝利箭穿透了自己的肩头,殷红的血在白色的披风上绽开绚烂的诡异的花。

    下坠,不断的坠入深渊。电光火石中,走马灯一般的出现她从未见过,却想象了无数遍的大火。尸横遍野的战场,熊熊烈火吞噬了小小的北王府,淹没了她不算熟悉亲昵,但血肉至亲的母亲。

    屈辱而痛苦的嘶吼,战马刀枪的争鸣。蛮人粗鲁得意的笑声。最后出现的是长兄冰冷的右手,同那双失了光华的眼睛。秦烈自从看得不甚清楚后,便多了个小动作,每逢声响,先略略侧头去听。

    混沌间,似又看见她雄姿英发的长兄,英俊桀骜骑于高头大马上,马匹驰骋如光影,大马金刀,少年意气。

    秦然醒来的那一刻,几乎是瞬间便趴在床边干呕,半晌方觉脸上冰凉一片的是尚未干涸的泪痕,滚烫灼人的是控制不住仍在滴落的眼泪。

    挣扎着起身,颤抖着手擦了擦脸,镇定了半晌长呼一口气,披上披风悄悄走到院中。

    月华如水,照映得一院的素练白霜,秦然坐在小石桌旁,拢了拢披风,忽而觉得要是有酒便好了,喝着也能暖暖身子。

    倏得自笑了,仿佛明白了林承安夜里睡不着,坐在院子里的心境。秋夜里风寒,凉沁沁的,反倒是她头脑清醒了些。

    秦然垂下头,抬起手来做出抱琵琶状,信手弹挑,手中无琴,脑海里却铮铮有音。不知为何,却想起那年上元节,漫天孔明灯下,林承安一双黑黢黢的眸子里带着灼人的赤诚,一字一句念的那阙词: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

    秋猎结束时,秦然夺了头筹。

    按照秦然的说法,是林承泽年幼,她只是相助,所以是林承泽夺了头筹。皇帝欲赏,林承泽却叩首谢恩拒绝了那张弓,只求想要一夫子教书,愿为父皇排忧解难。

    皇帝龙心大悦,指了陆和为皇子师,又一并将弓赐给了秦然。

    ——

    陆和第一次来的那日,温宓也跟了来。恰巧就见秦然在做针线活,便凑过去瞧,见秦然像是在做衣裳,奇道:

    “你的针线向来金贵,从不给人做衣裳,怎的今日想起做衣裳来了?

    再不济,你们的衣裳也轮不到你动手罢。”

    秦然笑笑没言语,温宓拿起来瞧了瞧,赞道:

    “好精细的针线,费好大功夫罢。”

    说着,蹙起眉道:

    “你这是……做给……”

    说着看向秦然,秦然点点头,温宓挨着她坐下,道:

    “我本不该多嘴,只是我拿你当亲姐妹,比旁人是不同的。你若不爱我也是要说的,你恼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今日若是不说,只怕心里永远过意不去。

    然儿,你同二爷,到底是不可能了。恭王妃娘娘已是开始为二爷相看人家了,二爷纵坚持能躲得过一时,躲不了一世。

    我自然知晓,你同二爷情投意合。就算是二爷力排众议,娶了你。难不成二爷能舍了一家子老老小小不再往来?王妃娘娘昔年同你家交好,是因着什么?且不说闹得最凶的时候,如今风头过去了,连郑大统领尚对你们出手相帮,作为世交能不闻不问?你若嫁进去,要有好些个委屈受?

    倘若没能成亲。二爷样貌性格家世样样都好,总有早年的荒唐名声,如今也是有人说改了便好了。纵他是个痞子流氓,黑得也能说成白的。但你呢,一个女儿家,你哪怕一点错处没有,也会叫人唾沫星子钉得体无完肤。

    聘为妻,奔为妾。这个道理你比我懂。清河做过荒唐事不假,但你同清河不一样,他到底是男子,不在这些事上受限制委屈。

    我是真心为你考虑才如此说,你若是疑心我贬低你,我倒不能说什么了,我若有半句假话,只叫我天打雷劈。”

    秦然无奈莞尔道:

    “好端端的赌咒做什么,我能不知道你为我好?只是日子已经这般了,我还有什么是舍不去得呢?你说的我都懂,可名声与我又有何用?

    我知道我同承安是一万个不可能了,可有一日便是赚得一日,总比苦捱着好,总要给我点甜罢。”

    温宓闻言红了眼,不再多说,拭了拭泪。秦然笑道:

    “我记得上一次说起婚事,还是那年你住在我那里,我们晚上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我帮你挨个筛夫婿呢。”

    说着抬起手,帮她理了理发丝:

    “如今见你过得和和美美的,倒有些不适应。明明似乎就是昨日发生的事,怎的就成了真,嫁了人呢?

    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多了一个娃娃,叫我姨姨呢。”

    温宓被她说得红了脸,啐道:

    “人家正经心疼你,你倒好,满嘴混说。这张嘴厌人得很。”

    秦然奇道:

    “我也正经替你高兴,说得那句不是实话?自己脸皮子薄,翻到赖人家,好不讲理。”

    温宓想去拧她,却又不知想起什么,泄了气,轻叹一声,靠在秦然肩上,低声道:

    “你不必怕,再不济,还有我帮衬你呢。大不了做一辈子老姑娘,我用嫁妆钱养你。”

    秦然失笑,道:

    “好,你这么说,我便不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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