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家有一位宗女,名慧惜,生的容貌极美,聪慧灵秀。其父早亡,家中老幼皆承蒙其母杜氏照料,在这个征战不断的年月,冷家虽无权,但依凭着不菲的家产田产,过得尚且还算得上称心如意。慧惜好弹琴,但因其母之言,“女子理应以家务要事为主”,长大后不再有此好,但仍时时挂念心中。其仆华燕投其所好,常悄悄为姑娘收集琴谱,二人常于深夜促膝对琴,时而拨弦,时而诵诗,二人的生活皆未被动荡不安的时局所影响。慧惜常苦于母亲过于强势,将自己束缚在闺阁礼仪中,却不允许自己有所爱。杜氏也自觉一番苦心,不过为了族人能平安顺遂,因此教导女儿自惜自爱,不在奇巧淫技上下功夫。慧惜或许不知母亲也曾是喜好音律之人,只是丈夫早逝后,杜氏肩挑重任,短短十载看遍世态炎凉,依她的想法,“女子无才便是德”,有德之女,才可旺夫家。

    慧惜年幼时叛逆,长大后不愿母亲伤心,便渐渐收平了棱角,只偶然听见琴声时,心中万千情愫缠绵,不知是痴意,还是内心未得平息的情意?家中兄弟偶然调侃她言行举止,皆合乎母亲之意,是否为嫁权贵乎?慧惜却搬出《诗经》来作答:“且未闻‘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弟弟因此而笑道:“看来姊姊是要嫁个美少年了。”慧惜不理睬他们,尔后与华燕笑谈此事时,自叹道:“这些人只看见了前半句,却忽略了最末句。”华燕颇为理解她:“若有意中人,两人真心相爱,谁还在意出身高低贵贱呢?”

    杜家也为当地颇有名望的家族,一日杜家来了亲戚,碰巧慧惜随母亲到外家做客,在这里结识了她心中的“美无度,美如玉”之人。原来杜家有一班自养的乐师,慧惜幼时常与女乐工们玩耍,关系十分熟络,闲来无事时便借了她们的琴自弹。这次去杜家,慧惜见天气炎热,众人烦躁不安,便请缨为客人弹琴,亲戚中一位叫刘柯的,见这位一身红衣的女子才情不凡,不由得为之着迷。人散后特留下与其聊天,赞叹她琴艺高超,慧惜道:“谬赞了,这些雕虫小技暂且在门外客面前混一混,若你遇见了真正的绝技琴师,他们所奏的曲子才可鼓动人心。”刘柯笑道:“姑娘此言差矣,在下自幼常听宫中乐师表演,对音律也颇为了解和钟爱,我的字也因此而取为‘瑟夫’。”慧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字倒取得真好,别出心裁。”一时人多了起来,二人不便再交谈。

    回家后慧惜对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身材高大,看起着装是常务农事之人,面容深邃且言谈亲切,从母亲口中得知那日来的亲戚有杜家的远房表亲和他的侄子,内亲等,具体这人是谁,却无从而知了。时间长了慧惜也渐渐忘了此事,只偶尔想起他的话,那番赞叹是真的发自内心吗?心中疑问颇多,但平日里并不表露,只有侍女华雁十分了解她,偶尔也会试探着问她:“姑娘可有意中人否?”慧惜却矢口否认,华燕暗自窃喜,这肯定是有了。

    话说刘胥起义后,刘柯与其兄追随他协同作战,历尽数年征战后打败代邦,登基为帝,国号“建新”。刘胥虽有武略,却十分懦弱,胆小,生怕手下功高震主。刘柯的兄长因其猜忌而被谋害,刘柯伤心震怒之余,却还要一如以往谨小慎微地侍奉君主。刘柯兄弟乃刘骏后裔,本出生皇族,但家道中落,早年到太学中学习,后随母南迁,以耕种为生。天下大乱时,他也选择了参与起义,最终与族兄刘胥手下军队汇合,攻破都城。在这个本应与兄长一起聊天喝酒共享月色的夜晚,却只留得他一人对月长吁,想到此前与兄长相依为伴的生活,想起自己幼年丧父,青年丧母,兄弟俩手足情深,一连数载在战场上并肩冲锋,种种过往情景,令他郁塞于内而不得抒。左右见他强忍悲伤,皆劝他将悲痛发泄出来为好,他却严辞回绝。皇帝见他平日礼节依旧谦恭,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只得待他更厚。愤恨懑于心内,他认为在这里实在不是长久之计,一来无法为兄报仇,二来皇帝心胸狭窄,既已容不下兄长又岂能容得下他?

    皇帝再三思量后,将刘柯加封为侯,或许为了缓解心中愧意。可是亲人已逝,再多的恩赐也只是做给旁人看,当事人内心的情绪,只怕众人皆知,可叹这对君臣演足了戏,也不知谁将戏当成了真。

    有了爵位,刘柯终于将他倾慕已久的冷氏宗女,冷家对其倾慕自家女儿的事早有耳闻,经杜氏族人说合,便为二人结了亲。这场婚礼声势浩大,当地颇有名望的家族都参与其中。慧惜知他前不久丧兄,度其心情并不会如表面那般仿若无事,所以言行恭谨,极力避免触及伤情。刘柯对她视若珍宝,见她红衣似血,不免牵动隐痛。二人如胶似漆了一阵子,刘柯又被遣招抚河北,刘柯只得将妻子送回其母家,奉旨前去。

    慧惜虽与丈夫接洽了三月,却不知其有何抱负,身边跟随着何人?她谨遵母亲教诲,即使心中多有爱慕情意,也时刻规范自己谨言慎行侍奉夫君。回到母家,每日晨昏定省,慧惜依旧不敢落下,一律按出嫁女子的礼节而为,家中嫂嫂,弟媳如何,她也跟着如何。偶尔调琴,心中烦闷皆化在曲中,一曲未尽,又添愁苦,喜自己虽处乱世却有家可倚不愁吃穿,悲自己新婚燕尔却与夫早别,他一去不知几时能返?山水相隔,烽火相望,情意虽深厚却曲折绵延,有时不知不觉坐琴边睡着了,忽然又惊醒,思虑着他现在身在何处?可否陷于危难中?日思夜想,人也日渐消瘦。华燕变着法儿给她做菜,依旧未见有效。“夫人心里苦,可对奴婢说啊。”慧惜默默摇头,偏生这也是个心思极细之人,华燕心想。

    “唉,若是有个机灵有趣,逗人开心的侍女,夫人也不会这般自苦了。”慧惜笑道:“是啊,几时我也有个这样的奴婢,我倒不记得了。”“奴婢自懊不会说笑,要不我去找别房的主子来陪您。”“别!别惊动他人的好。”华燕无奈地撇撇嘴,“夫人就是这个脾性,她们想找你说会话还得三请四请,你不该只想着会耽误了她们。”正说着话,母亲杜夫人派人送了汤药来,“我又没病,干嘛送我这个?”侍女道:“老夫人说,见您近来体瘦,弄了些补药,让您补一补。”慧惜笑道:“药也是随意喝的?你拿回去,就说我已经睡下了。”见侍女有些为难,华燕接了药,“你回去复命吧,我瞧着夫人喝。”“一定?”华燕忙不迭地点头。侍女方才安心离去。

    慧惜笑道:“看着我喝?不如替我喝了吧。”华燕吐吐舌,“找个地方把它倒了。”“拿回来!”慧惜追出房门将药夺回,一扬头喝了,眉毛眼睛皱缩成一团,华燕笑到弯腰,“这就叫做‘激将法’。”慧惜好半天缓过来,口中仍有苦味,“这哪里叫‘激将法’?我是怕你随意洒出去,不慎浇了花草,药性有毒,花草矜贵,人可承受,花草却不一定。”“夫人心善,连花草也同情,奴婢可不会像你这样做事总要思前想后一番。”“你说他到了那边,会有人为难他吗?”华燕忙敛了笑意,“夫人别再多想了,若有事咱们不会不知道的。”收起万千思绪,回房躺下,强逼着自己入睡,却总在半夜惊醒,夜长梦多,她干脆起了身,独自在院中漫步,微风吹来,树叶徐徐落下,不一时变为狂风席卷着红裙飞扬,万缕青丝在空中相织相会,她闭上眼,仿佛人也飘荡在空中,无可依靠。

    华燕听外面有声响,披衣起身去看,透过窗户却看见满天飘零的树叶袭卷着红衣女子,她任由风吹着,与苍凉之景融为一体。月色下的人影有些模糊,华燕感到似梦非梦,不由得看呆了,好半晌缓过神来,冲出门将慧惜拉回房内,“夫人你这大半夜的,倘若被人看见,还不知着是人是鬼呢。且风又大,你也不怕吹出病来。”说着替慧惜脱去外衣,伺候她躺下,

    “奴婢就坐这守着您,您且安心睡吧。”慧惜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沉沉睡去。

    第二日果然因前一夜受了凉而发热,华燕心疼落泪,“您就是作践身体,也好歹顾虑一下奴婢,若有个三长两短,奴婢要如何交待?”慧惜哑着声道:“我不是有意的,昨夜实在睡不着,想着出门走走,不巧呆的时间长了。”杜夫人闻女生病前来探望,她有些讶异:“昨天我遣人送来的药可喝了?”华燕道:“喝了。”“那就奇了,那药是我亲自熬的,莫非是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众人不敢语,慧惜起身道:“怎么会呢?是我昨天夜里在院中散步,被风吹着了。”杜夫人笑道:“正是了,我说怎会有人吃药吃出病来,你也太胡闹,好生将养着,一会大夫就来。风寒不是小病,以后切勿做傻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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