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去哪儿?”

    年幼的卫芸仰着头,眼巴巴望着面前的女子,泫然欲泣:“带上阿芸好不好?”

    “阿芸乖,”女子倾身,伸手捏了下卫芸肉嘟嘟的脸颊,“阿娘要进城给你买好多好多的红枣糕,好不好?”

    “不好!”卫芸猛得扑上去,死死抱住女子的双腿,话语里满是孩童般的稚气,“阿芸不要红枣糕,阿芸只要娘亲!”

    “阿芸,别闹。”突然的动作推了她个趔趄,女子怕动作大了伤到她,顾不上头疼,退一步站稳,弯腰将卫芸抱起,轻拍她的脊背。

    唇齿碰撞奏响陌生旋律,轻快的歌声安抚躁动的情绪,卫芸逐渐安静下来,咿咿呀呀地跟唱。

    卫芸尚年幼,听不懂唱词,寻着习惯,有一声没一声地模仿女子的曲调。

    不知不觉,慢慢阖上了眼。

    “舅母。”

    闻声回头,是洪宁。

    女子眉眼弯弯,低了几度声:“阿宁回来了。”

    洪宁方及冠,作为顶梁柱,早已担起了家中的担子。

    他放下肩上的柴木,走到女子面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蹙眉:“又烧了。”

    近几天舅母受了风寒,时常高烧不退,虚汗频频,身子也越发虚弱。

    洪宁借着砍柴进城的机会四处求医问药,家财散了大半,疾病却反反复复,去了又来。

    “不碍事。”女子望着高她一头的少年,笑呵呵地说道,“阿宁何时又长高了些?”

    “在您半夜说梦话的时候。”洪宁无奈,接过已经睡熟的卫芸,边说边朝往屋里走,“阿芸已经七岁了,您怎么还惯着她。”

    女子没跟上去。

    待洪宁安顿好小孩,再出来时,她才说道:“阿芸确是七岁,但心智如三岁孩童,见生人如见鬼魅般胆怯,大字也识不得几个,怎叫我不担心?”

    洪宁本想劝她宽心,转眼见她面色苍白,吓得话都说不上,三两步上前搀扶她:“舅母何必气急,许是阿芸还小,还未到开智的年纪,急不得。”

    “未开智便好了,只怕是受了他们的影响——”

    下文戛然而止,女子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烫了嘴似的,干咳一声承认了事实:“是我心急了。”

    洪宁倒是没听出她的异样,一心扑在治病上,又是劈柴生火又是抓药熬汤,前后忙活半个多时辰,他端来了一副汤药:“舅母,快喝药。”

    “辛苦阿宁了。”嗅到汤药里的苦涩,女子皱着眉,明显一副不愿喝的模样。

    碍着洪宁的催促,只得硬着头皮,小口小口地抿着。

    喝了小半碗,她忽而说道:“阿宁,我要去邶封一趟。”

    洪宁正忙着做午饭,听清她的话,菜刀哐当掉落在地。

    她熟视无睹,自顾自地说道:“这段时间,就麻烦你多照顾阿芸……”

    洪宁急道:“舅母,怎的如此突然?莫非是那些人发现了我们?”

    面对洪宁一连串的追问,女子轻轻摇头,深邃的眸子投向远方的山影:“他们没发现,但是此地留不得了。”

    洪宁心头一沉,往日被追杀,靠乞讨度日的记忆一同浮现脑海——他们又要回到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了吗?

    洪宁还在愣神,手掌忽然被一抹暖流包裹。

    女子紧紧攥着他的手,声音接近于哀求:“阿宁,带小芸离开这里,跑得越远越好。”

    “可是……”

    “只要你听我的,我们都不会有事。”

    摊开掌心,是一片巴掌大的布条。

    上面仅有两个字——凉州。

    洪宁从梦中惊醒。

    醒来时,窗外还黑着。

    怎么又梦到死去的舅母了?

    洪宁长舒一口郁气,坐在桌案前,望着桌上的信纸出神。

    已经两日了,他仍旧不知那夜的女子是何身份。

    有一点他可以知晓:此人绝不是来帮他复仇的。

    在那夜以前,洪宁从未见过她。

    偏偏那人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甚至连卫芸都不知晓的秘密也被她轻易捻了去,实在匪夷所思。

    她到底是谁?

    又是在什么时候,他们竟已经成了别人的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大哥,你回来了?”

    卫芸伏在桌上写着什么,此刻闻声抬头,朝着正大步朝她走来的洪宁打了个招呼:“兄长,邶封之行如何?”

    “莫要打趣我,”洪宁屏退手下,坐在卫芸身旁,神色带了几分从未见过的肃穆,“我和你说点事,你且如实回答。”

    我应该没触犯天条吧?

    卫芸放下毛笔,有些摸不着二丈头脑:“你且说就是了,干嘛这么严肃。”

    花一刻钟的时间听完洪宁的“邶封之行”,从卫廉去世听到夜间的会见,好奇心随着言语疯长,萦绕许久的困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怎么说呢?

    这哥太实在了。

    按照正常的剧情发展,洪宁应隐瞒真相,独自承担所有的痛苦回忆。然后作为主角的卫芸再……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卫芸问道。

    “我瞒着你作甚?太子出事,你脱得开干系?”洪宁叹气,“到那时,只怕我护不住你。”

    其实他还是有所隐瞒的,而隐瞒的这件事,他是决心要带到土里去的。

    卫芸瞠目:“我都跳崖‘自尽’了,他们还不放过我?”

    “放过你?我归程时听说皇帝下诏召回远在边疆的太子,太子对你如何你自有定数。你倒是走得轻快,怕是因为你的死,皇宫城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其实你告诉我我也没打算回邶封。

    人都死了,灵魂回去有什么用,半夜三更吓人吗?

    “让他们闹去就是了,”忆起在皇宫里听过的八卦,卫芸只觉得荒唐,“总会遭报应的。”

    “报应这不就来了?多地起兵造反,朝廷大臣勾心斗角只顾自身,边境还有一群狼子野心的敌人侯着,纵使太子三头六臂刀枪不入,只怕也是苟延残喘了。”

    “哈哈,若我是太子,倒不如乔装打扮,混在起义军里,跟着他们一起造反。”卫芸打趣道,“借力打力,岂不省时省力?”

    他这个妹妹鬼点子一堆,如此聪明,他怎么会信了那人的话,担心卫芸会出事呢?

    “不过,你说的这人我倒是有几分印象。”卫芸托腮沉思,绕回了洪宁最初的疑问,“若我没猜错,应该是当朝皇后叶璇清。”

    洪宁拧眉:“叶璇清?”

    卫芸道:“你认得?”

    “听舅母提起过,她本是旧朝户部尚书之女,后她父亲触怒龙颜,全家被满门抄斩,可她不知怎的就被李家所救。”

    洪宁夺过她手边的茶壶,不顾形象,仰头灌了一口,接着说:“舅母以舞剑闻名,曾入宫为皇帝献舞,那时叶璇清才刚入宫不久,是个小小的才人,并不起眼。”

    难为我娘还记得她。

    “舅母入宫不久,李家举兵起义,不出三月皇帝便刎颈自尽。”洪宁讲述着回忆,叙说着史官未记下的阴暗,“李家入宫称帝,以为旧朝皇帝陪葬为由屠杀后宫三千人,舅母提前得知了消息,才得以逃生。”

    卫芸觉得奇怪:“谁告知的消息?”

    洪宁移开视线,低声道:“就是叶璇清。”

    “她又是如何得知——”

    卫芸倏然愣在原地,未说出的话如鲠在喉,冷意袭身,她顿然不知所措。

    除了李家那个人,她想不出还能有谁提早得知消息,并及时告知叶璇清逃离了。

    卫芸张了张嘴,喉咙撕裂般的疼:“为什么?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阿芸。”

    “为什么啊。”卫芸鼻尖酸涩,嗓音几乎失声,“就因为她们不是叶璇清,所以那群女子就活该死在他们的铁骑之下吗?”

    “阿芸!”

    洪宁猛得起身,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栗,心痛得好似被人活生生剜去一块肉。

    洪宁不想为李家的暴行所解释,他同样不忍心看着卫芸因前朝旧事而自责。

    后宫的屠戮仅是管中窥豹,实则起义军刀下的冤魂不仅是后宫中无辜的女子们。

    起义军行进之处,血债累累,攻占的城镇无不是血流成河,不见生气。

    战争到底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无数冤魂死不瞑目,幸存者流离失所,百姓互食的场景,屡见不鲜。

    如今的百姓远离了战事,白天活在朝廷沉重的赋税中,夜晚闭门锁户,偷偷祭奠死去的亲人,大气不敢出。

    生不如死。

    李家用钝刀和血刃营造了欣欣向荣的繁华,而他必须亲手烧破这层窗户纸。

    为了替舅母复仇,他不知忍过了多少年的压抑岁月。

    为了推翻李家,为了无数被压榨的百姓,他必须这么做。

    “兄长。”卫芸哽咽,“我在东宫的日子里,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总是有人在梦里喊冤,原来是她们……”

    可是卫芸能做什么呢?

    “阿芸,若起义失败,我们将尸骨无存,还必背上千古罪名。”

    这是一场无法预知成败的起义,赢则生,输则死。

    是安于现状,困于一隅;

    还是奋起抵抗,博取一线生机。

    卫芸望着他,目光炯炯,坚定而有力:“可是兄长,布衣百姓从不该被隐藏在史书的背后。”

    “史书的笔墨,当为天下百姓书写。”卫芸道,“你尽管放手一搏,剩下的事,交由后世去评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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