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入宫之后,因容貌出色,很快便承了宠,圣上赵璟又一连三日留宿。

    但是赵璟在朝政上虽清明,在情爱一途却很是个风流种子。后宫里的嫔妃众多,向来不缺美色,新人进来也不过新鲜几日,若没有特别之处便很快丢下了。

    南歌自幼跟着父亲做学问,虽是女子,却生生的养出一身的文人气概,是断不会做邀宠的勾当。赵璟见多了奉迎讨好,顺他心意的女子,便觉得南歌神色话语间都清傲了些。

    开始他还觉得与她谈诗论词、品书赏画很是有趣,堪为红颜知己。但时日未久,便觉得远不如能歌善舞的解语花来的顺心。

    南歌未入宫前,舞姬出身的张娘子最为受宠,她善于揣摩圣意,逢迎君心,撒娇弄痴说笑逗闷子也无所不能。南歌新入宫后她被冷落了几日,很快就复了宠。

    而永安宫却渐渐门庭冷落车马稀,君情一日薄似一日了。

    但是宴山并不知晓这些。他只觉得凭着南歌的容貌才情,没有不受宠的道理。初时他还悄悄打听了消息,得知的是接连承宠三日。

    余下的他不想再多知道些什么,又下意识的避开见到南歌的可能。偶尔被抓去别处做临时差,也都绕着永安宫走。

    是以他再见到南歌,已经是又半年之后了。

    当日正是盛夏。他去藏书阁送书的时候,一个新来的小黄门忽然肚子疼,临时央求他帮忙跑一趟差。

    他向来是个好说话的,二话不说便应了。那小黄门直接丢了一张书单给他,又留了句:“永安宫宋娘子,可别记错了。”

    说完便匆匆跑出去找地方出恭了。

    他脑子里被“宋娘子”三个字惊的有些发懵,呆了好一会才将书单看了,慢慢的把书挑出来。

    他想拖上一时半会,等那个小黄门回来再拒绝了他。谁知那小宫人好不容易偷了懒,怎么会再回来。等了一会儿无果,他只能自己跑一趟了。

    他抱着书一路想着,满打满算与她已是四年半未见了。故人久别,竟如近乡情怯一样让人忐忑。

    他硬着头皮进了永安宫,这个时辰正是午休方醒,许是宫人们都去躲懒了,殿里没什么人,一片静谧。他只好走近了些,停在正殿门口禀道:“宋娘子,书送到了。”

    里面听着有人声回他:“送进来吧!”

    他停下来整了整冠帽,便进去了。

    外殿里放了冰块很是清凉,只有两位侍女低头在绣帕子。见他进来其中一位便道:“宋娘子在东殿写字呢,你直接送过去吧!”

    宴山微低下头放轻步子往东殿走去,果然见帘幕重重之下,一位着了鹅黄家常褙子的妙龄女子正执笔在案前写字。

    宴山抿了抿唇,在门外又禀告道:“宋娘子,书送到了。”

    隔了四年多,他的声音已变化了些,南歌并没有听出来,只道:“放在这边案子上吧。”

    宴山依旧低着头,移步案前小心的摆放好。

    放书时他偷扫了眼宣纸,见她竟然在练飞白体,笔间已经很有气势。

    宫中谁不知道,官家最喜飞白。

    宴山心底有些拿捏不住的情绪跳动了一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很快后退了几步,回道:“小的告退。”

    南歌说了声:“辛苦了。”依旧练得入神。

    宴山自转身离开了,刚走了几步,南歌却忽然叫他:“等等,外面天热,用盏凉茶去去暑再走。蔷儿,”她抬高了些声音,“取盏凉茶来给这位中官人。”

    方才一味低头绣帕子的宫女起身取了茶过来,刚抬头看清宴山的长相,便疑道:“你?莫不是?那天挑灯笼的小黄门?”

    宴山这时也看出这宫女便是四年前的上元节,南歌身边的侍女。

    他忙点头:“是。”

    南歌听见侍女春蔷提及上元节和灯笼,忽得想到那日的小宫人,忙放下笔走了过来。

    打量了他一时,见他如今已不是四年前满脸稚气,眉目舒展开来,身量也长高了许多,已经有了少年的俊秀,不由欢喜道:“果然是宴山,我们许久未见了。”

    宴山不知如何答复,只回来个:“嗯。”

    南歌看他有些薄汗,亲自接过凉茶递给他,看着他饮了半盏,方嗔怒道:“怎么到我宫里还装作不认得?”

    宴山只能道:“怕贸然出声冲撞了宋娘子。”

    “你原本还肯叫我一声姐姐,如今愈发生分了。”

    原先私下叫一声也是罢了,如今她身份不同,是万万不能再叫了:“小的不敢造次。”

    南歌知道这宫里有许多规矩,若不遵守或会给他带去麻烦,便不再提及,只是打量他依旧瘦弱,便道:“这几年没有好好吃饭么?虽看着长高不少,却还是这么瘦。蔷儿,你把今儿个新来的几种糕都包起来给宴山带着。”

    春蔷自去了,南歌又想起一事,去案上寻了一本字帖翻开,里面夹着一张习字,拿过给宴山看:“你瞧瞧我可有进益了?”

    宴山接过,见是用簪花小楷写的半阙词:

    “幽梦初回,重阴未开,晓色催成疏雨。竹槛气寒,蕙畹声摇,新绿暗通南浦。未有人行,才半启回廊朱户。无绪,空望极霓旌,锦书难据。”

    竟是张兹的《宴山词》上阙。

    宴山觉得心里又莫名有些拿捏不住的情绪涌起,只强压了,看那字迹确实骨架劲道许多,便赞道:“确实进益了。”

    南歌听了肯定便笑了起来,又露出浅浅的梨涡。她此时方满十六,正是女子最娇嫩的年华,容色更胜过往日。

    宴山不敢直视她,忙低敛下眼帘。

    南歌看他如今愈发讲究规矩,轻叹了口气,又问道:“你如今在哪里当差?可着急回去?”

    “在翰林院,”宴山又想了想,午后有一个时辰抄书的时间倒可以挪到夜间,只是若在此停留太久也不好扯谎,便道:“有半个时辰。”

    “在翰林院当差?父亲常去那里,怎么没有提起过?不过那里对你来说是个好去处。来,我要检验一下你的学习成果。或者这几年有没有新学什么字体,都写给我看。”

    说着,她已经亲自磨墨铺纸了。

    她的语气不容拒绝,宴山却听着十分舒适,便去拈过笔分别用楷、行以及瘦金体写了一行字。

    他平时抄写楷书用的最多,已然没有挑剔之处,行书也练的不少,但瘦金体是今年刚练的,自己觉得还差很多,只勉强写了凑个数。

    谁知南歌看了却大惊小怪起来:“瘦金体银钩铁画最是难写,你竟然已经写出来风骨,真是难得!”

    反复看了,啧啧赞叹了许久,又将楷书、行书用手指临摹了笔画,叹道:“我怎么练也比不过你。”

    宴山正要安慰她飞白已经写的很好,她却又问:“你可会写飞白?”

    飞白是官家最喜的字体,他自然练过。只是他心里存了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方才就略过了 ,此时她既发问,便如实答道:“写过,但不好。”

    南歌马上笑逐颜开,拉过他的袖子道:“快写!”

    宴山怎会拒绝,便也用飞白体随便写了几个字。

    他刚一写完,南歌看他的眼神已经近乎崇拜:“宴山,虽然此体不如楷书写的娴熟,可是我第一次见把飞白写的这般潇洒快意的!”

    宴山被她反复夸的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头道:“是宋娘子抬举小的.”

    他一味的以仆自称,南歌有些不喜,便沉下脸来道:“中官人过谦了。”

    中官人这个称呼是宫中对内侍的美称,带着些疏远客套。

    宴山知道她恼了什么,只是碍于身份又不好改过,只能低头沉默了下来。

    南歌见他如此,也知是自己无理,便转了话题:“你想在翰林院再留上几年?”

    宴山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坦诚道:“只听有司安排就是。”

    南歌又道:“我想见你的时候可怎么找你呢?我进宫这半年了,时常想起你,谁知蔷儿他们也没打探个所以然来。”

    宴山听她此话,内心欢喜以极,但是终究要顾及身份,便只道:“我常去藏书阁,说不定还能来给宋娘子送书。这次也要回去交差了。小的告退。”

    南歌亲自送到外殿,看他去了才返回东殿继续练字。

    案子上还有他留下的字迹,她一时又看的入了迷。

    按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内侍,可每次相见,他却总是让她有惊喜的感觉。

    她父亲是文坛翘楚,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她忍不住又为他痛惜起来,他是一个极有天资的人,若未曾进宫服侍,那定是另一番天地。

    可是她为他痛惜,谁又为自己痛惜呢?

    她看过书里的广阔天地,却被困于一方宫墙。

    怀着“愿得一心人”的绮念,却因太后的垂青,不得不终身依附永远不可能做一心人的圣上。

    原来她与他,竟然同是天涯沦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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