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用血水洗刷过的壅州城宛若暮年老者,入目荒凉,十里内不见生灵,脚下的土地,再也长不出翠色蓬勃的生命。

    卫芸将面纱往上拉了拉,握紧了腰间的软剑。

    像是第一次踏入这座城,扑面而来的陌生感使她目眩,眼前的重影和现实交融,又和现实截然不同。

    “这就是你生活过的地方吗?”

    卫芸自言自语,每经过一处烧毁的房屋,总要翻一翻残垣断壁,企盼能找到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可是,经历了这么长时间,在无人救助的情况下,即使是幸存者,也早就被饿死或吓死了吧?

    腐肉烂骨带来的视觉刺激远超她的想象,卫芸知道自己并无退路,便强逼着自己适应,徒手翻找尸堆中的“证物”。

    踏入一座庭院,翻到第三个尸堆,原本急促的呼吸猛地一滞。

    费了好大的气力,卫芸才将那块金黄色的布料从腐臭的尸体中拽出。

    尽管布料已被黑色的血水污染得看不清字迹,但卫芸凭着记忆,仍然从手感和勉强看清的花纹样式中猜出了七八分。

    是圣旨。

    皇帝在壅州下过诏书。

    卫芸环视一圈,从庭院一隅找到了池塘。

    池塘上飘着几具膨大的尸体,卫芸仿佛没看见,自顾自撇开碍眼的尸体,伸手探入池塘,捞出勉强干净的水小心清洗着诏书。

    她没什么处理经验,对洗坏诏书的后果自然也有心理准备。

    现在的她,只求尽力而为。

    “奉迎……年凭……”

    布料上的血渍早已干涸,卫芸能力有限,只勉强清洗出几个自认为比较重要的字迹。

    卫芸摸索到厨房,寻了些皂荚,沾了些清水,勉勉强强洗下了几点血迹。

    “过壅州,要太子,按意处之。”

    按意,按谁的意?

    能力有限,能洗涤出几个能看清的字迹属实不易,就算是文物修复师来了都不一定能洗出圣旨全篇。

    卫芸洗净了手,从庭院中搜罗了一圈,累得浑身冒汗,才找到几块勉强干净的布匹。

    将诏书用布包了,卫芸正欲离开这是非之地,忽听水池里似有翻腾泥沙的动静,便停住了脚步,抱臂看着池塘上的漂尸旁若无人地飘开,唇角勾起一抹坏意的弧度。

    哗啦——

    水中的人与岸上人四目相对。

    “嗨。”

    卫芸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随后,朝对方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那人的发髻,毫不留情地将不速之客按回了水中。

    咕噜噜——

    水花飞溅,扑洒在卫芸的脸上、身上,卫芸眼都不带眨一下,抬手,险些溺死的人面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死人水好喝吗?”卫芸问道。

    “姑奶——咕噜噜——”

    按进水中,再拉出来,再按回水中……

    如此反复几个回合,人已被折腾半死。

    许是玩腻了,最后一次,卫芸手臂猛然发力,一个半死不活的溺水者便被她不费吹灰之力拉上了岸。

    卫芸拔出腰间的剑,剑锋指喉,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说说吧。”

    这都什么倒霉事啊……

    好在卫芸善良,留给他喘气的时间。

    不过现在卫芸全然没有昨夜喝酒的耐心,才喘了几个粗气,脖颈间已有了些许的痛感。

    “姑奶奶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迟来的求生欲是老驴忍不住求饶,“您想知道什么,我都交代。”

    卫芸收了几分力道,上下打量他:“你怎么滚回来了?”

    她仿佛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衣袍血水交融,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进的锋芒。

    面纱之下,一双含笑的眸子全然看不出半分笑意。

    老驴吞了吞口水,决定还是实话实说:“这不是……回来取点东西……”

    “如果是跑路用的钱财,那我劝你省些气力罢,因为……”一只脚踩在老头的胸口,脖颈的剑已经染了血丝,“黄泉路上,我会烧给你的。”

    “哎哎哎,姑奶奶,我不拿了。”老驴眼前阵阵发晕,在短暂的时间里,他把所有能想到的事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姑奶奶,死也得让小的死的明白吧,成了冤死鬼,小的在阎王爷面前不好解释。”

    卫芸被逗乐了:“当初为什么骗我?说实话,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老驴噎了下,讪笑道:“姑奶奶,我哪敢骗您啊。我确确实实是混在死人堆里才逃过一劫的。”

    卫芸目光一凛,抬起了剑:“这话你留着给阎王爷说去吧。”

    “等等!”剑即将落下的一瞬,老驴猛然叫停,“我说我说,我全都交代。”

    “不必,”卫芸懒得和他掰扯,踩着他胸口的脚又施了几分狠力,只留给他说话的气力,“现在,我问什么,你老老实实回答,若有半句假话,我不介意黄泉路上多一个冤魂。”

    老驴吓得不敢多言,只得连连点头。

    “第一,太子途径壅州,当地太守可知晓此事?”

    “知道知道,圣人亲下圣旨,让太守做好接待准备,当初还是我为信使带的路。不过嘛……”

    忆起太守接到圣旨后的反应,老驴倒吸一口凉气:“小的觉得太守大人似乎并没有迎接太子殿下的意思。”

    “此话怎讲?”

    老驴琢磨一番,摇头:“就是感觉太守大人对恭迎太子殿下这件事并不上心,那几天太守神神秘秘的,像是在躲着谁,上门的宾客也比往常多了不少,但都被太守大人以公务为由挡回去了。”

    这个太守有鬼。

    卫芸想起圣旨就在身后的包裹里,那就说明,这里就是太守府了。

    先前李贤昀倒是有给她发过书信,信里一会儿说“不好的预兆”,一会儿又扯到“太守府”“叛乱”,总归说得云里雾里,文邹邹的。卫芸看得一知半解,提取了重要内容——借钱,便写了回信差李恢送出去。

    剩下的内容看不懂,也没当回事,寻思着待得空再慢慢翻译。

    没成想,她险些没命活到翻译的时候。

    要知道有这么多的节外生枝,当初就该图个省事,让竹英帮她翻译一遍。

    “太子呢?”卫芸问道。

    “这……”

    见老驴满脸疑惑,支支吾吾憋不出一句话的模样,卫芸甚至开始怀疑太守府压根就没看见李贤昀的影子。

    难不成李贤昀没在壅州停留过?

    不应该啊。

    “这壅州上下数万人,竟无一人见过太子?”

    老驴被她的口气惊出一身冷汗,连连摆手:“姑奶奶您就算刑讯逼供我也没见过太子殿下啊。”

    卫芸睨他一眼,剑离了他的脖颈,归入剑鞘。

    老驴如释重负,连气都来不及喘,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躲远些,脚反而使不上力。

    “跑哪儿去?”卫芸道。

    老驴干笑,搓了搓毫无知觉的手,悻悻龟缩在她身旁。

    “我不难为你,你只需告诉我,”卫芸仔细回忆昨夜的谈话,“你逃跑途中遇见的那两个人去哪里了。”

    老驴带路,卫芸紧随其后。

    行至半路,卫芸终于忍不住开口:“这壅州城,还有活人吗?”

    “嗐,不被那群人杀死也要被活活饿死,倒不如一刀了断。”

    又行了几步路,卫芸皱眉道:“壅州百姓日常生活如何?”

    “壅州哪里还有百姓,”老驴长舒一口气,“不是饿殍就是行尸走肉,官府运来的赈灾粮里全是沙土,连种地的力气都没有,还得撑着一把骨头在朝廷面前装孙子……”

    卫芸不语,沉默地跟在老驴身后。

    行到一处城楼下,老驴停住了脚步。

    在城楼处摸索片刻,一面墙壁逐渐显现出门的形状,一道暗门缓缓出现在他们眼前:“就是这里。”

    说是暗道,其实就是在城楼上又开辟了一条路,只不过鲜为人知罢了。

    通道里有烛火,并不显得昏暗。

    可没走两步路,二人齐刷刷定在了原地。

    前方,尸体堆成山,拦截了唯一的出路。

    卫芸双目浑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

    扭头看向老驴,只见他也是同样的惊讶:“不可能啊,这城门位置偏远,交通不便,当初设计这城楼和暗门也只是为了协助百姓逃生,即使是壅州本地人也鲜少有人知晓这条暗道,他们是如何寻到的?”

    卫芸下意识摸上腰间,警惕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老驴不假思索:“当初就是太守大人主持修建的暗道,太守府派去修建暗道的百人中,我便是其中之一。”

    瞧着面前老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样,卫芸很难想象他青年时是如何干得这种苦力的。

    “罢了,换条路。”腐尸在密闭环境中发酵出难闻的刺鼻气味,卫芸捂住口鼻,强压不适,“许是百姓逃亡时被叛军发现了密道,才……”

    等等。

    除去太守府其他人开密道的可能,那么就只有老驴主动打开了密道,让那两人逃出去。

    是老驴给了百姓求生的机会。

    倘若当初修护密道的百余人皆来自太守府,那么知道这条密道的人也仅剩老驴一人,同样的,知道密道出口的人也只有老驴。

    排除叛军堵截出口的可能,那么为什么百姓们还是没能逃出去?

    越是深究,恐惧沿着脊柱攀岩,卫芸的后脊发凉,抬眸看向面前佝偻的老头。

    死亡的威胁将老驴拽入痛苦回忆中,浑浊的眼睛倒影着面前成堆的尸体,他无法自拔,也自顾不暇。

    “老驴,你……”卫芸尝试唤他。

    “是我害死了他们。”老驴置若罔闻,颤颤巍巍地朝尸堆走去,口中喃喃自语。

    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卫芸手指微颤,而后握紧了拳头。

    到底是谁,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下如此狠手!

    扑通一声,老驴跪倒在尸体面前,寂静的通道爆发出悲悯的哀嚎:“是我害死你们啊!”

    真相初具雏形,卫芸仍不敢相信眼前事实,踌躇上前,轻轻拍了拍老驴可见根根肋骨的脊背。

    “为什么?”卫芸轻声问道,“为何会如此?”

    “是我亲手把他们送上了黄泉路啊!是他们——”

    簌——

    老驴瞪大了双眼,到嘴边的话哽在喉头,上身直挺挺向前扑去,那羞于启齿的真相,再也说不出口了。

    卫芸眼睁睁看着老驴在自己面前断了气,鲜血浸了满地,死不瞑目。

    而老驴的脖颈间,一个血窟窿清晰可见。

    卫芸暗道不好,忽觉背后生风,下意识侧身躲闪,同时腰间的利剑闻声出鞘,一声剑鸣,两股利刃交织在了一起。

    砰!

    铛!

    过招三五回合,卫芸瞅准空隙,一脚踹向他的腹部,顺势飞身脱离他的攻击范围。

    那人避之不及,瞬间飞出两三尺,踉跄站稳了身子。

    一抹冷风拂过,脸颊竟有些刺痛,抬手一抹,指尖染了血。

    他咂舌:“哎呀呀,下手真狠。”

    “少他妈废话。”卫芸站在尸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跟了多久。”

    来人却答非所问:“姑娘师从何处?竟能接下我五招。”

    他是脑子有问题还是单纯的听力不好?

    卫芸皮笑肉不笑:“师从你大爷。”

    尽管握剑的手已开始发麻,但气势仍不输他。

    方才和他缠斗,卫芸明显感觉到每接一招都顿感吃力,恐怕此人剑术不在她之下。

    挑破面纱,划伤他的脸颊只是侥幸得利,若他动了真格,恐怕这把剑不足以扛过五回合。

    早知如此,出门就多带点迷药暗器了。

    “姑娘说话可真是不中听。”他拎起那把沉重的剑,血红色的花纹映出他嗜血的瞳孔,“不过,我就喜欢你这般性子泼辣的。”

    银光一闪,卫芸反应慢了半拍,闪躲不及。

    再回头,面纱已被飞镖钉入顶壁之中。

    险些忘了,这人有暗器。

    卫芸垂眸,视线落在尸堆一角。

    老驴尸骨未寒,鲜血仍旧汩汩地往外冒。

    “可惜,本姑娘不喜欢你。”卫芸摘下碍事的斗笠,长发如银河坠天,倾泻而下,发丝随动作飞舞,衬得她愈发妖艳,“不过我可以给公子介绍更合适的。”

    “哦?”对方抚唇轻笑,毫不掩饰眼中的炙热,“天下竟还有比姑娘更加吸引我的美人?”

    “当然,天涯何处无芳草。”卫芸微微一笑,飞身而下,杀意直逼门面,“我这就送公子去见阎、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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