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芸本想留在席上听听他们的战略布局,那成想屁股还没坐热,一旁谈天说地的李术蓦然回身面向她,道:“方才下人告知我,洪知州叫嚷着要见云娘,云娘子若无事,不如先回去照顾洪知州吧。”

    这不就是明晃晃的逐客吗?

    卫芸不恼,向众人辞行后,拂袖而去。

    “李术,她不过是一介女子,你又何必针对她?”刘显目送卫芸远去,嘴边的酒倏然没了滋味。

    李术道:“女子如何?当今乱世,手持兵刃的将领尚可因女子而卸甲归田,文弱书生亦可为女子披甲上阵。红颜祸水,将军不可不防啊。”

    刘显一向对李术言听计从,这次却罕见地没理会他,反而将目光转向那些军将,问道:“你们意下如何?”

    几个将士倒是没有过多迟疑,纷纷站出来支持李术的说辞。虽众说纷纭,但核心倒是很统一——云娘子留不得。

    刘显缄口不言,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直到醉意浮现,才悠悠说道:“云娘眼界不俗,于我军有大用,是祸水还是红颜……观察一番再议也不迟。”

    “将军!”

    “都退下!”刘显冷声呵斥,没再顾着李术,拒绝了众人的搀扶,晃晃悠悠走出了府邸。

    设宴的地方城中的一处富家宅院,驻扎的地方却在城门附近。

    入城时,刘显本想将一些宅邸占为己有,但从洪宁口中得知城中的高官贵族皆被屠了满门,心生厌恶,便拒了李术入住城内的请求,坚持在营中过宿。

    知府离驻扎的地方距离不近,刘显昏昏沉沉走得脚底发麻,只觉路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一抬头,在路的尽头,一人提灯破夜雾,缓缓而来。

    “将军安好。”

    “云娘?”望向她身后,并无旁人,刘显不由得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料想将军途径此处,我便在此等候将军,请将军入府一聚。”

    卫芸说着,做出请的手势,刘显醉酒,仍留有几分清醒,道:“去何处?”

    “将军想去何处,我便带将军到何处。”卫芸留了心眼,只抛下一句哑谜,主动在前方引路。

    刘显握紧腰间佩刀,望着卫芸的去向稍加琢磨,揣测出几分用意,快步跟了上去。

    弯弯绕绕,再驻足,映入眼帘的是匾额三个大字——太守府。

    刘显收了灯笼,照着卫芸的侧颜,质疑道:“先前入城时我派人巡视过太守府,并未发现异样。”

    “若真相皆浮于萍水之上,那这人间还有什么意思。”卫芸拨弄灯笼里的灯芯,使烛光更为明亮,而后说道,“今日我仅带你来此探路,至于日后此地如何处置,全凭将军做主。”

    卫芸将刘显引入庭院的池塘边,一只脚踏在湖岸的石头上,扭头问道:“你下去吗?”

    刘显猜到她意欲何为,赶忙将她拉离岸边,道:“明日我派人来此一探究竟,这湖水不干净,你莫下去了。”

    其实卫芸也没打算下去,毕竟酒后再下湖游泳,万一闹出人命,卫芸可担待不起。

    卫芸点点头:“多寻些水性好的,明日我唤我兄长前来引路。”

    提到洪宁,刘显眉头一挑,颇为诧异道:“洪兄从未告知我这些,你为何如此信任我?”

    信任倒不至于,毕竟卫芸很少轻易将自己交付他人。

    卫芸避开他灼热的目光,不假思索道:“天色已晚,将军还是早些休息吧。”

    “云娘子……”

    借着酒意,刘显欲说什么,卫芸一眼瞧出,无情打断了他不切实际的遐想:“将军,我才丧夫不久,无心情爱,将军还是问我别的事情吧。”

    刘显闭了嘴,不甘心地死盯着她,似乎想从卫芸身上找出破绽。

    可惜的是,卫芸只是平静地望着湖面,并不理会他。

    微风拂过,湖水潋滟,水弦颤动,无声无息。

    卫芸回到洪宁所住的府邸,洪宁仍沉浸在醉梦乡中,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那些小兵将洪宁丢到床上就离开了,卫芸看了会儿昏死过去的洪宁,起身寻到小厨房,翻找出一些未遭劫难的存粮,熬了些米汤。

    吃饱喝足,卫芸反而没了睡意,干脆绕着庭院散步消食,酝酿睡意,顺便摸索府上布局。

    本来是无心闲逛,没想到还真让她有了意外之喜。

    这府邸不大,屋子更是没几间能住人的,但是卫芸发现这里的药房格外多,三间房起码有两间摆满了药柜,还有一间空房间,不过按照地上痕迹来看,原先应该摆了几张榻。

    难不成是医馆?

    站在药柜前,卫芸猛然想起被自己遗忘很久的事,一拍脑袋,赶忙从柜台前寻找纸笔,无意从柜底的缝隙发现一本医书。

    估计洗劫者没什么文化,对这些医药不感兴趣,杀完人抢完财就放火烧府了,压根不在意这些药物的价值。

    卫芸小心拂去医书上的灰烬,此时手上无灯,看不清书上印的字迹,卫芸凝神辨别书上残缺字迹,乍然抬头望见黝黑的药柜,想到什么,放下书,伸手抚上药柜。

    掌心传来湿凉,印证了卫芸的想法。

    从一个小隔间取了药材,竟意外的干燥。

    真是奇了。

    卫芸心生疑惑,却没多想,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再从药房出来时,一轮晕日已跃出平地,橙色的光芒笼罩在她身上,映衬得她脸色更为苍白。

    彻夜未眠换来一张无关己身的药方,卫芸揉了揉眉心,被自己没事找事的性子弄得无奈。

    万一是自己记错了呢?

    手中的纸被攥出不规则褶皱,卫芸却不在乎,借光看了看纸上的字迹,回忆医书上的记载,越想越心烦,胡乱折了两折,便塞进了袖中。

    回房补觉,盯着散入屋内的阳光,意识昏昏沉沉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卫芸在混沌中走了许久,越是昏沉,眼前的迷雾越是浓重,她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也不知为何在迷雾中兜兜转转,内心深处始终有一股莫名的信念,让她向前走,不许她回头。

    拨开层层迷雾,难得窥见一丝光芒。

    路的尽头,是那道熟悉的身影。

    “母亲。”

    卫芸欣喜若狂,加快了脚步,想拥入那温暖的怀抱中。

    正如那天,疲惫的迷路人寻找到唯一栖身的归处。

    “贵嫔娘娘?”卫芸推开门,贤贵嫔怀捧一个胖墩墩的土罐,见到卫芸,满脸错愕与惶然。

    “见过皇后娘娘了?”贤贵嫔任凭她夺去了罐子,一闪而过的慌乱并未被卫芸所觉察。

    卫芸搀扶着贤贵嫔坐回床榻上,道:“见过了。”

    “昀儿呢?”

    “……丢了。”

    贤贵嫔愣了一瞬,以为年纪大了听错了,又问了一遍:“谁丢了?”

    卫芸有些不好意思,把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和贤贵嫔说了,说罢立刻加了一句:“母亲,我寻过了,真没找到,所以才来寻您问路。”

    贤贵嫔像是陷入某些回忆中,不确信地说:“镇王?他们怎会……”

    “他们关系不好吗?”联想到余妃说过的话,卫芸满腹疑惑,“要不我现在去寻太子回来?”

    贤贵嫔拽住欲走的卫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有所不知,镇王封地偏远,又常年奉旨出征,鲜少回邶封,每次回京,和其他藩王姊妹都能聊上两句,唯独和太子的关系不远不近,也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

    许是避嫌呢?

    卫芸想着,贤贵嫔仍絮絮叨叨地说着:“镇王乃妾室所生,天生不爱说话,因为身份问题没少被下人欺负,当初在王府时,我瞧那孩子可怜,让昀儿和昱儿多照顾他,后来他随着两位兄长起义,也立下赫赫战功,我本为他高兴,谁知封王后,几个孩子的关系反而没之前那么和善了。”

    这点卫芸倒是有所体会。在现世,云唯也曾面临过兄弟姐妹为家产勾心斗角,接手家业以来,全家人没吃过一顿和谐的团圆饭。

    人总被利益熏心,要破坏一个家庭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均等的分配。

    “别看他们兄弟几个面上相敬如宾,其实背地里不知道为了一个位置搭进去多少人命了。”说道此处,贤贵嫔侧目看向卫芸,“为娘说句不好听的,太子妃这个位置,常人坐不长久,一旦坐上去,就要做好身首异处的准备。”

    卫芸垂眸,道:“我没想长久。”

    “你这孩子真是累傻了,竟说些胡话。”贤贵嫔下了床,从方才卫芸夺去的罐子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鼓鼓囊囊的布袋,一打开,药香四溢。

    “这是什么?”

    “云仙汤,”贤贵嫔道,“太子身体不好,全靠这汤药续命。”

    “娘娘这一大罐,是为太子殿下准备的?”

    贤贵嫔哑然,扭头朝卫芸说一句“在此等候,莫要乱跑”之类的话,便抱着罐子出去了。

    贤贵嫔离开后,卫芸在房间里转悠,顺手帮贤贵嫔收拾她没来得及整理的陶罐。

    也不知那陶罐装了些什么,分外的沉。

    莫非也是草药?

    “太子妃,别忙活了。”贤贵嫔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中的汤药冒着氤氲雾气,“喝点安神汤,一会儿我派人去给太子报个口信,你且在这里等着就是。”

    卫芸不是没喝过中药,那汤药还未到嘴边,唇齿间就已酝酿出涩苦之味。

    似瞧出卫芸的抗拒,贤贵嫔笑了笑,道:“这汤里是北周特有的长眠草,与草药混合,能生异香,入口甘甜,亦能安神养性。”

    汤药端到卫芸面前,果然有清幽奇香,尝过一口,唇齿留甘香,甜而不腻。

    那味道刺激味蕾,卫芸顿觉口干舌燥,将云仙汤趁热饮尽,全身轻松,犹如乘风游仙人之境,飘然欲成仙。

    余韵过后,是无尽的空虚寂寞,无以派遣的烦躁不安。

    卫芸抿了抿唇,翻天蹈海的困意将理智裹挟,坠入深不见底的海渊,此时此刻,她终于觉察出异样。

    抬眼见贤贵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到嘴边的话打了几个旋儿,咽了回去。

    “怎么了?”

    “娘娘,我有些乏了。”意识消失前,卫芸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我……我睡一会儿可好?”

    记忆随着困倦隐没于意识的荒沙,又被时间这把无形铁锹挖掘出来,重现于天日之下。

    卫芸睁开眼,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那天格外反常了。

    打开窗子向外张望,日头早已爬了三竿高。

    卫芸忽地念起昨夜和刘显的约定,赶忙穿戴整齐去偏房找洪宁。

    没成想昨夜的酒后劲还挺大,洪宁睡到现在还没醒。

    “兄长?”卫芸探了探他的颈部,还有跳动。

    那孙子不会在酒里下药了吧?

    补了觉,却还是头疼得要命,卫芸揉了揉眉心,试着唤醒洪宁。

    就在她耐心耗尽,准备放弃时,洪宁像是有所感应,猛地咳嗽两声,悠悠转醒。

    “小妹。”

    “你喝了多少?”卫芸席地而坐,撑着下巴看着他。

    洪宁捂着额头,哑着嗓说:“忘了。”

    喝死你得了。

    卫芸恨铁不成钢,满腹怨气道:“没看出来吗?他们是故意灌醉你的。”

    “看出来又如何,”洪宁又咳嗽两声,翻了个身,面对着她,“现在的局势对我们极为不利,保全即为上策。”

    卫芸听出他话中有话,下意识挺直了腰板,警惕道:“他们对你说什么了?”

    “事关壅州的取舍问题罢了。”洪宁说得平静,望向卫芸的眼中却多了些灼热的情绪,“阿芸,若我有不得已放弃的理由,你可否不要怨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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