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龙不压地头蛇,各路财阀家族集团掌握了韩国70%的经济命脉,往来圈层皆名门精英,与政要权贵都保持着复杂密切的联系,裴东海没有理由拒绝李氏的宴请。

    这是裴星早就预料到的结果,现在有得选的人反而是俞亮。

    “之前的事,李承赫来找我道过歉了。”上学路上,俞亮于沉默间开口。

    其实也无所谓原不原谅,明里暗里的排斥,他遇到的不少,只要不妨碍到他下棋,那都无足轻重。

    “哦。”裴星踩着人行道的边边,手插着兜,一摇一晃的沿着路牙走直线。

    “他还邀请我去参加宴会,我没有答应。”因为那样会占用他晚上练棋的时间。

    “挺好的。”裴星顿了顿,觉得好像把天聊死了,又接着道,“你不会习惯那样的场合。”

    俞亮偏了偏头,“你习惯?”

    “唔,也没有。以前跟着去过几次。”不过是被大人们围着恭维一阵,再回几句违心的甜言蜜语,然后变成一个安静的摆件,一边旁观无聊至极的社交,在觥筹相交之际行吃吃喝喝之实。

    “其实挺有意思的,呵呵。”裴星不无讽刺的想到,越是在极尽奢靡、华服艳丽的地方,阶级的不平等,以及人性的阴暗面,就越是毫不掩饰。

    见她流露出这样倦厌的神情,俞亮心里有些发紧。他也说不清具体的缘由,就是有种强烈的念头,好像如果他什么都不做的话,什么东西就会突然消失一样。

    也许是,人们总是会忍不住,在精致易碎的水晶球触地的那一瞬间,竭尽所能的伸出手。

    即便是不可企及。

    “我陪你去吧。”

    他几乎是急不可耐,语速极快的说道。可是话说出口,又暗自懊恼由于思虑未周而略显得失礼轻浮。

    不过裴星从不让人失望,她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他,神情古怪道——

    “......你闲的啊?”

    是围棋不够好玩吗?还是生活不够精彩啊?

    俞亮气结,愤而往前大迈了好几步。

    他一定是疯了。

    不然怎么会觉得她会是脆弱的水晶球。

    *

    裴星俞亮身着量身的高定礼服,一左一右跟在裴东海身后。

    法式的丝绒礼裙穿在裴星身上,死气沉沉的黑色被她驾驭得很好,超乎气质的淡漠掩盖住了一贯的张扬,活像一只优雅的黑天鹅。

    同样是一身黑的俞亮则内敛沉稳,白日里一丝不苟的贵公子,摇身一变成为暗夜里的神秘爵士。

    清冷矜贵的一家人,吸引了在场不少人的目光。

    人群中,李承赫打着发蜡的头发向后梳起,整颗脑袋油光锃亮的,表情高贵冷傲并带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屑一顾,非常符合他身价千亿的财阀太子形象。

    裴星挑眉,就说人靠衣装,这不,装得人模狗样的,差点没认出来。

    李承赫瞥见裴星几人,难掩激动的透露出了一丝在学校时才有的愚蠢神色,又很快做贼心虚的按了下去。他转头跟李氏夫妇低语几句,一边领着他们步到三人面前,昂着脑袋为众人做起了简单的介绍。

    裴星了然。

    她懂,这种时候,比的就是个说话的艺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两眼一抹,吹就完了。

    几大几小很快商业性的攀谈起来,气氛好不微妙。

    李氏夫妇和裴东海都是久经商场的人物,那是高手过招,刀剑无影,偏偏裴星小小年纪也跟个老油条似的,总是能在恰到好处的时机点上几句漂亮话,李承赫都快要给她跪了,星老大不愧是他命中注定的老大,那可比他能装多了。

    裴家和李家人也就算了,俞亮的表现倒是出人意料。裴星本以为他这么单纯死脑筋一人,多少会有些无所适从,可看他不矜不伐间不失清醒独立的游刃,青涩中敛藏锋芒,原来是她多虑了。

    这时,周旋于众多贵宾之间的李承协终于从宴会中心脱身出来,自然的加入了裴星这边的话题。

    十几岁的财团长子,谈吐不凡,进退有度,已然初具权阀风范,在企业管理和投资方面都形成了比较成熟的观点,引得几个商界翘楚频频点头。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裴星心里默念,差不多可以进入摆件模式了。待会第一个吃点什么好呢?裴星舔了舔唇,她早就盯上了那块最漂亮的巧克力麦芬,可边上的草莓慕斯看上去也很不错......

    【裴小姐,很高兴你能来,我原本还担心,之前跟阿赫发生的不愉快,会影响两家之间的关系呢。】

    俞亮手指动了动,微微转头看向裴星。后者似有所感,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裴星眼神闪了闪。别担心。

    在场的都是人精,李承协一句话里好几个坑,一下把众人的关注点集中到了裴星身上。李承赫整颗心都提了起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心眼子比筛子多。裴东海闻言只笑了笑,没说话。

    裴星不动声色道:【李公子说笑了,我们和承赫哥是关系很好的同学跟朋友,只是一些表达友好的小打小闹罢了,朋友间都是这样的,李公子不太清楚也正常,毕竟谁都有不了解的领域嘛。】

    李承协一口气梗住。当他听不出来她在骂他没朋友吗?

    俞亮嘴角不自觉的勾了一下,搭腔道:【嗯,在这方面,小星确实经验丰富,是可以好好向她请教一番。】

    裴星嘴角一抽,这人是来帮她的还是损她的,谁不知道她在全身上下朋友加起来不超过两个,还在这方面经验丰富,什么方面?阴阳怪气方面吗?

    这两人气起人来一唱一和,一气一个准,还装得满脸无辜的样子,小动作不要太明显。

    李承协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闭了闭眼,复而睁开,意味不明道:【哦?裴小姐的伶牙俐齿我是领教到了,俞亮同学,这是第一次见吧?早就听闻俞同学棋技高超,那么我是否有幸,也向你,讨教一局?】

    如果说李承协跟裴星之前言语上的交锋,只能说是不痛不痒的话,那裴星现在是真的有点讨厌这个人了。

    别太搞笑,就他,和俞亮下棋?

    他也配。

    裴星还没发作,李承协就嫌坟头那草不够高似的,疯狂雷点蹦迪:【这交响乐奏了这么久,也该听腻了。刚好这围棋是个有意思的,我也略通其技,不如劳驾俞同学配合,一起给大家,解个闷?裴先生曾是专业的棋手,正好趁着这次机会,裁判裁判,也好看看差距。】

    李承协这句话出口,周遭的氛围瞬间不对了。

    李承赫安静如鸡,默默在心里点了根蜡;李会长眼神阴冷,面带愠怒;李夫人也压着声音警告:【李承协!】

    裴东海面色不改,但也隐隐听得出冷意:【会长夫人,他们孩子之间的事,有自己的方式,我们大人不好帮。】

    看着这出闹剧,俞亮后悔当时没有听裴星的话直接不来,又觉得庆幸。

    如果他没来,那站在这里被羞辱为难的,很有可能就是裴星。虽然知道裴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裴叔叔也绝对不可能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但一想到有这种可能的存在,他就觉得无法接受。

    俞亮原本人畜无害的眼神,陡然变得危险,纵使是首先挑起争端的李承协,也有一瞬怵然。

    围棋,绝对不是在名利场上标榜自己、取悦于人的工具,更不是在恼羞成怒后挽尊掩饰、争一时之长短的借口。

    这是对它的一种严重的玷污和亵渎。

    裴星很久没有过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她现在内心正在疯狂飘过一大串不带脏字的口口。

    呸,还围棋有意思,我看你是个有意思的。

    你说下就下?你说裁判就裁判?你是天王老子还是玉帝如来?我还齐天大圣呢我,打的就是你这个牛鬼蛇神。

    很好,小子,敢惹我的人,你完蛋了。

    正要爆发,一只微凉的手轻握上她的手腕,安抚似的捏了捏。

    两道视线在空中相触,灼灼的目光却犹如一支清醒剂,浇灭了她所有的疯狂邪肆。

    相信我。他说。

    他不能永远躲在她身后,心安理得的让她在前面抵挡风雨,为他的梦想保驾护航。

    他曾经是温室里的细叶,但他会努力成长为大树,成为某人的有靠可依。

    俞亮应下了对局。管家默不作声的让手下人搬来棋具,交响乐团停止了演奏。一场没有硝烟的较量,一触即发。

    【请多指教。】

    李承协的棋和他的人一样难缠,能屈能伸,小聪明很多,正经棋手对上他的话,很容易被激怒而感到烦躁,影响理性判断。

    李承赫悄咪咪在裴星耳边说:【这回真玩脱了,李承协的围棋可是职业棋士教的,亮哥行不行啊?】

    裴星就没把李承协放在眼里:【那正好,让你亮爸爸教教他怎么做人。】

    既然星老大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行,李承赫挥挥拳头:【对!亮爸爸教他做人!叫他以后还敢坑老子!】

    李承协背后已经冒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

    他早该知道,此人绝非善类。

    可当时裴东海已经发话,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自食其言。况且,他也不认为,他会输。

    而他的小伎俩,在俞亮面前,根本不成气候。

    白子的每一步,都漫不经心的透露着一个事实,他,远非对手,甚至是不配为其对手。

    恐怖的实力压制。

    不,看着棋盘上的某一点,李承协瞳孔骤缩。

    还有得一战。

    他毫不犹豫的把黑子下在了那一点。

    只要能抓住这个机会,他不会输。

    俞亮抬眼,手上落子的速度分毫未减,唇边扬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

    一招屠龙。

    【你说的差距,是这样吗?】

    裴东海赞赏的笑了笑,默默远离了观战的人群。

    李氏夫妇看出李承协明显露了怯,也黑着脸离开。

    接下来的局面,堪称惨烈。

    李承协几乎绝望,俞亮就跟猫抓老鼠一样,每次以为看到了一线希望,结果就是被毫不意外的狠狠反杀。

    和棋。

    俞亮不紧不慢地理着棋盘,盯着李承协的眼睛,铿锵道:【围棋确实很有意思,不过也要看是跟谁下。】

    等于是把他之前的折辱轻蔑,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

    说完便起身,理了理西服的下摆,道:【承让。】

    在场人士懂棋的不多,还以为看到一场旗鼓相当的对决,纷纷上前对着李承协一顿恭维。真心与否尚且不知,但事实就是没有人不知道,李承协大概率会是未来的财团继承人,就算是输了他们也能闭着眼吹。

    可稍微内行点的都看得出,这其中的实力悬殊,可不是一星半点。

    和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俞亮不管不顾的赶尽杀绝,就和李承协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区别,不仅有违围棋精神,也不符合他的为客之道。

    只要有关围棋,他就不会容许自己有哪怕一丝的轻慢。

    裴星龇着大牙,笑容异常灿烂,一把抱住俞亮的胳膊,把他刚整理好的西服揉搓得都变了形。

    “小俞老师威武!小俞老师超帅!”

    李承赫比裴星还激动,直接跳上去搂过俞亮的脖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刚赢了棋的人是他。

    【阿西巴!亮爸爸!你是我永远的爸爸!】

    俞亮:“......?”什么玩意儿?

    他不动声色地拉开扒在他身上的两个挂件,但下一秒那两人又自动黏了回来。

    “......”

    裴星老大哥似的一拍他的肩膀,两眼放光道:“俞亮俞亮,下了这么久的棋肯定饿了吧?走,请你吃甜品。”

    李承赫不满:【喂喂!能不能说韩语?这里是韩国!】

    “哼哼,中国人就是要说中文!”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是在骂我!】

    “你知道就好!”

    说是怕俞亮下棋饿了,其实就是她自己想吃。

    裴星用力的咬了口蓝莓塔尖,李承协这个杀千刀的,害她等了怎么久才吃上这一口。

    ......咦?好吃诶。

    裴星又啃了一大口。

    李承赫狗腿的递了块栗子蒙布朗过去,【星老大吃这个,这个贼好吃。】

    见裴星受用,他又拿了个别的塞到她手上,【还有这个,这个最贵,多吃点,吃不完打包带走。】

    【这个饮料也可以带回去,赶紧多装几瓶。】

    裴星一下尝了好几种,发现最贵的果然不一样。她拿了一块给俞亮,想让他也尝尝。

    见俞亮迟迟未动,不知道在发什么呆,裴星干脆就送到他嘴边喂他吃。

    俞亮条件反射的咬住,结果被腻得差点噎住。可看到裴星期待的眼神,又鬼使神差的咽了下去。

    李承赫见鬼一般大呼小叫道:【你不是不吃甜食吗!为什么她给的你就吃?】

    俞亮像被人戳穿了什么似的,【......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吃甜食?】

    【我之前给你巧克力,你都不要的!】

    俞亮的借口非常拙劣,【......是吗?我不记得了。】

    好没营养的对话,裴星打不过就加入:“你刚刚在想什么?”

    俞亮乖乖道:“我?我在想,刚刚那一手棋,还有更好的走法。”

    裴星:“......哈。”

    李承赫虽然听不懂,但也:【哈。】

    今晚的插曲,差点让李氏沦为笑话,反正在上流圈子里茶余谈资肯定是少不了。当李家夫妇押着大儿子给裴东海一家赔不是的时候,李承赫笑得可谓是猖狂,幸灾乐祸直接写在了脸上。可不吗?这回挨打的可终于不是他了。

    裴东海这次也吸取了教训,他既对不起两个孩子,还辜负了俞师兄对他的信任。类似的事情,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回家的车上,裴星已经疲惫得睁不开眼,她抱着李承赫给她装的一大包吃的,半梦半醒间喃喃:“......你觉得,李承协,我爸,金老师......还有道场的院生们,有什么区别?”

    这些都是和俞亮下过棋的人,他认真回答:“他们下棋时的思维习惯、行棋风格,还有他们的棋艺水平,都是天差地别的。”

    “......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当他们坐到你对面的那一刻时起,就都变成了你的对手。无一例外,只是你的对手。”

    俞亮心里的那颗水晶球,好像忽地又亮了起来。

    “......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对手而已,你只管想办法打败他们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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