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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万寿节。

    秦然让林承泽工工整整抄写了全卷的《孝经》。又教了一番话,千叮万嘱的送他上了进宫的马车。

    这是林承泽第一次独自进宫,又或说,是林承泽第一次以皇子的身份,堂堂正正的走进大殿。

    他立直腰背,无视着四下的注视和窃窃私语。

    他谨记着姐姐的嘱托,守着他应当恪守的礼仪。三跪九叩行大礼,口赞万寿无疆。

    皇帝命人接过他呈上的《孝经》,工整隽永的字体,略显稚嫩,却极其用心。皇帝没说什么,四皇子先开口笑道:

    “五弟自小养在国安寺,不常见这种大场面,能有如此礼物,虽寒酸,但也算是孝心了。”

    林承泽叩首答道:

    “儿臣年幼力微,不能同四皇兄一般,竭尽人手搜寻天下奇物以讨父皇欢心。儿臣不能在父皇身边尽孝,却时时刻刻不敢忘身为人子的职责,故写《孝经》以聊慰己心。

    儿臣福薄,若非有父皇福泽庇佑,恐不能健全至今。父皇慈爱,儿臣心里感激,却不懂如何回报,只有尽全力以克己,修身以正,不负父皇栽培。”

    皇帝不语,看着林承泽,半晌道:

    “阿泽上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林承泽起身上前,跪在皇帝脚边。皇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

    “起来回话。”

    林承泽起身,半欠身,方便皇帝言语。皇帝看着那愈发与林承桓相似的眉眼,轻叹一声,问道:

    “国安寺的日子苦罢。”

    林承泽道:

    “衣食俱全,温饱已足,又可侍奉佛前为父母祈福,为天下求安。陆大人时常教导仁义礼智,秦将军时常指点刀枪剑戟。已是天下人之所不及之幸。

    儿臣未曾觉得苦,只觉得万幸。”

    闻言,皇帝又道:

    “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朕知道。”

    说着,又问道:

    “你如今几岁了?”

    林承泽忙道:

    “儿臣十二岁了,马上就过十三岁生辰了。”

    皇帝点点头,道:

    “去席上坐着罢。”

    林承泽也不多言,欠身行礼,退回殿中,叩了首,回到自己的席上。席间三、四皇子多有言语讥讽,或指桑骂槐,或只是炫耀。林承泽都不言语,只是默默颔首,即便被点到,也多以赞叹语气迎合,更多的是自叹不如的笑一笑。

    三、四皇子一拳打到棉花上,觉得无趣,便转移了话头。林承泽想起临行前,秦然说的话:

    “陛下见多了稀罕物什,没什么能戳动他的心思,凡事都不重要。他只需要有人为他用心而已。

    《孝经》不重要,你只要只字不提国安寺不好,字字句句念着他的好,别提令他难堪的事,只提他叫陆和来教你,你感念不尽。

    他是皇帝,也是这天底下少有的聪明人,你说的奉承话未必他看不破。但他也只是个人,也有心里的软处,即便看破了,也提起几分心疼,反而事半功倍。

    再便是礼节周到,越周到越好。哪怕有些过分的周到,也是好的。越如此,越衬得他们不识礼数,目中无人。”

    林承泽低下头,盯着桌几上的点心发呆,皇帝忽然开口道:

    “泽儿发着愣做什么?菜不合口味?”

    林承泽忙离席,行礼叩首道:

    “回父皇,儿臣只是想,这点心好吃,秦大姐姐向来爱吃点心,儿臣在想如何给她带点回去。”

    皇帝挑眉,看不出喜怒,道:

    “你和她关系倒好。”

    林承泽回道:

    “回父皇,儿臣年幼体弱,姐姐对儿臣多有照拂,自然多有亲近。况且姐姐自幼在父皇身边长大,常感念父皇恩遇,也是看在父皇的面子上,对儿臣多有关怀罢了。”

    皇帝轻笑一声,道:

    “你是皇子,她为人臣,自当照拂你。于私,你母妃是她姑母,她自然多有关怀。

    一点糕点罢了,叫奴才拿了便是,犯得上如此愣神?到底是小孩子气。”

    林承泽叩头称是,一直不曾开口的林承朝开口道:

    “父皇苛责阿泽了,儿臣瞧着,阿泽身边也没跟着奴才,想来是为此,阿泽才犹豫的。”

    皇帝向林承泽身后看去,确实没有他自己带来的奴才,于是问道:

    “朕命怀德去伺候你,怎的他倒托大不来了?”

    林承泽忙道:

    “怀德伺候的很好,已是无微不至。只是怀德相貌有损,自愧不敢面圣,儿臣也担心惊扰父皇,有所不吉。故而独身前来,并非有意,叫父皇和二皇兄忧心,是儿臣的不是了。”

    皇帝不语,林承朝咳了几声,颤抖着起身道:

    “父皇,儿臣实在支撑不住,求父皇能准许儿臣先行告退,打扰父皇雅兴,儿臣罪过。”

    皇帝摆摆手道:

    “你自小如此,本来大了些好多了,这阵子又是如此,好生养着罢。朕何曾怪你,若是缺什么,打发人同朕要,你这身子骨,莫叫你母妃和朕忧心。”

    ——

    宴会过半,有太监小跑进来在皇帝耳边低语两句,皇帝点点头,王金会高声道:

    “皇商裴氏进献寿礼!”

    应声而来的是几个推着圆鼓的青年,古铜色的身躯,健美的身材,身着白裳,裸着上半身,腰间系着红绦,充满了力量感与生命力。

    他们敲着鼓点,展示着如日东升般的生机,在鼓点密集之间,一个身着红绡纱的女子,从门口进入,飞身旋跃于鼓面之上。几张圆鼓聚拢,形成一个圆台,少女宛如飞鸿,翩然起舞。

    素手纤颈,宛如羊脂白玉,一颦一笑尽是风情。面若桃李艳而不俗,一双眼睛澄澈的犹如三月春水,偏生舞姿妖娆,踏鼓生风,像一枝攀藤而生的凌霄花,潋滟柔软。

    刚与柔的冲击,衬得少女格外富有鲜明的瑰丽。

    借过湖面水音传来的笛声,好似游龙点睛,轻盈自由,浮跃于鼓点之间,像是洒下的阳光,坠入林间水面。浮光跃金般的雀跃舞姿,踩着鼓声笛音,动人心魄。

    一舞毕。几人跪下叩首。

    裴彦琛方入大殿,叩首行礼道:

    “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笑道:

    “裴爱卿平身。”

    裴彦琛起身道:

    “此女名为喑喑,不会言语,却琴舞双绝,草民愿献予宫中教坊,以舒陛下忧愁。”

    说着,喑喑微微抬头,对上皇帝审视的目光。

    若是秦然在此,定然会惊叹,与其说这是喑喑,不

    如说,这更像齐怀墨。喑喑本如小家碧玉,清丽婉柔,像是荷塘内亭亭玉立的菡萏花苞。

    但此时的喑喑打扮的更像盛开的扶桑花,艳丽娇媚,

    偏偏一双眼睛是装不出妩媚,干干净净的如同泉水般的轻柔依恋。极度的反差下,更令人沉沦。

    皇帝收回目光,点头道:

    “裴爱卿费心了。”

    ——

    夜半,秦然见林承泽回来了,方放下心,笑道:

    “没吃饱罢,我煮了碗馄饨,垫垫吗?”

    林承泽看到救星一般的冲过去,亲昵的挽着秦然,撒娇道:

    “姐姐不知道,我不敢多吃,生怕出错,谨慎的颈子都僵了。”

    秦然笑道:

    “我怎么不知道?都是这样子的,去吧,坐会儿,我给你拿来。”

    说着,便离开了。林承泽对秦野招招手道:

    “你瞧,我给你和姐姐带的点心。”

    秦野接过,又放了回去,道:

    “等姐姐一起。”

    林承泽点点头,又道:

    “你们晚上吃的什么?都吃的小馄饨?我馋死了,姐姐怎么还不来?”

    ——

    林承泽一边吃,一边说了席中见闻。秦然蹙眉道:

    “喑喑?”

    说着,看向一直坐在不远处一言不发的秦烈,问道:

    “我记得陛下向来不喜欢……”

    秦烈冷笑打断道:

    “那是不喜欢你们做这幅低贱媚态,觉得不庄重。却不是他不喜欢。养自己家孩子,和姬妾礼物的,怎会一样?

    说你蠢,你也忒天真了些。”

    秦然心里说不出的膈应,没搭话,只是半晌叹道:

    “我只当子琢兄待喑喑是有不同,原来也不过是在紧要关头会送出去当礼物的。

    如此轻贱喑喑,喑喑姑娘,倒是可怜。”

    秦烈还想说点什么,但压了下来,道:

    “你啊,自小被金尊玉贵捧大的,就算是到如今,也没受过真正的什么屈辱,可怜的人和事多的很,犯不上你伤心。”

    秦然抬眼看向秦烈,半晌道:

    “长兄说的是。”

    林承泽意识到氛围不对,忙岔开话题道:

    “姐姐尝尝点心,我特特给姐姐拿的。”

    说着献宝般的递给秦然,秦然接过,分给秦野和身边的回雪,又尝了一口,笑道:

    “阿泽有心了。好吃的紧呢。”

    林承泽羞赧的笑了笑,秦然又道:

    “如果不出意外,用不了多久,陛下应当就会命你分府别住。如今未成年的皇子,只有你一人了。姑母不在了,自然不会接你回宫住,想来寻一个恰当时机,就会给你单立皇子府,让你独住了。”

    这时怀德走过来,给几人递上神曲麦芽茶,秦然抿了一口,正欲放下,怀德劝道:

    “小主子虽不似殿下吃了宵夜,却也该当心自己的身子才是,即不爱吃药,平日里便应该多注意。”

    林承泽笑道:

    “若真是分府别住,我也得将怀德公公留给姐姐。”

    秦然笑道:

    “胡说。怀德若是跟我走了,谁照顾你?新立府,自当有可信顺手的人用,才能放心。”

    林承泽低头笑了笑,没搭话。

    ——

    夜深人静,秦然方放下手里的书卷,欲意熄灯。却听门被叩响,秦然前去开门,就见林承泽站在外面,局促不安。

    秦然笑着让他进来,他踌躇道:

    “姐姐可是要安歇了?”

    秦然将他拉进来,合上门,又多点了几只小蜡灯,领他坐下,笑道:

    “既然来打扰我了,又何必问时不时要安歇了?”

    说着给他斟了茶,道:

    “说吧,怎么了?”

    林承泽有些犹豫,别扭着,秦然笑道:

    “好端端的,怎么做出这幅模样来?”

    林承泽道:

    “姐姐,我有些怕。我当真会分府别住吗?”

    秦然失笑,问道:

    “不过早晚的事,怕什么?”

    林承泽半晌道:

    “今日看见二皇兄,陛下说二皇兄小时候身子不好,大了好了许多,如今又不好了。

    姐姐虽不爱提先太子哥哥,可我也听过这些事。

    我如今龟缩在国安寺,虽清苦些,但好在安稳,况且有姐姐在,大哥哥虽看似对我疏离,但也是对我好的,我心里清楚。又有狼奴同我一起,我也不孤独。

    可要是,要是……”

    说着,自己不好意思的一笑道:

    “姐姐觉得我小家子气,不够闯练罢。”

    秦然没说话,只是笑着拍了拍他道:

    “我懂,哪里能不怕呢?你放心,若真是分府别住,我叫狼奴去陪你住一阵子,好歹心里也安,又有怀德跟着你。虽有些紧张,有这二人也算是熟悉了,好吗?”

    林承泽红着眼眶点点头,又道:

    “姐姐待我好我知道,姐姐有姐姐的难处我也知道,我只是舍不得姐姐。

    我自小没有娘亲,旁人总欺负我,只有嬷嬷护着我,后来母妃也照拂我,如今又有姐姐帮着我。

    我虽不如那些皇兄们,却也想能报答姐姐。”

    秦然摇摇头,将小少年揽在怀里,轻声道:

    “阿泽,你同他们不一样,他们早已没有善恶了,你是个好孩子,你比他们远不知强了多少倍,你无需同他们比。

    姐姐知道你害怕,但是姐姐也没办法,就像嬷嬷不能陪你一辈子,母妃也不能,我们也不能。

    但我们一直也都在。

    别怕,好吗?”

    林承泽用衣袖狠狠的擦了擦脸,道:

    “那日后,姐姐会来看我吗?”

    秦然失笑,抬起手,用手帕细细的给他拭泪,道:

    “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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