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电闪雷鸣,风声流窜。

    雨水不知何时倾盆而下,锋利的雨刺迎面而上,李贤昀早已分不清是利箭还是骤雨,只觉浑身上下疼痛不堪,可他却不敢松懈,稍稍倾身,将缰绳握得更紧。

    前面是层层叠叠的雨帘,耳边无尽的马蹄声还在苦苦寻觅着逃生的出路,身后的弓弩早已虎视眈眈。

    伴随凌厉的破空声,几十道黑影割破雨帘,擦过李贤昀的衣袍,径直扎入距离马蹄几寸的土壤之中,形成一道短小低矮的拦马闸。

    尽管视线不清,好在李贤昀反应及时,猛地收拢缰绳。

    一阵野马嘶鸣,白马掉转方向,朝着身侧的密林奔驰而去。

    十余人赶到李贤昀转弯的方向,银灰色面具被雨水打磨得光亮,在黑夜中泛着森冷的光。

    其中一人道:“那是入山的方向,此山多兵匪,山路更是崎岖难行,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其中。王爷,追还是不追?”

    被叫做王爷的人抽出腰间的佩刀,白刃斩断细密雨丝,道:“追,如遇太子,就地斩杀!”

    雨水迷了双眼,逐渐辨不清方向。

    马蹄声由远及近,箭弩破空之声越发猛烈,李贤昀不得不抽出剑,扭身击落几发足以一击致命的箭矢。

    然寡不敌众,箭弩如千万流星陨落,而李贤昀只有一条无处安放的性命。

    马蹄声逐渐压过暴雨的嘈杂,李贤昀正想换条路,忽觉似有什么东西从他肩膀穿过,惯性驱使,李贤昀稍有分心,随即从马上脱落,重重砸在泥泞的地上。

    主人摔下马,马匹受惊失控,闷头向前奔去,一声长啸后,纯白的马匹连同马蹄声齐齐消失在不见人烟的深林之中。

    李贤昀捂住汩汩冒血的肩膀,以剑为拐杖,强撑着站起来。

    趁着那群人还未觉察,李贤昀不敢迟疑,踉跄着往一侧的密林深处逃去,行了几步,忽地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听着越发猛烈的雨声,他定下心神,继续向前奔逃。

    “王爷,人不见了。”

    为首的人跃下马,在跟丢的地方摸出了一点沾有血迹的土,思虑片刻,他对身后仆从道:“兵分三路,他受了伤,跑不远。”

    待他人离开,王爷却仍在原地,雨水浇灌泥洼,直至最后一抹血迹被洗涤,他才翻身上马,朝着另一方向疾驰而去。

    脚下的步子越发虚浮,李贤昀深喘了几口气,眼前一花,重重跌倒在地上。

    肩膀上的箭还未拔出,牵一发而动全身,李贤昀眼前阵阵花白,喉间甜腻,一声干咳,入目尽是鲜红。

    雨丝细密如织,勾勒出狼狈不堪的身形。

    当血水如溪流般流散,马蹄声在李贤昀身后响起,尖锐的物体抵上他的脊背,迫使他挺起脊梁。

    “太子殿下何必如此,乖乖束手就擒,还能留你太子体面,保你个全尸。”

    雨声太大,意识早已濒临崩溃边缘,李贤昀几乎听不清他的话语。

    李贤昀又咳出一滩血,撑着地,艰难站起身,慢慢转头看向他。

    是那副熟悉又陌生的银灰色面具。

    李贤昀扯了扯嘴角,眼中全无生机,道:“要杀要剐,您自便。”

    像是了无牵挂的泰然,又像是对周围一切丧失兴致的颓然,死亡面前,他的眼中毫无起伏,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

    李贤昀将性命呈给他,对方也没有犹豫,握紧刀剑,缓缓抬起。

    咻——

    “啊——”

    一声惨叫,刀瞬间脱手,直挺挺落在李贤昀的脚下。

    长箭穿透手腕,鲜血很快流满了整只手掌,惨叫混着雨夜的哀鸣,响彻了整个林子。

    局势逆转得太快,李贤昀还未从惊骇中回神,耳畔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后,一匹白马挡在他面前。

    “李贤昀?”马上女子一袭深色劲装,利落飒爽,头戴斗笠,一双灵动的眉眼正惊喜地打量着他。

    那张死去的脸又重现在面前,他如何不欣喜?

    李贤昀不敢置信,颤声询问:“阿芸?”

    主人影响马儿的情绪,卫芸收了收缰绳,应了一声。

    那是他的阿芸。

    李贤昀高兴地快要疯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喜悦未尽,又是一阵喧闹之声打破了二人的氛围。

    卫芸看了眼对面还在哀嚎的王爷,丢下了弓箭,朝李贤昀伸出手:“上马。”

    当两只手交握的一刹那,一股暖流顺着手心流入心内。

    李贤昀知道,这不是梦境,更不是十八层炼狱,而是他的人间。

    李贤昀坐稳的一刹那,卫芸冷不丁抽出腰间的小刀,反手朝对方掷去。

    那王爷还被手上的痛苦牵制,一时反应不及,起身想避却为时已晚,刀身径直没入胸口,扑通一声栽下马,涣散的瞳孔眼睁睁望着二人策马离开,不多时便没了声息。

    “早知道就多带几根箭了,”七拐八绕,卫芸确定把那些人甩开后,忍不住骂道,“要不是那些人拦着,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身后人没有动静,卫芸顿感不妙,反手将李贤昀的手搂在自己的腰上,随后一抽马绳,让马跑得更快些。

    “李贤昀,你他妈要是敢死我身上,我日后必坐你皇位,以你的名义刨你祖坟,把你李家的骨灰全洒海里喂鱼,让你李贤昀的名字在史书里遗臭万年!”

    卫芸一边骂,一边向后扶着李贤昀的身子,防止他摔下马去造成二次伤害。

    骂了半路,她也骂累了,不由得感慨自己时乖运蹇,喝口凉水都得被呛死,倒了八辈子霉重生在帝王家,掺和了这些本不该经由自己的倒霉事。

    要说卫芸为何会在雨天出现在这倒霉地方,时间还要倒回两个时辰前。

    那天洪宁闯门,一句话没说就把卫芸从军师那里带回了家。

    经前几遭,卫芸早已对这个洪宁的印象改观,尤其屡次逃避卫芸所问时,卫芸更是对他大失所望,与洪宁多呆一秒都是煎熬。

    “你去军师那里做什么?还拿剑指着他?”洪宁见她装傻,气不打一处来,“卫芸!我在问你话!”

    卫芸道:“回来时说过很多次了,我看不惯他而已。再者说,我下手比他们有分寸多了,出不了事。”

    “真出了事你担得起吗?”洪宁拍着桌子,桌案上的茶杯哆嗦了两下,吐出些茶水,“方北军上下全指望着军师出谋划策,你动了他,就是和全军宣战。”

    这点卫芸还真没想到。

    卫芸摸了摸鼻尖,总觉哪里怪怪的,不过洪宁早已说的她心烦意乱,卫芸无心细究,只想早点回去睡觉。

    “军师没了我顶上,”卫芸早已不耐烦了,决然道,“我也读过四书五经,也曾研习过兵书,操习兵戈不逊色于男子,我究竟何处比不得那些人?我只是没有机会上战场,不是不能上战场!”

    一向温顺听话的妹妹竟能说出“可比男子”的豪言壮语,洪宁一时惊愕,说不出话来。

    卫芸冷冷地看着他,接着说道:“你不就是好奇我为何持刀与军师夜会吗?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讨厌李术在宴席上说的那些话!”

    “因自己的一时之过就怪罪女子红颜祸水,自己成就功名却从不提及糟糠之妻,难道这就是你们眼中的伦理纲常吗?或军师所言,成也女子败也女子,兄长也认为此言在理吗?什么时候女子也成了你们男子成功与否的标尺了?”

    洪宁哪能想到卫芸能说出这些话,难免头疼,闷声道:“阿芸,外面局势不稳,天下不太平,我是为你着想。再者说上战场是我们男子该干的事,女子本就该在家中相夫教子,哪有像你这样天天舞刀弄棒的,说出去违背纲常,外人该戳咱们脊梁骨了。”

    卫芸咬了下舌尖,道:“无论是在家相夫教子,还是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亦或是披甲上阵杀敌,那都是女子选择的权力,与你们男子何干?说闲话戳脊梁骨是他人的道德问题,不是我选择未来的障碍。我足够强大,阎王尚且退避三舍,别人又能奈我何?”

    话落,卫芸望向洪宁,轻言道:“兄长,有些话有些事,您做的越界了。”

    洪宁别过脸,直到卫芸告辞离开,也没有再看她一眼。

    有些掏心窝的话,既然别人听不进去,就别再自找不痛快了。

    卫芸独自再房间呆了一天,自己把自己疏导开了。很快收拾好了包袱,特意找刘显辞行,打算回义和寨。

    “云娘子,真的不与我们同行吗?”临走前,刘显前来城门送别。

    卫芸道:“能帮到您的地方我已经尽力帮扶了,我留在此处也没什么必要了。况且我的两位哥哥还在山寨中养伤,我还要回去为他们医治,实在不便久留。”

    “军师已与我讲过那晚的事了,我虽留不住你,但是我还是想说。”刘显朝身后看了眼,确认无人后,犹豫着说道,“方北军训练有素,军中有多名前朝大将帮扶,军师也称得上称职,天时地利人和,我不认为我会失败。”

    听到最后一句话,卫芸眉心一跳,面上仍带着笑意,静待他的下文。

    刘显吞了吞口水,道:“我没别的意思,我是真的欣赏娘子您的风度与才华,如若我军能成功攻下邶封,你可否受官加爵,留在……我身边辅佐我。”

    真是个纯情的孩子。

    卫芸无奈笑笑,道:“李军师等一众良才辅佐您的时候,鄙人还不知道在哪里游山玩水呢。”

    “云娘子……”

    卫芸指了指头顶沉闷的苍穹,道:“将军,该变天了,云需尽快上路了。”

    “也罢,来日方长。”后退一步,刘显恭敬施礼,“显,祝历心先生一路顺风,我们有缘再会。”

    一路顺不顺风不知道,反正顺回来一个老相好。

    卫芸抵达寨门时,惊奇发现原先围寨的兵将不见了踪影,倒是替他们省了不少麻烦。

    卫芸懒得差人收拾空房间供李贤昀养病了,索性就将他背回了自己的闺房。

    准确的说是半背半拖。

    “阿芸,阿芸。”可能是伤口感染,李贤昀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胡言乱语着要找卫芸。

    “听见了,听见了,我在呢。”卫芸哄着他,同时将他的淋过雨的衣服尽数扒了下来,丢在一旁晾干。

    让其他人知晓她捡回来一个野男人,那群妹控不活活折磨死李贤昀才怪。

    前阵子猴子受伤,卫芸倒是在房内存了些医伤的草药,只是以李贤昀的伤势,这些药远远不够。

    求己不如求人,求人不如……

    盯着李贤昀肩上的断箭,卫芸稍加思索,走入屏风后快速换了身干爽的衣服,随后带上油纸伞,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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