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风很大,吹着阿狸脸上的头发和身后的发带随风飘舞。

    从古国坟场中跑出来的凶灵仙京闹得很凶,到处都是,阿狸现在看守的这片地方是安护和山忆两座土楼,是两座不起眼的仙民生活区。仙民们因为太穷,请不了巡防营的士兵专门看守,所以勉强凑了些分子钱托武神殿下辖的地方镇守神轮流值守。

    阿狸坐在万丈高的土楼屋顶,摸出口袋中仅剩的半个白馍,扣下来一些碎屑,放进嘴里舔舐了一下,西郊集庆面点炕的白面馍,里面加了一些味道特甜的香料,她很爱吃。

    灯火明艳如龙从仙京北区一直延伸到中部两座高耸入云的土楼,四通八达的街道挂满了点点的公子灯,像一条条白河交错分割整个仙京。

    雪山吹来的冷风像刀子一样扎在阿狸的皮肤上,她脑袋枕着双臂躺在屋顶上看着天上的银河,享受着星光照拂,整个人感觉特别清爽,她喜欢这雪山的风。

    仙京有个习俗,傍晚时分家家户户会点亮门前的风灯,又名公子灯。

    阿狸的故乡在仙京西北,渭河以东,很久以前河道两旁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五叶桃花林,其中有一株特别大的桃树,狐乡的仙民们亲切称之为老桃树,阿狸的家就在老桃树下,如今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据那些回家拜祭的仙民们说,她家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木桩子矗在荒草里。

    明狐家位于仙京北部小山南麓。

    小厮们熄了前面的街灯,哗啦散去,夜深,后院里一阵闹腾,传来阿弥婶子骂骂咧咧的声音。

    “主君人慈爱,太善待这只小东西了,整日子不见踪影,想走就走,真是无法无天!”

    另一位嬢嬢笑着说:“阿弥,你只管送饭,阿狸走的时候知会一声说是去夜猎,很晚才回来,你这么骂着,让前院听见了,岂不是给小君找气受!”

    阿弥冷笑了一声,将饭菜啪地扔下气呼呼的说:“她算哪门子小君!不过是我们主君心善,可怜他白狐后人无依无靠!”

    “主君虽然公务繁重,也要问一句阿狸的近况,哪轮得到你们这些腌臜货胡诌!你若是不满意这后厨的活儿,大可撂下回乡下去!”

    阿弥提着泔水桶气鼓鼓出了园门,刚才替阿狸说话的罗家嬢嬢收拾好屋子,将饭菜摆好盖好,又将屋子里的暖炕烘热,油灯拨亮,这才掩了门出去。刚走到东廊下,被一个小石头砸了头,她骂骂咧咧要揪着人骂,一看是自己的孩子斗草,这下心里更恨,急火攻心上手轮了两拳。

    “阿娘被丧气鬼迷了脑子,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竟然没看见我?”

    “今天又逃学了吧,私塾的先生说你下午就没影,看你爹不打断你的腿!”

    “阿娘,你猜我今日在后山看见什么?”

    “去去去,什么好事,你赶紧回去将今日的字写了,一页也不准漏写!”

    这斗草是后山军户所斗罗雨家的独子,跟他爹爹一样,是个细心嘴拙的。他娘在明家做事,主要是照顾阿狸的衣食住行,斗草从小在这园子里长大,来去自如熟络得很。

    “军护所来了几个穿着烟灰色军服的年轻人,左前胸绣着一块正方形的蓝布,上面有一条起伏的黑线,那可是徐兰山白狼的家徽啊娘!”

    “你要死啊!抓我这么用力,一群白狼有什么可看的,又不是相媳妇,你没事跑什么军户所?我看你就是不听话,你气死我算了!”

    斗草翻看下食盒子,诧异地问:“咦?阿狸还没有回来吗?我给她带了一些野枣和酸梅,她喜欢西街潮云家的炊饼,还脆着嘞!”

    “人还没有回来。”

    罗嬷嬷与斗草来到后厨,在桌子边座下,她从盘子里撕了一块酱牛肉给斗草吃。

    斗草狼吞虎咽一边埋头吃肉一边说:“娘,你先回家吧,剩下的活儿我来收拾,我等阿狸回来!”

    “那孩子不比你身边有亲爹娘照看,回来后也没有个说话的人儿,有时候一身是伤得躺好几天,跟个死人一样,好了后又跑出去,一走就是好几天。”

    “她虽然不爱说话,心肠是好的,可惜我拳脚功夫不好,若不然,晚上跟着阿狸出去-----”

    “你啊,细腰软肉的,人家阿狸就算是个女子,也比仙京一半的男人强!”

    “这倒是真的,不过就阿狸这样的,应该很难找到夫婿吧!”

    祠堂上的瓦片被北风吹得烈烈作响,一团黑影爬上了树梢。

    阿狸猛得睁开眼,已经是半夜。

    她背对着月光朝着西方吹了一声口哨,很快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个畏畏缩缩、瘦骨嶙峋的小鬼,怀里抱着一个布包,一边走一边左右观察,模样极其畏畏缩缩,看见阿狸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阿狸从包里拿出一把红色小剑,在眼前仔细观察。

    “阿昭,这次麻烦你了,我藏起来的东西,只有你找得到。”

    她用衣角擦拭了一下剑身,在自己的掌心试了一下,刹那,一道血痕出现在掌心。

    刚才消失的黑影许是闻到些血液的味道,从树林中钻出来,跳到屋檐上,盯着阿狸所在的祠堂方向眺望。四周十分安静,阿昭闻到了一股邪恶的味道,惊恐地躲在阿狸身后。

    黑影朝着阿狸慢慢地慢慢地爬过来

    “阿昭,回去小心点!小剑我先收着!”

    小鬼看见那黑影越来越近,吓得脚下一滑,从屋顶掉下来,滚进一团干草堆里,浑身带着草毛赶紧消失在暗夜中。

    阿狸拿着小剑指着那团影子。

    “我看管的地盘你也敢来!是真不把我这镇守神放在眼里啊!”

    小剑上的血滴下来,掉进雪里,晕红一片。

    影子从腰间拔出一把白色光芒的古剑,对着阿狸瞬间劈下来,古剑虚空中化成一把巨大的剑身,阿狸用小剑顶着挨了一下重击,在空中炸起一个法阵的火花儿。

    恶鬼张开血盆大口扑过来,阿狸瞬间将手指点在额头的斑纹上,心里念了一道小诀,那厉鬼的身体趔趄了一下,五六个男女的魂魄从它身体里伸出手,张牙舞爪似是撕破恶鬼的身体,鬼音喓喓,挣扎着要出去!

    阿狸皱了一下眉,直接掐住这鬼的脖子,将它摁在脚下。

    “是个贪吃的,心肠不坏,就是管不住嘴,可惜啊,你本该去往生的。”

    阿狸抽出小剑直至黑影喉咙。

    突然几只白蝴蝶飞过来,阿狸一愣,恶鬼的脑袋已经顺着屋顶滚到了屋子下的花圃中。阿狸伸手捉住一只扑棱的蝴蝶。

    有人半路打劫。

    叶子在阿狸的掌心化作星光散去。

    后腰一撞,阿狸一个趔趄悬空倒下去,幸而转手抓住了一道横梁,挂在半空。

    “竟然是只九尾狐?!”

    “林月哥,你不是说这世上早就没九尾了吗?”

    “白狐遗孤,没听说过吗?这仙京最末流的一户神侯,她也是出来夜猎的,与我们不相干!”

    “喂,小狐狸,这次帮了你,下次小心点,站都站不稳,怎么舞剑哪!”

    这群白狼们围着阿狸,乐呵呵地欣赏着她狼狈的样子,笑哈哈转身纷纷消失在夜空中。

    阿狸吊在半空中,还没有来得及怼回去,忽然天空乌云乍起聚集,闪电将四周天空刷得逊白!阿狸一紧张,心中大乱,重重摔向下面的花丛。

    杀驴花速来喜欢有血有肉的活物,其中几株早已经对阿狸的□□垂涎已久,本来焉了吧唧的脑袋顿时齐刷刷抬起来!花苞下面的触手一瞬间将阿狸缠的严严实实。

    闲庭深院,清辉交错。

    明流正在屋子里看着剑谱,忽而听见雷声,推开窗子便看见阿狸从天而降掉在自家院子里,心中恨不得上去给她几脚!

    这白狐是凤嘉寄养在他家的孩子,祖上是有一点亲的,自己的太奶奶的姑母曾嫁给一白狐做妾。

    明流看着阿狸在花丛里发疯,无奈摇摇头。

    凤嘉是神位收在将军庙的武神将,朝晖国灭,狐乡被屠戮,战死在雪山脚下的武神官流的血足足流了一个月,染红了一条渭河,鬼火烧山后,他在雪山的白石林火坑中捡了个孩子回来,就是如今的阿狸。

    这凤嘉说是去南方众山看风水,去去也就百年时光。只是这区区百年时光,对明家来说实在是太难熬了。

    九尾狐寿命奇长,百年前放在他家里寄养的孩子如今还是个小女孩模样,而自己已然从一个懵懂少年熬成垂暮老汉。

    一百年到期,凤嘉没有回来,又一百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回来。明家的人死了一茬又一茬,后来日子一天天过,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现在的明家的人已经忘了阿狸是个外人,久到阿狸的出身,只有抖抖索索手已经抬不起来、写字喝茶脑袋发颤的老太君明流知道。

    阿狸也从前院搬到了后院,从正房搬到了侧房,家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孩子大了,子孙成群,孙子又娶亲生子,房子又不够住,她便又挪到了后山荒废花苑的一小木屋子里。

    负责看守花苑的花官也跟着明流从少年熬成了干枯老头,现在几乎已经不种花,整日子里除了喝酒就是发呆,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喊一句:“人生如梦啊肆尽欢,小阿狸啊----来来来---来来来--”

    明流迈了好久终于将脚从门槛跨过去,撑着伞挪了半天终于到了花圃前,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中散发着幸灾乐祸的精气神儿。他拿拐杖敲了敲地,皮笑肉不笑地说:“上次你偷吃了小厨房做给我的芋头糕,这次又砸坏了我的花圃,阿狸啊,你真是皮痒痒,----啧啧啧啧,报应啊报应!”

    “那芋头本是我挖的,那煮熟了也是我的,凭啥说是你的!明流啊,这五十多年前的事儿,您老还惦记着呢!”

    “合着我们家里养着你,给你住,给你吃,我们还要惯着你咯?”

    二人隔着一道篱笆,吐沫星子乱飞。

    “那后山花苑你们早就荒了,是谁的还不知道呢,连个地契都没有,你的孙子们太贪心要价高没有卖出去!我住的地方恰又恰巧在你家后院,养着我是怕我死了外人说闲话!”

    “孽子--------!!”

    明流咽下满嘴的老痰要跳进花圃去和阿狸拼命。

    啪的一声,从屋顶上掉下来一块瓦片砸在他的脑袋上,明流拿起拐杖左右开打,似乎回到了小时候阿狸逗他的时光。

    杀驴花果然杀驴,阿狸快要爬出来的时候,又被乱七八糟的触角给拽了回去。

    “老太君!您怎么了?阿狸,你做了什么?造孽啊造孽!”

    一小厮这么一喊,很快,前院后院的人加在一起一齐涌过来。

    现在主君是明流的孙子明辉,被人群簇拥着赶过来。

    那滚落在草丛中的厉鬼的头颅还没有死绝,闻到腥甜的血味,脑袋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朝阿狸的方向滚了过来,阿狸倒挂在杀驴丛里,来不及了!厉鬼的头颅咕噜咕噜滚过来,伸着红色的舌头--------

    阿狸叹了一口气,索性闭上眼睛祭出真身挣脱杀驴花的束缚。

    这是明流自打娘胎里出来后第三次见到九尾狐的真身,第一次是在七岁那年,幼小的他站在凳子上逗鸟,阿狸从桃树上滚下来,在明流眼中收回了九尾狐的身形。她细长结实的身板让明流自卑得很,从秣陵古屋回来后,他听说家里住着一位非亲非故没有双亲的白狐,瞳仁灵动,眉宇间又英气十足,呲牙一笑就能让人忘了神儿,一头烟白色长发一半随意高高束起,以一根古簪束起,头戴红色抹额,系在脑后,带子随着轻快的步伐随风飘动着,身上总是带着一股雪松的寒气。。

    第二次见到阿狸,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身上出疹子,腿上胳膊上抹了药膏,躺在冰凉的石板上逗着蛐蛐玩儿。

    对面的草里一阵动静,忽而窜出来一位白衣黑裙的女子,带着一副古怪极了的白色兽面,女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一只靴子踩着他的蛐蛐飞身上了屋顶。

    这是明流十五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真切体会什么是生死无常。再次见到阿狸,他已然是少年,和她一样高,不必再仰视。悲的是亲眼看着心爱的蛐蛐在眼前四分五裂,五脏六腑拗成一团糊糊粘在青石板上。

    他刚要发作,一只白鬼从身后窜了进来,它的手脚很长,身子短而岣嵝着,眼睛通黑,是个低阶的野鬼,不过力气很大,照着明流的脸呼过去。

    此刻,消失的阿狸折返了回来,一脚将厉鬼踹在假山上,蹲下来用双手在胸前做了一个结印,念了一个小诀,空气中出现一枚铜制的花钱,中孔是四方形,白鬼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被收到了中孔里,阿狸拿起花钱扔进腰间挂着的鱼袋子里。

    这一次,众人被突如其来的法阵冲击在地上,杀驴花一片狼藉。阿狸从花圃中爬出来,嘴里吐出一根草,拍拍浑身上下的泥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明流的孙媳、明辉之妻、明家的当家主母走过来一个巴掌拍在女孩的脸上,留下一团红印。

    覃云将火辣辣的手收回,点着阿狸的眉头道:“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还弄伤我儿子,天煞的绝种!当初那凤老七就不该将你弃在我家!”

    “红云!闭嘴!将她拖回后山!”。

    阿狸被押回去,带她进来的人将门反锁着便离开。

    她坐在地上,将身上的血衣脱下来扔在火盆里,从鱼袋子里拿出那枚花钱扔在地炉的火中,拿下抹额,坐下来烤了一会儿火,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儿外面的风声,脸上慢慢露出略微安心的表情。地炉中火焰将丢进去的铜板融化殆尽,像吃饱一样,火苗变大的一点,摇晃了几下,犹如人一样舔着嘴巴。

    阿狸伸手摸摸火苗,一线火光顺着她的手指绕着,在阿狸眼前像大树的枝丫一样散发开,这里凤嘉临走时候留给阿狸的讯息,他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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