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无限宽广,秘境无数。

    小灼有了海里自由呼吸的能力后,便成日里拉着相柳四处玩耍。

    这一日,两人来到一个新的地方。

    那是一座岛,确切地说,更像一座山。

    整座岛就是一座山,山峰高耸入云,让小灼止步的,是山尖上隐隐冒着的一簇霞光。

    流光溢彩,闪闪发光,远远看去,像一颗硕大的晶石落在云巅。

    小灼欲要上前一探究竟,相柳警示她:“越美的幻象,越危险。”

    在海上,很少见到能让相柳皱眉的东西。小灼询问:“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峄皋山,曾经有一位神在那里诞生,那一圈光晕也许是神留下来保护子民的屏障。”

    “既然是神用来保护子民的,自然不会有危险吧?”

    小灼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跃跃欲试,见相柳丝毫不动,只好激他:“难不成海底妖王九命相柳会怕这东海上区区一座山?”

    相柳并非怕,只是东海奇境数不胜数,岛上幻境丛生,防不胜防。

    这些天陪着小灼四处瞎闹,倒给她闹出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胆子。

    小灼自然不知道,若非相柳熟悉东海,这些日子的“荒岛探险”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头。

    相柳没理会她的激将法,如实说:“峄皋山既然是上古神诞之地,必然不简单,你若要去,便不能乱走,寸步不离跟着我,能做到吗?”

    小灼当然点头,话里却自信满满:“你放心,我的箭术不比你差,届时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既然相柳不反对,小灼便不愿等待,就要过去。恰此时,一声咳嗽响起。

    小灼回头,见他微微伸出手臂,一秒意会,上前挽住他的胳膊。

    她早就习惯相柳这副故作矜持的模样,明明两人已经成婚,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这九头妖怪也不知道在别扭什么,次次要她主动。

    小灼内心诽谤,但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

    山峰上发光的,原来不是晶石,是一棵树。

    那树通体金色,叶片形状似金刀,树干粗壮笔挺,中间却有一个贯穿整个树干的洞。

    小灼盯着那洞口,却发现洞里似乎别有乾坤。

    “这是什么?”她惊奇。

    相柳道:“古籍有记载,巫人有塑金神树,树干嵌罗盘,可通古今、预轮回、判神格。”

    空洞的树干预示着罗盘早已不知所踪。但小灼望着洞口,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闪烁。

    “这是巫族的神树?”

    小灼饶有兴味,她走上前,想要一探究竟。

    猝不及防听到相柳一声呼喊:“别过去!”

    来不及了,一阵眩晕感袭来,巨大的引力似乎要将她的神魂勾走,失去意识前,她看向和相柳紧紧握着的手。

    脑袋像是被强行塞了什么东西,小灼昏昏沉沉醒来,下意识看向身侧,空空荡荡。

    她惊坐起来,警惕看向四周,轻声呼喊:“相柳?相柳!”

    无人应声。

    一人推门而入,神色惊喜又慌张,急急忙忙出声:“小祖宗你可终于醒了,神使们要出发了,你赶紧收拾收拾走吧!”

    小灼几乎是被推着走到外面,只一眼,她认出眼前的地方。

    是神树,这里还是峄皋山!

    不对。

    小灼抬头,那神树中央,正镶嵌着一个金色罗盘。

    幻境!

    小灼想起相柳说的话:神树可通古今。

    她这是附身在谁的幻境中?

    相柳在哪里?

    不容多想,一声古朴而厚重的钟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紧接着站在神树旁边的老者开始说话。

    “你们都是神树选中的人,天珠将落,神树预言蜃珧百年内必有成神者。记住你们的任务,找到祂,助祂成神,诱祂入情,天珠既成,即刻带回。巫族万年兴衰皆系你们一身!”

    小灼听得云里雾里,正沉思之际,幻境的时间被骤然拉短,无数看不清的画面在她眼前轮转,等再清晰时,她已经站在另一个地方。

    入目,是一座蓝白色的大殿,高耸入云,而她在殿外的石坛中央。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一块珍珠般莹润的白色腰牌出现在眼前。

    “姬翎,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

    小灼闻声抬头,面前的人白衣胜雪、气质出尘。

    从掉入幻境起,小灼便一直跟着幻境主人的视角随机转换,像一位身体不受控的旁观者。

    直到这一刻,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被牵引着,逐渐占据主导。

    “相柳,是你吗?”她说出了第一句自主的话。

    “还不算太笨。”

    相柳发出声音的刹那,容颜逐渐变换成原本的模样。

    唯有一双眼睛,仍旧是水蓝色的瞳孔,竟意外地好看,像极了高山雪颠之间常年不冻的蓝色湖泊。

    小灼扶着相柳的手臂凑近,忍不住伸出食指拨了拨他的睫翼,相柳看着她的动作没有避开。

    根根分明的睫毛在她的指腹微颤,阴影打在干净的眼睑上,平静的蓝色湖泊被她撩起一丝波澜。

    想到什么,小灼收回作乱的手,四下环顾,却发现周围的人对她这个冒犯“师父”的举动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都是幻境,对于超出幻境之外的事情不会有记忆。”

    闻言,小灼绕着相柳转了一圈,又挥手往台下吆喝几声,无人响应。

    她后知后觉:“那我们既然已经觉醒,整个幻境岂不是就停滞了?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相柳凉凉一问:“现在知道怕了?”

    “能造出这般浩大真实的幻境,幻境主人必然不好惹,怕就怕我们在里面晃悠太久,惹上大麻烦。”小灼整个人有些焉焉儿的,担忧道。

    相柳方才还想让她长长记性,这会儿见她不安的模样,又忍不住安慰。

    “别怕,幻境会自己推进。”

    “我才不怕!这种幻境没什么恶意,只需顺着它走一遍,待下一个轮回开启前出来便是。”

    她毕竟也学了一整本术法书,对于这种上古幻境有一些了解。

    小灼无畏一笑,看着相柳。

    最怕的时候,是醒来之后发现想护的人没在身边。

    正想着,周围发生异样,熟悉的时空变幻再次开启。

    小灼心中一惊,下意识挥手,另一只手掌更快牵住她。那手轻轻一带,小灼便落入相柳怀抱。

    她紧紧拥着相柳,剧烈的变幻让她有些恍惚。

    一道强光逼近,再次睁眼,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相柳不在身侧。

    小灼再次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权。

    很痛,极其痛苦,全身被鞭笞得没有一块好肉。

    她躺在地上,看见白衣出尘的人,持剑挡在她面前。

    “鎏玉,让开!”

    “她根本不是什么神使,她是巫族的妖女!”

    “什么师徒情分,在她眼里不如天珠重要!”

    “你还护着她?她害了你!”

    ……

    “师父……他们放过我了吗?”

    姬翎奄奄一息,但她不能睡。

    计划败露,鎏玉若不管她,她便只有死。

    鎏玉背着她,脚步一深一浅,留下一串血迹。过度消耗的灵力带来反噬,他吐了一口血,依旧向前走着。

    他轻声道:“你放心,我会带你回去。”

    姬翎轻吸一口气,虚弱的话里含笑:“到了峄皋山,我带你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在那里辟一个小竹屋,你教我修炼,我给你读书,没有人来打扰我们。”

    “被发现了怎么办?”

    “你放心,如果有人来伤害你,我会保护你的。”

    少女轻轻几句话,勾勒了一个美好的幻景。

    鎏玉知道自己已经入情,体内所谓的天珠已经成形。此刻,如同一块烙铁般,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蜃珧一族天生灵体,无情无欲。唯有因情而生的杂质会在体内凝结成珠,过程痛不欲生。

    巫族知晓这些,却不知道,灵珠因情而生,也需用情来育。

    倘若情深,对方一滴血,便足以平复无尽的绞腹之痛。

    反之,若对方无情,血便毫无益处。唯有磨灭自身,以血肉养珠。

    那一日回峄皋山,少女的血沾在他的脸上,腹内滚铁如旧。

    姬翎不知道这些,鎏玉也当作不知道。

    腹中如有钝刀磨砺,灵珠将里面搅得天翻地覆。如若剖开看,必然是血淋淋一片糜烂,不堪入目。

    黑白额发间丛生汗珠,鎏玉呼吸深重,终于支撑不住,他弯着腰,咳了一口血。

    僻静的竹屋里,一阵清风将书页翻开。趴在书桌上的少女无知无觉,睡得酣然。

    鎏玉想,这样也挺好的。

    她若想要这灵珠,待养好了就给她。

    只要一切都能像这样继续下去,就好。

    ……

    睡梦中的人睁开眼睛,小灼再次掌握了身体的主动权。

    她渐渐摸清一些规律:这是预示着下一场幻境快要开始了。

    “相柳?你不舒服吗?”小灼一眼看过去,敏锐地发现相柳不对劲。

    相柳继承了身体主人的五感,虽坐得挺拔,身姿端正,却难掩脸色苍白。

    听到小灼的询问,他低声“嗯”了一句。

    “哪里不舒服?”小灼知道幻境里会与身体主人的五感相通,但是两人来到竹屋安顿已经有一段时间,照理说姬翎的伤都好了,鎏玉的伤也该痊愈了。

    她来不及思考,蹲到相柳身边,给他擦了擦鬓角的汗水,另一只手隔着衣衫检查他的身体是否有伤口。

    相柳抓住小灼的手,有气无力:“不是外伤。”

    “究竟哪里不舒服?”小灼着急询问。

    相柳皱眉,片刻才道:“腹痛。”

    “怎么会腹痛?”小灼神色紧张,伸手探到相柳腰腹四周试探,“是这里吗?”

    温热的触感让相柳身体有一瞬间顿滞,他喉咙溢出一声“嗯”。

    相柳不习惯说痛。

    小灼只是觉得能让相柳露出这般神色的,绝非等闲的病痛。她眉心紧皱,只恨自己的灵力不能对幻境的人起作用。

    她起身绕到相柳另一侧坐下,拧着眉心:“你躺我腿上,我给你揉揉。”

    小灼的语气不容置喙,相柳微顿,顺着她的动作躺下。

    腹中痛苦不减,但那股轻柔的力道却让他放松下来。

    相柳阖上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小灼轻抚他的眉眼,察觉到下一场幻境即将到来,搂着相柳的手臂紧了紧。

    画面一转,神树之下,有一个盛大的祭坛。

    祭坛之上有一人,手脚被折断,遍体鳞伤。

    他的鲜血沿着阵台上的阴阳铭文流淌而下,填满了整个祭坛纹路。

    “祖先神灵在上,天佑巫族,诞下天珠,佑我族万年不衰!”

    “姬翎,剖腹取珠,你还在等什么?”

    姬翎上前,看到那人浸泡在血泊里,一双蓝色眼眸里倒映着一场血淋淋的疯狂献祭。

    他看着她握着匕首走来,咧开嘴角,大笑不止,悲戚而决绝。

    “你怎么就不愿意再等等……”

    “为什么不能对我再仁慈些?”

    “哪怕就一点点……”

    恰此时,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

    “动手!”

    “住手!”

    巫者的催促声响起的刹那,小灼心急之下的喝止竟然发挥了作用。

    眼前惨烈的场景让小灼再也无法淡定,她从没有如此后悔自己轻率地闯入这片幻境。

    即便只是幻境,一想到相柳即将经历死亡,小灼依旧不能释怀。她困在幻境主人的身体里,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止这场血祭。

    而就在一句声嘶力竭的“住手”后,姬翎竟然真的停住了脚步。

    很显然,这声阻止只有姬翎有反应。

    姬翎停滞的瞬间,幻境开始崩塌。小灼便知道,这才是关键的时刻。

    “你也不想是吗?他教你修炼、为你叛族,爱你、信你,你也不忍心是吗?”小灼到底与姬翎共感许久,知道她内心的动摇。

    “为什么……会不忍心?”姬翎茫然地看着匕首。

    “因为不该。”

    “有什么不该!杀一人而活我全族上万人,放了他才是不该!”

    锋利的剑刃之光刺破姬翎暂时的平静,她突然笑得癫狂。

    小灼没想到,方才还控制住的姬翎此刻疯魔般奔向祭台,匕首直直对着鎏玉,眼里充斥着嗜血的狠。

    那副陌生的身体里,有着被她视为生命的灵魂。那一刻,无尽的害怕占据了小灼的一切,她拼尽全力嘶喊:“相柳!”

    与此同时,祭台上原本奄奄一息的人忽而爆发出强大的对抗灵力,姬翎一时不察,匕首被震开。

    危急时刻,相柳及时掌握了主动权。

    只是身体如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动作迟缓,一击之后,身体已经无法支撑,躺倒在地。

    只见姬翎冷笑一声,握着匕首再次上前。

    但也够了。

    一成不变的轮回有了转机,幻境在此刻崩开一道裂纹。

    幻境的神树与亿万年后枯寂的神树拼合在一起,散发着奇异诡谲的光。

    千钧一发之际,小灼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在姬翎刺向鎏玉的刹那,将匕首对准了姬翎的胸口。

    “小灼!”

    是相柳的声音。

    骤然间,天光大亮。

    眼前一切消失不见,小灼转头,看见相柳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慌乱神色。

    小灼一言不发,扑过去紧紧抱住相柳。

    两颗慌乱跳动的心渐渐平复。

    小灼仍旧心有余悸,却发现面前枯寂的神树再次泛起金色光芒,回光返照般现出一丝生机。

    她立刻紧张起来,几欲拉着相柳拔腿就跑。

    “别怕,没有幻境了,这是幻境主人依附在树上的神识。”

    相柳说完,神识隐现,是姬翎的声音。

    “吾将神魂困于幻境中,亿万年来轮回着同一个结局,谢谢你们让我等来了另一种选择。只是吾仍不解——”

    姬翎看向小灼,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你明明知道,只要顺应幻境历一遍轮回便能出来,为何还要救他?”

    “旁人与我无关,可我不想让我爱的人经历一遍死亡。至少在那之前,我会想到更好的办法。”

    “是啊,更好的办法。”姬翎轻笑一声,沧桑的神色里郁积了亿万年的悲怆仿佛得到释然:“吾妄图在无止尽的轮回中证实那场悲剧无法挽回,是你给吾下了审判,我罪无可恕。”

    姬翎说完,身体散作金光,归于虚无。

    “蜃珧一族与海贝同源,体内灵珠成熟可自然取出,无需剖腹。”相柳淡淡道。

    “原来如此。姬翎误杀鎏玉,将自己困在早已荒废的孤岛之上,燃烧神魂制造幻境,变成一位不知名的堕神,最后幻境消散,她也消散于世间。”

    小灼恍然大悟,心里遗憾,情绪不禁失落下来:“所以只要再等等,鎏玉就会将成熟的天珠奉给姬翎,这原本是更好的办法。”

    “什么是更好的办法?”相柳凉凉的声音忽然响起,显然是秋后算账的姿态。

    小灼不言,意图蒙混过去,又听相柳接连问。

    “杀了自己,就是更好的办法?”

    相柳眼睑微微抽动,眼睛眯起,是危险的预示。

    小灼拢了拢起手指,脚尖向外,一双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状似思考。

    相柳带兵打仗,当了这么多年军师,哪能看不出来她的心思。

    果不其然,小灼拔腿跑走的前一秒,相柳眼疾手快,拎小鸡似的抓着她的衣领。

    “这是海上,你还想逃哪去?”相柳没好气道。

    小灼知道逃不过,眼睛挪了几寸,看着相柳,软下声音:“我知道是幻境,只是痛一下,不会有事的。”

    不过是从他痛,变成了她痛。

    相柳并非真的生气,可匕首刺入小灼心脏那一刻的感受,直到现在仍旧让他心惊胆颤。

    他无视小灼求饶的眼神,声音冷厉:“你选了最差的办法!”

    “行行行,你说了算,我错了行不行?”小灼态度良好,顺溜地认错。

    可听听这敷衍的话,怎么能指望她能放心上?

    相柳沉沉望着小灼,沉默着不说话。

    小灼抱住他,将下巴搁在他的胸膛上,试探问:“你生气了吗?”

    相柳别开眼睛:“没有。”

    小灼往他的视线挪过去,相柳紧接着转到另一头,如此反复几次,小灼好笑道:“你还说没有!”

    相柳长叹一声,把她的脑袋拨回去,冷声冷气地妥协着:“下次别再自不量力了,我是九头之身,就算不是幻境,也死不了。”

    “是九头之身,又不是不死之身。”

    “那也比你命长。”

    小灼轻嘘一声:“活那么长,变成老妖怪,也只有我要你咯~”

    相柳被她怪异的鬼脸逗笑。

    小灼霎时间收回鬼脸,痴痴一笑:“没关系,相柳大人风华正茂,日后尽管老了丑了,就冲大人如今的倾国姿貌,也能让我死心塌地留恋一辈子了。”

    迎接她的,是相柳砸到脑门上的一记雪球。

    “想得挺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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