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墨随父亲回到府中已是傍晚,晟都城内一路长灯相送好不热闹。

    “这马车慢的很!”京墨百无聊赖地掀开车上的布幔:“若是骑马我们现在早已经到了。”

    “荒唐,这静安街上平民百姓众多,怎可肆意纵马。”京华庭正襟危坐严厉道:“你可不能因有了一点战功便飘飘然,失了本心,我小时便教你……”

    父亲又滔滔不绝开始了他的谆谆教诲,京墨撇撇嘴,开始后悔自己刚刚的一时嘴快。

    约摸半个时辰后,京墨已然昏昏欲睡,她强撑困意再次掀开布幔,看见不远处熟悉的府邸口,隐隐绰绰聚集着一干人等,这是她一年以来魂牵梦萦的场景。

    “到家了?”门帘打开探出一只圆圆的脑袋来。

    “是的小姐。”驱车小厮答。

    蠢蠢欲动的一颗心再也按奈不住,马车行至府前,还未停稳,她便迫不及待从上面跳了下来。

    听闻晟军回城的消息,程思砚和姑母京华庭早早驻于京府外等待,见此一幕姑母由初见的惊喜顷刻变为了惊吓。

    “墨儿!”

    落地不稳,随着姑母的一声惊呼,她踉跄了几步,而后没事人般三步并作两步欢快地扑进了姑母的怀里。

    熟悉的冷梅香气涌入鼻腔,京墨才再次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安心。

    “姑母,墨儿真真想死你了。”她娇声娇气道。

    “死丫头,打小就不让人省心!”姑母含笑嗔怪,但眼角却一点点泛红,在片刻间悄悄蓄满了泪珠。

    数十年前,姑母京华庭因为不能生育,体面地与夫家和离之后,便一直住在其弟金华庆府内。生逢乱世,弟弟常年征战在外,弟妹又体弱多病。

    照顾自小调皮捣蛋不让人省心的京家嫡女京墨的责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京华庭的肩膀上。自从京墨母亲过世后,京华庭便更加疼惜这京家唯一的血脉,在心里早将京墨视如己出。

    她为京墨颇有当年她随父兄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风采而骄傲,但沙场无情,乱世难安,她更为日日夜夜忧心父女俩的安危而心焦。

    “这次回来便能长久安定一段日子了罢。”姑母询问道。

    “那是自然,自此一战,敌国听闻爹爹的名头必心生畏惧,断然是不敢轻易再来犯。”

    京墨话音未落,父亲已从马车上徐徐下来,走至他们身后,眉头紧锁,良久才道:“夜里下了寒气,都先进屋吧,别染了风寒。”

    “是!”小厮婢女们齐声应道。

    姑母跟在父亲身侧,缓缓入府内,身后拥着八九个婢女,还有三五家丁。人散了个干净,京墨转眼一瞧,这才对上那双人群中注视她良久的眼。

    “你小子,一年多未见,又长高了不少。”京墨拂手拍了拍他的肩。

    程思砚煞有其事地直了直背,清清嗓:“你倒是变丑了不少。”

    “是吗?”京墨摸摸自己粗糙的面颊,下一刻那手掌便扬到了程思砚的头上:“死小孩,没大没小!”

    程思砚来不及躲闪,右侧脑袋生生挨了她一掌,他捂着脑袋幽怨道:“我都十八了。”

    “你即使是八十八了也得唤我一声长姐。”

    “是,长姐……”几乎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的两个字。

    “话说,你还差半月才满十八吧。”京墨亲昵地揽住他的肩。

    “这不快了么?”程思砚默默弯下背去,生怕她够得太过吃力。

    “阿砚,可有哪家中意的姑娘?”

    京墨在饭桌上面对着程思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本是无心的话,却没想到头来会引火烧到自己身上……

    “咳咳咳……”程思砚一瞬被入口米饭呛到,咳嗽得红了脸。

    “也是。”姑母若有所思:“像砚儿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儿多数都已成婚了。”

    “华庆你常年奔波战场,好不容易归家,看寻个日子……”姑母放下筷子,轻轻拍打着程思砚的背,眼睛却望向京父,突然开始谋划起了程思砚的婚事。

    “我看顾家祝家的两个未出阁的姑娘都挺良善温柔……”

    “停!”程思砚连忙叫停。

    于是,饭桌前的三双眼睛皆齐刷刷望向他。

    “京……长姐不是二十有余了也还未谈婚论嫁么……”他弱声道。

    但说完他便后悔了,两双眼睛即刻便从他身上转移,唯有一道眼刀瞬时从对面砍了过来。

    “墨儿,这个年纪想寻个好寻夫婿怕是有些难了。”京父怅然:“都怪我带她上了战场,磋磨了这数年。”

    “华庆,你可不要低看了我们墨儿。”姑母得意洋洋:“我们墨儿是京氏唯一嫡长女,又有战功军衔在身,放眼望去整个晟都,又有几家儿郎能轻易与之相配的呢?”

    “就是就是。”程思砚在一旁暗暗附和。

    “可终归这年纪……”

    “你跟咱爹一样都是老古板。”姑母嫌弃道。

    ……

    听着姑母父亲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不已,京墨顿时没了胃口。

    她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规定的,女子到了年纪就得成婚。女子这一生,就非得嫁为人妇,操持后宅,生儿育女,才算得上是完整么?”

    “若我不呢?”

    第二日,姑母少时的手帕交鲁林氏便带着他那年近三十的儿子登了京府。

    “小姐平日不甚打扮,这仔细打扮起来可真叫人眼前一亮呢!”侍女给京墨披上最后一件白毛貂裘后由衷感叹道。

    京墨摸摸头上冰凉沉重的珠翠,而后又将身下鹅黄锦绣长裙冗长的裙摆胡乱摆弄一通,怎样都觉束缚不已:“非得这样吗?”

    “小姐在府中不必行军打仗,自是要穿戴寻常女儿家的装束的。”侍女用左手挡住嘴巴,轻声道:“小姐莫怪,都是老爷让我们这么说的。”

    京墨默默翻了个白眼。

    虽是冬日,但天色尚好,风也和煦。

    姑母与鲁林氏在东苑梅栏亭沏了壶好茶,围坐炉边赏梅,鲁林氏儿子鲁逸年命随行的侍女将良品坊的采买的糕点蜜饯一一摆上桌。

    “姨母尝尝,这都是良品坊新制的糕点,晚辈听闻姨母素来喜爱甜食,特意拿来与您品鉴一番。”

    “你倒是有心了,我家有个馋虫倒是对这些零嘴蜜饯喜爱得紧。”姑母与鲁林氏对上眼色,随即吩咐婢女去喊京墨来聊天。

    当京墨立于亭内与这个鲁姓男子面面相觑之时,她当即便明白了,为何爹爹今日一定要她穿得如此像个寻常姑娘家了。

    “墨儿,数年不见竟出落得如此水灵了。”鲁林氏激动地走上前去,抓住京墨的手。

    却没想京墨的手不比寻常人家小姐,寻常人家的小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指纤细又白又嫩,京墨的这双手又硬又干,还布满大大小小的陈年老茧,鲁林氏触上她这双粗手的时候微微怔了那么一下。

    但随即便恢复了那虚假的热情,松开手夸张地比划道:“你这么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墨儿,这是你逸年哥哥。”姑母见鲁林氏越说越跑了题,遂打断:“现在晟都任国子监丞。”

    京墨微微拂身,淡淡道:“久仰。”

    鲁逸年相貌不算出众,但也并不丑陋,穿着华贵却隐隐透着些俗气,还有着一股子仿佛与生俱来的傲。

    姑母与鲁林氏佯装赏梅鬼祟地退到了亭外,留给他俩独处的空间。

    京墨坐在炉前,被炙热的炭火烤的有些烦躁。

    “如今大晟也算是安定下来了,墨儿妹妹今后有何打算呢?”

    京墨脑袋里正想着该怎么编一个不伤大家体面的借口溜之大吉,被鲁逸年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墨儿妹妹叫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啊?”她索性装傻充愣。

    鲁逸年上下打量她一番:“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亡妻出身士族,我本意是想找个书香世家的千金。但,我的母亲与你姑母交情匪浅……”

    “亡妻?”京墨有些诧异,忍不住打断他:“你已经成过亲了?”

    不过想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他看起来,年纪挺大的。

    “这不重要。”

    “确实不重要。”京墨默默在心里想道。

    “重要的是,今日一见,我觉得墨儿妹妹秀外慧中,颇有大家闺秀风范,日后定能为我打理好内宅……”鲁逸年越说越激动,甚至还想一头凑到京墨跟前儿去。

    “等等!”京墨几乎要一下子蹦起来:“谁说要嫁你了。”

    “你我两家门当户对,你姑母与我母亲亲如姐妹,而我又正好中意你。”鲁逸年理直气壮道:“这岂能不算是天赐良缘?”

    “你错了。”京墨赫然对上他的双眼:“你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鲁逸年被她尖锐的目光一时瞪得有些失语。

    但他很快就找到了应对话术:“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虽出身武将,有军功傍身,但终究是个女人,是女人就须得嫁人生子,这才符合伦理纲常。”

    “去他娘的伦理纲常!”京墨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我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人管得了,你把女人的价值归结于嫁人生子,管理内宅,仅仅只作为男人的一个附庸品,真是好没道理。”

    “好!”

    电光火石之间,一声突兀的叫好伴随着激动的掌声从屏风后传来。

    两人愤愤侧目,只见屏风后缓缓探出一张白净的小脸,是早早偷躲在那听了半天墙角的程思砚。

    他尴尬一笑:“我只是恰好路过,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京墨冷哼一声,再也不愿与面前这个男人争辩下去。

    “招待不周,鲁先生请便吧!”

    说罢便提起裙摆,步子飞快的离开了东苑。

    程思砚见势紧跟京墨身后。

    出了东苑走到西巷小道,程思砚见四下无人才敢开口。

    “那鲁家老四本有一妻一妾,妾是贵妾,出身不比正妻低,听说那贵妾嚣张跋扈,屡次欺侮正妻,现在正妻因病去世了,鲁家老四怕得罪了正妻娘家,不敢把妾扶正,于是就想娶你做续弦,顺便替老四管管那嚣张跋扈的妾室,说是你是武将出身,她必然忌讳,不敢惹你,到时候家里就清净了。”

    京墨停住脚步,将程思砚拉至墙角,小声道:“你怎知这些?”

    “我今早见鲁林氏来大包小包的,还捎带了她那四儿,便觉得不对,于是私下贿赂了鲁家一个丫头”他得意洋洋。

    “没白疼你。”京墨拍拍他的肩膀。

    “你不会嫁他了吧。”

    “我没一刀劈了他就算他走运了。”

    京墨大步向前走去,身后还跟着那上蹿下跳的白袍小子,偏西的阳光洋洋洒洒落在他们肩头,他们像少时一样,笑着闹着,仿佛从来都没有忧愁……

    相亲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姑母见京墨抵触情绪这般大也不好再勉强。

    话说若是这么轻易便将京墨嫁给他人,姑母心里自然也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愿的。

    “京府本就人丁稀少,好不容易盼得父女俩从战场上平安归来,待这一家人团团圆圆将年过完再说吧。”姑母这么想着。

    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

章节目录

旷野芃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墨江秋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墨江秋野并收藏旷野芃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