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郁结未解,卫芸离开壅州城时并未通知洪宁,若非刘显主动告知,洪宁恐怕还得再等半个月才回寨中。

    洪宁是等雨停后上的山,能在此时赶回来,也不知是雨下得时候短了,还是他跑得太快了。

    换做从前的卫芸,定要感动得不行,可惜现在这具躯壳里的人并不是她。

    尤其是经历那几天的事,卫芸对洪宁的形象更是大打折扣,短期内巴不得洪宁离自己越远越好。

    “你还为他煮粥?”猴子一手控制着李贤昀,眼里已有了杀人之意,“我受伤时你都没为我这个哥哥倒一杯水!”

    你添什么乱啊!

    不知者无罪,猴子并不知道卫芸与洪宁之间的矛盾,就像卫芸不知道李贤昀怎么得罪洪宁他们一样。

    “我不是为你换药了吗?”卫芸白他一眼,转向洪宁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人家还受着伤,把刀架在人脖子上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他不是客,他是朝廷的走狗!”猴子义愤填膺,恨不能立刻杀了这个一而再再而三欺骗他们的骗子。

    “小子,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当着卫芸的面,洪宁轻蔑地拍了拍李贤昀的肩膀,转而对一脸茫然的卫芸道,“想知道什么就去问老牛,我和他还有私仇,你不许插手。”

    卫芸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将一言不发的李贤昀推搡出了门。

    他妈的,这都叫什么事啊?

    卫芸挠挠头,连头发也不想挽了,就这么披头散发地追了出去。

    不幸的是,不知道他们走的那条路,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幸运的是,在险些找遍半个寨之前,卫芸寻到了扛着锄头准备去耕地的老牛。

    听卫芸讲述了一边事情经过,老牛一点就通,却没有告知她的意思。

    “这件事本就是他自作自受,小妹你就别跟着掺和了,小心染一身腥。”老牛好心劝说她。

    “就算冤死,那你也得让我死得明白些啊!”卫芸拦着他不让他走。

    老牛是真心疼卫芸这个妹妹,便将去年冬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卫芸。

    “后来老大和那小子做了个约定,就将他放下山了。”老牛说,“不过那时我去修马厩了,他们具体作了什么约定我也不清楚。”

    卫芸越听心越凉,听到李贤昀自称是“官宦之子”时更是悲喜交加。

    外人可能不清楚,但是卫芸凭着部分记忆和平日猜测也能猜出来——义和寨是典型的仇富势力,其中洪宁更甚,坎坷的身世使得洪宁极度仇恨皇宫出来的人,恨不能把整个皇城都变成平民百姓耕作的地方。

    李贤昀算是撞枪口上了。

    所幸李贤昀并未自爆太子身份,事情还有一线转机。

    卫芸知道老牛憨厚且忠心于洪宁,从他口中套不出话,卫芸便转道去了另一个地方。

    马厩里,那匹白马安安静静吃着草。

    卫芸不由得想起昨日雨夜,就是这匹白马带她寻到了受伤的李贤昀。

    “李贤昀是你的主人,那你可能能循着气味找到他吧?”卫芸解开绳子,攥在手中。

    白马扬了扬蹄子,亲昵地蹭着卫芸。

    和李贤昀一个样。

    卫芸翻身上马,脚一蹬,白马甩甩尾巴,轻盈地踏上了寻找主人的路。

    另一边,李贤昀再次回到那间破屋,竟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

    李贤昀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踏入这里一步。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是“误入”此寨,且终将丧命于此。

    “说吧,你想怎么死?”洪宁擦着刀,好整以暇等待对方的求饶。

    李贤昀盯他片刻,幽幽叹出一口气,道:“老死,病死,战死……反正死你刀下挺憋屈的。”

    “何出此言?”

    “我遵守约定发兵壅州城,你现在反而要来杀我,我不冤谁冤?”

    洪宁额头青筋暴起,三两步上前,一把揪起李贤昀的衣领,愤恨道:“我让你发兵壅州,没让你屠城!”

    李贤昀的脸色沉了下来:“屠城一事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还能有谁?难不成还是——”

    “小妹你不能进去。”

    “有什么我不能看的?让我进去!”

    门外争执几回合,卫芸终究还是闯进了屋子。

    卫芸看着僵持的二人,深吸一口气,道:“洪宁,我知道你恨那些使伯父伯母含冤而死的朝廷,但是你恨一个毫不知情的外人有什么用?只是因为他生于邶封,生在富贵人家吗?”

    “阿芸,我一直认为你是最理解我的。”洪宁满眼失望。

    其实洪宁的目的显而易见,作为参与者之一的卫芸一直都知晓,只是她不愿因私情误大义,刻意避而不谈罢了。

    没想到,洪宁的仇恨已经根深蒂固,极端的仇恨蒙蔽了他的双眼,用猴子的话来说,洪宁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不择手段的地步了。

    “伯父伯母死于冤案,我的娘亲也死于朝廷的铡刀之下,兄长,血海深仇,小妹从不敢忘。”说这话时,卫芸有意无意往李贤昀的方向瞥了一眼,眸光暗了暗,“可是世上的富人比比皆是,您难道能全部斩之而后快吗?那您和那些屠城的侩子手有什么区别?”

    洪宁重新拾起刀,冷冰冰地说道:“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仇恨,已是他生存下去的全部。

    卫芸摸向腰间,时刻准备上前夺刀,生死只在洪宁的一瞬间。

    这时,李贤昀忽地插话:“冤案?是长眠草一案吗?”

    在场的人同时一愣。

    “你怎么知道?”洪宁道。

    “长眠草一案,当年我父亲是主事官员之一。”李贤昀平静地说。

    “当年长眠草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事后前朝皇帝不惜动用暗卫戕害官员灭口,”洪宁道,“你父亲又是如何苟活下来的?”

    李贤昀闻言,嗤笑一声,缓缓吐出一句话:“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卫芸一时不知该上前堵住李贤昀的嘴,还是该夺下洪宁手中的刀。

    “阿芸。”

    突然被洪宁点名,卫芸一哆嗦,下意识应了一声。

    “出去。”

    又来,把我说的话全当耳旁风是吧?

    卫芸的逆反都被李贤昀看在眼里,李贤昀笑着摆摆手,朝她做了个口型,卫芸意会,乖乖跟着猴子出去了。

    “话说这匹马也是他的?”一出门,猴子抬眼见到随行的马,问道。

    自打卫芸知晓李贤昀就是当初装乞丐上山的二货,哪里还敢将有关李贤昀身份的事透露给他们?万一一个不如意暗杀李贤昀,卫芸还怎么借太子的名义“坑蒙拐骗”山下那群叛军?

    “我路上捡的。”卫芸含糊道。

    猴子脑子又不傻,结合卫芸飘忽的眼神也能猜出个八九分。

    “哪条道能捡到体态如此匀称的汗血马?你带我再去一趟呗。”猴子打趣道。

    卫芸睨他:“我在树下避雨的时候它自己跑过来的。”

    “编,你继续编。”猴子笑得合不拢嘴,“汗血马性子刚烈,能如此温顺得跟随你供你驱使,你背后没少下苦工吧?”

    “爱信不信。”

    卫芸冷哼一声,表示不想和他说话,牵着马加快了步伐,将猴子的呼喊远远抛至脑后。

    卫芸无心再回房间干等李贤昀,看了看郁郁寡欢的马,自言自语道:“你说昨天那些人,会不会是他派来的?”

    白马甩甩尾巴,踢踢蹄子,像是默许了卫芸的疑惑。

    得到鼓励,卫芸翻身上马,抚摸着白马的鬓毛,道:“辛苦你再跑一趟了。”

    另一边,卫芸和猴子前脚一走,房间瞬间陷入了诡谲的沉寂。

    “留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洪宁开门见山。

    “对你有什么好处?”李贤昀忍不住发笑,“有关长眠草的卷宗早已被当今圣上尽数销毁,你若想为当年那些人平反,我可以准确告诉你,我无能为力。”

    洪宁提剑,怒目而视:“你耍我?”

    箭在弦上,李贤昀却一转话题道:“你与我年岁相当,大抵还记得长眠草刚流行邶封的那年吧。”

    谁也不知道长眠草是如何在邶封流行的。

    只记得长眠草的价格水涨船高,地不种了,货物不卖了,典当全部家用只为换一两“神仙难敌”的草药。若钱不够,有点关系的就去铸私钱,一贫如洗的就去偷盗,无数家庭妻离子散,牢里的囚徒比集市还多,到最后,连官吏都一窝蜂去买长眠草了。

    后来人祸赶上天灾,朝廷无暇顾及百姓生死,百姓走投无路,死的死逃的逃,邶封乱成一锅糊粥,就连皇帝也自顾不暇,叫嚷着要迁都。

    可是尧国上下皆是如此,他们还能跑去哪里呢?

    “陛下,尧国之祸皆出于长眠草,臣建议在全国范围内回收市面上流通的长眠草,并将贩卖长眠草的几个药商大户抓起来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天下自当太平。”

    这是李贤昀的父亲连同几个小臣上书说的话。

    那时的皇帝并非完全不理朝政,况且大事当前,那些浑身上下只有嘴硬的文臣也不会允许老皇帝龟缩于后宫之中。

    正如许多人所愿,皇帝很快允了,并亲自任命了几个心腹负责监察此案,李贤昀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这便是轰动全尧国的长眠草一案的起始。

    只是谁也没想到,当这场闹剧闭幕时,戏台上已经血流成河,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他人的血,就连台下的观众也难以幸免。

    因为收场过于仓促潦草,甚至无意中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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