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让朕召回太子?”

    筷子一把拍在桌案上,震得桌上的菜汤汁飞溅。

    文岱跪地请罪,却面不改色,平静地迎上皇帝的愠怒:“陛下,自太子监国以来,对内拨乱反正,对外出征抗敌,何罪之有?”

    皇帝面色铁青,环顾四周,却欲言又止。

    抬手屏退下人,皇帝压着火气道:“笼络前朝大臣,私通后宫嫔妃。朕让他去南方镇压叛乱,他跑西北偷袭欲与我们交好的蛮夷!你说,哪一条不是死罪!”

    文岱道:“若非谋逆之类的大罪,说来说去都是陛下关起门来的家事,至于太子攻打蛮夷……想必太子殿下有他自己的谋算。”

    谋算个屁!

    他肯定是算计他老子呢!

    皇帝闷头灌酒,对文岱的话充耳不闻。

    文岱铁了心要改变皇帝的想法,见皇帝装傻,顾不得礼数,起身走到皇帝身边,夺走了他的酒杯。

    “陛下,现今因叛乱之事,朝廷上下动荡不安,文武百官如惊弓之鸟,他国静候其变,如若在此时太子出了意外,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皇帝盯着文岱毅然决然的苍老面容,闷头不语。

    若换做旁人,恐怕皇帝便没有如此耐心了。

    文岱趁热打铁:“我尧国虽地大物博,可真若打起仗来,满朝百官能出城抗敌的屈指可数。武将死的死,隐退的隐退,能登上场面的也只有年家和卫家的小辈而已。”

    尧国向来重文轻武。

    倒不是偏见,皇帝本身就是靠武发家,登基后自然对武人有所防备。

    太平时代,文盛武衰,商业贸易往来不绝,靠着一亩三分地,百姓尚能温饱。

    现如今内有接二连三的叛乱,外有敌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际,反而找不出能抗敌的虎将,莫不是种悲哀。

    皇帝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手边除却李贤昀一个能文能武的全才,其他的皇子不是年纪太小就是经验不足,根本派不上场。

    他盼着李贤昀早点死,却又害怕李贤昀真的英年早逝。

    太子监国这么多年,早已在朝廷立稳了脚跟,如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意外,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真的要成亡国之君了。

    满朝文武百官,怎么偏偏就离不开太子了?

    皇帝叹气:“贤贵嫔和太子妃因朕而死,朕该如何向太子解释?”

    您前些天还兴高采烈地择选官家小姐为太子续弦呢,怎么今天就……

    皇帝的心思深不可测,文岱今日之举本就坏了规矩,此刻也不想在给自己惹麻烦了,就顺着皇帝的话接下去:

    “贤贵嫔死于意外,太子妃得知太子死讯,悲痛不已,跳崖殉情。”

    “这个理由不错,”皇帝捻着胡须,“待他回来,你就向他如此解释。”

    “……”

    没回答就是默认。

    帝心甚悦,重拾筷,方才的忧郁一扫而空:“来来来,继续吃。”

    文岱抿了抿唇,到嘴边的话还是憋了回去。

    另一端的皇子府,全然没有宴客的欢愉。

    “什么?皇兄要班师回朝?”

    李朝昱轻摇折扇,淡然地瞥了眼满脸欣喜的李景凡:“你很想见到皇兄?”

    “当然了!”李景凡没听出来李朝昱华中的异样,兴奋地说,“每次皇兄从战场上回来,都会和我讲沙场厮杀的场面……”

    李景凡喋喋不休,李朝昱听得不耐烦,毫不留情地插话道:“我也上阵杀过敌。”

    李景凡止住话头,诧异道:“真的吗?”

    “假的。”折扇一收,李朝昱起身欲走,“本王乏了,回府睡觉!”

    “三哥!”李景凡赶忙抓住他的衣袍,“你答应过我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今夜李景凡用尽毕生才智,磨破了嘴皮子,才说动李朝昱留在府上。

    “那你留我干甚?”李朝昱道,“本王没空听你念叨你的好大哥。”

    李景凡总算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醋味了,急忙道:“三哥莫气,我就是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

    这个奇怪了,李景凡平日翘课摸鱼,半夜撞鬼吓人,天不怕地不怕,怎得今日如此胆小?

    李朝昱来了些兴趣:“哪里?”

    李景凡眼神飘忽,忐忑道:“东宫。”

    李朝昱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宫?”

    李景凡自暴自弃,扯着嗓子重复了一遍,吓得李朝昱丢下扇子,三两步上前,捂住李景凡的嘴。

    “你疯了?”

    李景凡眨巴眼,指指嘴上的手。

    左右张望,确定没有旁人听见,李朝昱放下手,神色严肃:“东宫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是因为闹鬼的事吗?”李景凡垂下头,手指搅着衣角,嘟哝道,“我不怕鬼……”

    这孩子一天天在想什么?

    “东宫有鬼的事本就是众人以讹传讹,你怎的也轻信了?”

    李朝昱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折扇,塞入袖袍中,抬头见李景凡泪眼汪汪,一时有些于心不忍。

    “三哥,”李景凡委屈地说,“我想皇嫂了。”

    “……”

    李朝昱提着宫灯,墨色染了半边脸,分不清是夜色还是他原本的脸色。

    李景凡拽着他的衣角,担忧道:“三哥,如果你害怕,我们就回去吧。”

    李朝昱不言,似鬼神附体,径直推开东宫封尘已久的大门,走向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三哥!”

    担忧在这一刻战胜了恐惧。

    李景凡倒吸一口凉气,追了进去。

    “三哥。”

    “别说话。”

    朦胧月色倾泻而下,李朝昱背对着他,宫灯的烛光不安分地晃过墙面,李景凡这才看清,那墙上挂着竟是一副女子画像。

    画像足有一人多高,悬于正厅中央。

    女子白衣蹁跹,长发及腰,黑发下的面容白皙,面带浅笑,交手而立。

    没有过多的装束,没有浓妆艳抹,一颦一笑尽显端庄。

    他从未见过这副画像,对画像上的女子更是毫无印象。

    “这是谁?”李景凡问道。

    “不知道。”李朝昱答得飞快,昏黄的光亮向上移了几分,“倒是眼熟,我好似在哪里见过。”

    对画像里的美人仅是片刻的惊艳,李景凡心生无趣,瞧李朝昱仍目不转睛,只好放弃了打道回府的想法,无聊地在房间里转悠。

    上次已来过,除却一个糕点已经放馊的食盒,没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李景凡还蛮失望的。

    “景凡,别乱跑。”

    这声音太过空灵,犹如鬼魅索命,闻者汗如雨下。

    李景凡一惊,回头,李朝昱仍在观摩那副画像,好似方才的话语并非出自他之口。

    “东宫巴掌大的地方,我能跑哪儿去。”李景凡不以为意,嘴上说着,一屁股坐在床榻上,“三哥,这画像有什么异样?”

    “没什么异样,”他喃喃道,低沉的声调融入夜色之中,“就是画得太逼真了些,难怪那群人被吓得半死。”

    “什么意思?”李朝昱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半知半解。

    折扇轻点画像,李朝昱道:“你不觉得这画像上的女子,面容过于苍白了吗?不觉得像死人面容吗?”

    李景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女子白面红唇,眼眸似含情,令人目不转暇。

    初看会被惊艳,只是看得久了,总觉得这个笑——

    未免太过瘆人了。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凉风,李景凡打了个寒颤,不由得抱紧了自己:“三哥,你别吓我。”

    “哈哈,这就被我唬住了?”李朝昱笑着用折扇敲了下他的脑门,丝毫不打算就此住口,“倘若我告诉你,这画像上的女子是旧朝枉死的妃嫔,你岂不是要被吓晕过去?”

    “三哥……”

    “如若我再告知你,这画像早在你皇兄屠宫前就被我亲手烧毁,而今偏偏出现在无人问津的东宫,你还会觉得世间无鬼神吗?”

    李景凡只觉李朝昱诡异得很,想着回去定要传唤太医为他诊治。

    可是李朝昱并没有放他回去的意思,李景凡心下害怕,被迫听着李朝昱不知所云的胡言乱语。

    抬眼瞧了眼月色,似乎已至子时。

    洪宁一袭黑衣,从围墙上一跃而下。

    这就是阿芸所生活过的太子府?

    洪宁蹙眉打量着森冷的院落,决定回去就劝说卫芸和离。

    “洪知府。”一道清冷的女声从头顶传来。

    洪宁抬头,只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女子坐于围墙之上,忽略那张被面纱遮住的脸,身形倒是和卫芸有几分相似。

    不过卫芸偏瘦些,是怎么吃都补不回来的那种瘦。

    不知不觉就走了神,洪宁回神时,那人已从围墙上跳下来,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明眸善睐:“洪知府倒是准时。”

    洪宁倒也不含糊,刀剑出鞘,刀锋直抵她的脖颈:“你为何会知晓我的行踪?”

    对方似早有预料,偏了偏头,毫不畏惧:“你今日若杀了我,我很难保证卫姑娘能活着走出义和寨。”

    剑锋一顿,他的眼底闪过一抹狐疑。

    她继续说道:“况且,如若卫姑娘知晓她所崇敬的兄长其实是卖友求荣的小人——”

    “住口!”洪宁瞪大了双眼,剑刃微微颤抖着,“你到底是谁!”

    “我们是一路人。”她一边说着,一边解下了面纱。

    她的眼里写满了野心。

    “我可以替你隐瞒秘密,也可以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真相。”

    洪宁眸光微颤,剑却离了几寸:“你想要什么?”

    叶璇清了无惧色,一字一顿,说出了让洪宁为之一凛的名字:“义和寨。”

    洪宁哂笑:“就凭你?”

    “就凭我。”叶璇清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如果你不介意,卫芸姑娘也可以。”

    洪宁沉声打断她:“不许将她牵扯进来!”

    洪宁的母亲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病死了,八岁那年,生父被官兵征去充军,战死沙场。

    他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在战乱中摸爬滚打着长大,熬到十多岁才有卫芸这一个亲人,自然视若珍宝。

    以卫芸作挟,洪宁虽不敢轻举妄动,但并不代表不会临阵倒戈。

    脑海中回忆着他的生平经历,叶璇清忽然拿不准他了。

    怕洪宁一怒之下再一刀砍了她,叶璇清斟酌损益,决定退一步说话:“你可否听说南方叛乱的事?”

    “有所耳闻。”洪宁话锋一转,“与我何干?当今皇帝不顾民生,荒淫无度,本就该死。”

    叶璇清道:“如若我告诉你,太子也参与了叛乱,你还能说‘与你无关’吗?”

    太子参与了叛乱?

    对洪宁来说无疑是一记重击。

    太子带头反水朝廷,如若失败,那便是诛九族的死罪。

    皇帝无所谓,可是阿芸该何去何从?

    肩上顿然一轻,剑收入剑鞘。

    叶璇清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赌对了。

    片刻的沉默,却如置身火炉般煎熬。

    最终,洪宁开口道:“义和寨给你,你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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