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日后,赵璟再来永安宫时,南歌依旧在练飞白。

    只是她听见外面通传官家来了,却把飞白压在了下面,反而盖上了一张瘦金体。

    这是她近几日刚开始练习的。

    “娘子又在练字?我来看看练得如何了?”

    赵璟走过去看了看,她今日练得竟然是瘦金体。

    世人都知道他最喜飞白体,哪个不特意学了讨好他。可是这个宋娘子却是例外。

    本来她的品貌学识都属上乘,只是不喜她清高的性子。然而他每每在张娘子那里腻了喧闹,皇后又太古板,别宫娘子也无甚新鲜时,便又觉得宋娘子清雅的难得。

    然而一旦来了,又感到有些微微不快。只盼着张娘子和宋娘子合二为一才好。

    “娘子不喜飞白?”

    南歌并没有直接贬低飞白,只说:“飞白总是练不好,便不怎么练了。”

    赵璟又拿过她的瘦金看了,不悦道:“这个字体笔画瘦骨嶙峋,没有端庄大气之象。”

    于南歌这种好书之人来说,虽特别中意其中一种字体,但也对其它字体多有欣赏,从不无故贬低。身为帝王竟这般狭隘,依着她的性子早就该针锋相对的反驳,可是毕竟碍于父亲还在朝堂,只能斟酌的回道:“是妾写的不好。”

    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妥协,可是在赵璟看来,她本应该回说:“既然官家不喜欢,那妾以后不练了。”

    他既然存了这样的要求,南歌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他的满意。况且翰林院里聚集着各种诗词歌赋皆通的才子,随时随地可以与他坐而论道,女子的才华并不会让他过于看重。

    又不需指点江山,又无需文传千古。本朝虽然并不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品貌依旧是女子最重要的功课。而在后宫,又加上一条:力求君心。

    但南歌的性子使然,绝不可能主动献媚邀宠,更不愿意参与到后宫的争抢君恩,争风吃醋里。

    二人的观念既有着本质的分歧,从赵璟最初的新鲜感过后,便与南歌相处的不怎么顺利。此时又交谈了几番下来,他便有些淡了,只寻了个由头往别宫去了。

    他虽风流多情,却自认是位谦谦君子,若无柔情蜜意,他绝不会强求侍候床帷。

    南歌从开始便知他非一心人,若情爱错付便只会伤了自己。所以她既未曾向他敞开心门,此时得了冷落便也不曾难过。

    只要她维持着自己的封位,不获罪于圣上,不连累于父母,便于心已足。比起情爱错付,她宁愿终身以诗书相伴。

    可仅仅因为她努力练习飞白,宴山却误会了她衷情于圣上。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圣上不但坐拥江山,且人正青年,又风貌出众,性格亦多有仁和。实在是女子一见倾心的对象。

    他心里有着这样顽固的想法,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但依旧真心渴望她宠眷深厚。

    这日巧了,他在藏书阁又遇到上次的小黄门,依旧要往永安宫送书。眼看天色已暗,宴山的差事已经告一段落,或者可以去见一见她。

    踌暗暗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谎称一会要路过永安宫,可以帮他捎带过去。

    小黄门是个疲懒的,又是对方主动,出了纰漏也怪不到自己头上,自然高兴托付给他。

    宴山看着书单以文史类居多,都是他素日也喜欢借阅的种类,轻车熟路的很快便找齐了。

    他抱着一摞书往永安宫去,临近皇后宫不远处,却见圣上的步撵刚从永安宫出来。

    因为一会儿要路过此处,他忙退到路边低头跪好。

    谁知赵璟经过他身边时却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一摞书,便停下来问道:“可是宋娘子的?”

    “回官家,小的正是给宋娘子送书的。”

    赵璟叹道:“她倒是个女学士,整日书不离手。可惜连飞白都不会写。”

    他本是发泄方才她不能迎合他的不满,可是宴山却听不得有人说南歌的不好,连圣上也不行,便斗胆辩道:“小的上次送书时,见宋娘子丢了几张写错的习字,觉得怪可惜的,就捡了回去包书。隐约记得其中似乎就有一张飞白。小的虽粗陋,在翰林院倒也见过这种字体,应该不会认错。”

    “哦?你在翰林院当差的?叫什么名字?抬起头来我看看.”

    “小的李宴山。”

    “宴山?这个名字似乎听过。”赵璟想了一回,忽然道:”字写的不错是你吧?常有人夸的。我见过几次你抄写的书册,很是公整。如此说来,你认得飞白定不会错。”

    赵璟忽然高兴起来,吩咐道:“转回永安宫。”

    车撵调转了方向,宴山正琢磨是不是明日再去送书,赵璟却又丢下一句:“宴山,你也快把书送过去吧。”

    宴山应了,退了几步跟在车撵后面也往永安宫去。

    他自以为是的认为帮南歌找回了公正,又帮她多留了一回心上人,她应该会欢喜的。

    只要她欢喜,自己也便欢喜了。

    这次复回赵璟没有让人通传,直接便进了东殿,去时还不忘看了眼宴山,示意让他跟着一起过去。

    宴山跟在他身后四五步的距离进去,南歌没料到圣上会去而复返,来不及遮掩正写着的飞白,便被一眼看到了。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官家怎么又回来了。”赵璟一手已经夺过宣纸,拿在眼前看了。

    “哈哈!宋娘子的飞白写了这么好了,却为何一直藏着掖着不给看?莫非是害羞不成?”

    赵璟自认为她不过是一时放不下身段,其实心里早早就恋慕自己,所以才偷偷摸摸的练习。这种暗恋自己被意外得知的情趣实在是别致。他此时已经心花怒放,说话便轻佻了起来:“若早知道娘子有此情意,怎忍心让娘子日日独守空闺?”

    南歌有些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个自作多情的人,一时却不知怎么辩驳。

    她本自三四岁初学书时,就特别喜欢飞白。陆续练了近十年,至母亲病重时才停了几年,最近才开始重新练习。但是她无意中得知圣上最喜飞白体,宫中便有人人争学飞白之风。她不愿让人误以为她是为了争宠才练,故而每次在圣上面前都遮掩过去。

    她更不愿意承认自己也最喜欢飞白体。

    有时候事情的真相很容易在特定的环境里失真。至少,当圣上喜欢飞白之后,别人的喜欢,都很难再保持纯粹了。

    可是眼前,此刻,他正兴致冲冲。她若说,我并非因官家喜欢才练,我也并没有恋慕官家。定然会惹怒他。

    她可以不考虑自己。但是却不得不考虑父亲,以及自己的家族。

    她终于还是低下头沉默了。既没有反对,也没有承认。

    然而既然有了自作多情,赵璟便误以为她此举不过是害羞。

    他笑着招呼宴山:“把书放这吧。多亏了你一句话提醒,我才与宋娘子解开了误会。说吧,要什么赏赐。”

    南歌愈发惊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事竟然有宴山的掺和。她与他亲近,不过是敬重他的学识。

    她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利用自己。。

    难道就为了赏赐?或者,把握君心?

    毕竟在宫里当差,讨好圣上是至关重要的。

    她无比失望的看了他一眼,甚至还有些痛心。

    宴山此时已经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只是没有意识到错在哪里。

    他的初心不过是维护她的完美,何曾是为了赏赐。

    但此时圣上要行赏,他也不能拒绝,便低头回道:“谢官家,小的也练过几日的书,官家既然夸宋娘子飞白写的好,那小的就求宋娘子一张习字吧。”

    “哈哈,你倒是懂事!也知道好歹!”赵璟显然对他所求很是满意,“你几岁了,可愿意来御前当差?”

    圣上此话一出,南歌便觉得掌握了宴山邀宠的真相。在御前当差可谓一步登天,是多少内侍梦寐所求的。

    她错认了他。原以为他刻苦用功不过是喜欢学问本身,却不料也是拿学问当邀宠的工具罢了。

    她失望已极,回过头去不想再看他。

    谁知宴山并没有像她想像的那样欢喜谢恩,却是跪下回说:“官家赏识,小的感激涕零,原该立时过去侍候的。只是小的今年只十二岁余,除了会写几笔字,在翰林院中抄书已是抬举了小的。若论见识行事,都不过粗陋浅薄,怎敢在御前仰承君恩。”

    “哦,才十二,确实小了些。既如此,在翰林院多学几年也是好的。起来吧。”赵璟倒是未因他的拒绝而不悦,又取了南歌的字笑问:“这个便赏了他,如何?”

    宴山虽辞了新差,但南歌并没有因此解开误会。只是她眼下也不好拒绝赏字,只能应了。

    宴山得了赏,便千恩万谢罢告退出来。

    走的远一些了,隐隐约约又听得圣上说:“今日便留宿在永安宫了。”

    此刻他心里百般滋味,但是依旧执着的认为,南歌爱慕圣上,多得恩宠总是好的。况且后宫嫔妃需有子女才能保障恩宠不衰。

    但是南歌看他的那个眼神,却如针扎一样留在心底,让他耿耿于怀。她或许误会了他邀圣恩,可是他宁愿被误会,却始终觉得,今日自己做的并无不妥。

    拿着南歌的字,他一路糊里糊涂的回了翰林院。

    宋相公正来过问新书编撰的事,学士们却早就提前踩着点儿回了家,他未寻到人正有些薄怒,看见宴山回来,便问:“南风诗考编的怎么样了?”

    宴山回道:“还差一点收尾,马供奉今日提到过,再过几日就可以誊抄复稿了。”

    “好。明天让他抓紧一些,官家等着看呢。”

    “相公放心,只要到小的这里,会尽力赶抄出来。”

    宋相公对他的做事态度和效率一向满意,便点了点头,此时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副字,又问道:“谁的字?”

    宴山不好隐瞒,老实回道:“刚才临时接了差事,去永安宫给宋娘子送书。官家夸写的好,小的便求了来。”

    “宋娘子?”听说是自家女儿写的,宋相公便伸手来讨看。

    宴山奉上,看他打开看了,却叹道:“竟是飞白。她从两三岁上刚学书就喜欢飞白,练了足足十年。我原以为如今她不会再练了。”

    知女莫若父。

    如今宫中谁不知官家最喜飞白,她定不会在人前显露出来她的喜好,被人误会了有攀附君恩之心。

    可是此刻意外看见她的飞白手书,难免惊叹。

    宋相公将手书还给了宴山:“你的飞白写的很好。平时也没显露过。倒也是个有风骨的孩子。只不过在宫里,风骨有时候并不是一个好东西。收着吧。”

    他又暗叹息了一回,并没有注意到宴山此时已无比错愕的神情。

    目送着宋相公走远了,宴山才缓缓的移步到窗前一个椅子上坐了,脑中却一直盘旋着宋相公的话:“她自两三岁刚一学书就最喜飞白…我原以为她不会再练了…你也是个有风骨的好孩子…”

    “我今天是做了什么事!!!”

    他终于忍不得薅起自己的头发来。

    “我凭什么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他几乎懊悔的要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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