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认为自己要重新捋一遍思绪。
三百年前。
某一年的春天，林间雪水化为溪水顺着山坡潺潺流下时，阿狸从树洞中滚出来，一溜烟儿顺着青草小道跑到溪边洗干净小脸和爪子，爬到一堆干草里刨出昨夜没有啃完的兔子，血肉的美味还没有到嘴边已经侵入心脾，让阿狸这几十年活得太满足了！正当她张开血盆大口准备怼肉的时候，一道金光劈在脚边的枯枝上，轰的一声，半山的鸟儿全部赶紧抱着鸟蛋飞走。
白光飘摇，几位上了年纪拖着长长裙围的老头儿出现在阿狸面前，其中一位面貌如画，最为慈祥，说起话儿来嗓音就像是金钟寺的大钟唱歌一般动听，只见他哼哼唧唧啰嗦完，伸出一根又细又长枯枝一般的指尖，对着阿狸的脑门轻轻一点，四周顿时犹如升至仙境，鹤吟龙吟，漫天白光照彻大地。
阿狸嘴边沾满了兔毛兔血，半块肉还挂在犬牙上，一脸茫然。
“可是狐乡阿狸？”
阿狸左右看看，确定现在这个白光中只有自己，才犹豫点点头。
大神官展开双袖摆好姿势拿着金幡子准备对着阿狸开唱-----
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瞬间将所有人拉回了现实。
阿嬷是个容易激动的老狐狸，就连和她一起生活的阿狸和凤嘉都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岁，平日子她总是系着花色方巾弯着腰挎着竹篮子到人间去兜售一些山上采摘的野果子，换些干粮和钱财补贴家用。凤嘉和阿狸是她在河边拾回来的，彼时凤嘉浑身伤病，羸弱不堪，养活自己都困难，而阿狸呢，是白狐中某个叫言萩的武神官的遗腹子，全身下上除了手腕上的一抹红缨带啥值钱的都没有，是个长着嘴巴秃噜要饭吃的好材料。
阿嬷在朝晖国废墟中到底捡拾了多少孩子谁也不知道，活了几个，死了几个，她自己都说不清楚，阿嬷说将他们的尸体埋在湖边岸边一棵大柳树下。
“有狐狸的地方就有五叶桃树，你看，从尸体上长出来的！”
阿嬷指着坟地里遍地的小桃树苗对阿狸讲。
果然是一片美丽的狐狸塚。
“桃花春红，桃胶香甜，左右簇拥，招蜂引蝶，男人女人都是穿着宽大的衣衫，腰间用野草随便系着，倒挂一圈野花，在老桃树的枝干上沿着月光留下的余晖漫步，手中挑着年年岁岁不灭的公子灯。”
阿狸不解：“啥是公子灯？”
“三月末，新年到，太阳落下的时候，月亮升起，背对月光，向南看，大地方上升起千千万万明亮的灯盏，那是诸神为流离的亡魂们照亮世间所有的路。”
说起这种美丽的灯笼，阿嬷说话的腔调就跟唱歌一样一样的，月光下，阿狸和凤嘉坐在廊下吃着冰凉的西瓜，阿嬷背对着他们在紫藤架子下搓着衣服，她双手用力搓着衣服，一边抹去额头的汗水，一边跟他们说着渭河狐乡的往事。关于五叶老桃树，关于乱葬岗，关于芍药节和照彻天地的公子灯，阿狸听得津津有味，凤嘉却一脸平淡的样子，温柔地看着天地，温柔地看着阿狸，笑呵呵不语。
兔子肉从阿狸嘴里掉了出来。
阿狸第一次见阿嬷激动地哭起来，她恨不得给几位神官跪下来，两只手不知所措在围裙上摸着什么，脸上的皱纹就像后山一层层的梯田叠加在一起，阿狸甚至看不清楚她的眼睛中闪烁的泪光，阿嬷已久这么老了。
这位带头的老神官捏了捏胡须，眼神儿随意飘着，停留在凤嘉脸上，很快便闪开。
他将金色的布幡放在阿嬷伸出的两只粗糙的手上，又故弄玄虚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什么苦尽甘来，什么总有出头之日之类的话便一起消失去了。
油灯下，凤嘉与阿狸围着阿嬷，她用湿布将手来回擦拭了好几遍，抖抖索索的手在昏暗的油灯下努力翻开那白金一般闪光的黄布，一共三行字，全都是些阿狸不认识的字。
嬷嬷看来看去看不懂，便激动地塞进凤嘉怀里说：“阿梧，你来读！”
阿嬷平日里都是喊凤嘉傻鸟，她从来不打听他的名字和来历。
凤嘉任何时候都很镇定：“阿狸要去仙京了，要去做官。”
“什么？做什么官？定是错了错了！”
嬷嬷擦擦眼角，不让眼角激动的泪水滚下来。
“阿嬷，这个什么庙是个什么玩意儿？”
阿狸指着白金布上几个字问，阿嬷将她的脏手打回去，赶紧吹吹阿狸手指触碰的地方。
“真没意思！”阿狸一脸不高兴。
“什么有意思？要饭有意思？被人欺负有意思？活着有意思？还是到街上跟人打架有意思？”阿嬷拍了一下阿狸的脑袋，气哄哄地说，
阿狸目不识丁，不知道二人说着什么，到仙京做官这件事对她来说犹如千里白云之外的事。她躺在草堆上，翘着二郎腿，看着头顶挂着的一盏破旧的公子灯，灯上的人儿穿着白色的衣服，黑色的头发披在身后，侧脸微微看着远方。
这脸蛋生得太好看了吧。
恐怕只有仙京才能生养出画中这样的人物。
是不是仙京遍地都是这样的美人儿？
“大抵意思便是，狐乡湮没，在仙京的狐狸庙无人看管，缺少一个镇守官，阿狸是白狐的最后一人，是要去继承衣钵的，看来，老天垂怜，咱们阿狸终于是出息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咱们这样的人也能去做个京官，从来就不敢想这等美差。”
画中的人儿眼神看着自己，阿狸眯起眼睛，伸出手去触摸灯盏上画上那人。
他的那双眼睛甚是好看，一双桃花眼呢。若是生的这般好看，倒不像是男子了，更像是一个妇人，尤其是那腰肢儿，随意系着一暗色飘带，更是有些清明零落的美意，腰间的佩剑，又能看出来这是一位尊贵的武神。
凤嘉帮忙着盛饭，嬷嬷将手中的白金卷细细收好，放在一个干净的红盒子中，下面还垫了一层厚厚的粗布。
“那画中的人影，还有眼神儿，都和我见过的其他神官不一样，哎，这画儿每次看都不一样，好生奇怪，画中的人儿好像是活着的，想让人将他揪下来！”
阿狸咬了一口苹果，使劲吸了一肚子汁液，边说话边吃。
凤嘉看了一眼灯盏说：“阿狸，诸如此类的神官仙京多着呢，嬷嬷，狐乡虽然凋敝不堪，至少有些许烟火气，仙京远在千里之外，对于阿狸来说，若是进去，何尝不是一座樊笼，困她一生？”
“不去试试，哪知道是不是樊笼呢？总不能留你们一直在这里跟我住到死。你啊又从哪里捡来的破灯，也不看看画些什么就挂在床头，若是不干净的东西，肯定让你招来了！”
“阿嬷，我这样儿，有鬼敢来吗？”阿狸用手摸摸自己屁股上的一团尾巴，再摸摸脸上眼角的红色纹线。
“凤嘉，你教她，若是到了仙京便要有规矩，便不能动不动就把自己的尾巴和狐狸脸露出来给被人看见。”
凤嘉只顾吃，直说：“好好好！阿狸是个镇守官，便要有个官样子，赶明儿嬷嬷将阿狸这个月的工钱拿去给阿狸换几身做衣服的好料子，咱们也好四面威风的进京！”
“阿嬷啊，像我这样的杂毛狐狸，上了仙京，会被人笑话吗？”阿狸塞了一口小鱼肉，摇摇身后的尾巴道：“这仙京虽然离咱们不算远，咱们对于它来说倒像是个外乡人。”
阿嬷摸摸阿狸的脑袋道：“你算哪门子杂毛狐狸，浑身雪白得难受，我倒是担心阿狸年纪小，到了那边要受欺负！”
凤嘉看了阿狸一眼，冷笑了一声：“她受欺负？田里的野兔子都快活不成了！”
阿狸赶紧冲着凤嘉抱拳示弱。
嬷嬷转身去厨房里看看小酥肉热好了没有，凤嘉低声道：“她既然养了你，竟然不知道你的性情，我才不担心你！”
阿狸眼珠子一转，笑道：“到了仙京，我也给你起个诨号，以后就叫凤先生，听起来也叫人敬仰！”
凤嘉将阿狸没有吃完的苹果拿过去啃了一口说：“你既然认了先生，到了仙京后，你在外面干的混事我不管，但是你回到狐狸庙归我管，离开这狐乡后，再回来便不知道如何年月了。”
阿狸心中一怔，有些失落。
二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外面风声呼呼，院子里的青梅折了几根，落进了花圃里，公子灯上那个白色人影儿映在地面上，仿佛真人活了过来，端坐在桌子的对面。
阿嬷将小酥肉分别给二人夹了一块。
“都是吃着五谷杂粮放着腌臜屁儿长大的，阿嬷见多了神官，就那样儿，口是心非的劲儿没什么不同！”阿嬷抬头看看破落的屋顶，像是在仰望黑夜繁星，她感慨道：“每年啊，这从天上掉下来的人儿比飞上去的多多了，哪哪都一样，活着什么好的！”
“阿嬷这样说，实则您的心劲比谁都要强，上次你跟隔壁惠狐家的老妈子吵架，那一个泼辣劲儿，就是私塾的德轩夫人来了也镇不住你，忒厉害了你！”
“是啊，穷且益坚，咱们也要去看看这千里江山绘是啥样！”
三人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吃着酒肉。
饭了，凤嘉去收拾院子中的落梅，说是修剪一些枝丫，带到仙京去，若是这梅花有造化，将来在那风水甚好之地，得到天灵滋养，将来说不准是个梅仙。
阿嬷将阿狸按在椅子上，将她耳后的杂毛修了一下，从箱子里拿出上个月她为阿狸新制的小坎肩，在阿狸身上比划了一下，甚合尺寸。
吃饱喝足，又试了新衣服，阿狸爬进被窝里掖好被子，看着阿嬷忙来忙去的身影说：“隔壁那婆娘是个虚架子，仗着自己腰肥臀大有一股蛮力就想在嘴皮子越了您去，笑话！”
“女子啊就要像那霞光一样，若是绽放，便要踏过青山绿水，江河沧海。”
“嬷嬷，你见过吗？”
“待嬷嬷百年后，便化作那诗中的霞光，陪伴你与阿梧，好不好？”
“你要久久远远活着，咱们三个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分开。”
阿狸的手与嬷嬷的手交叠在一起，眼睛盯着头顶的公子灯，那人影在她的眼珠子转啊转啊。
“瞪着那人儿有什么好看的？”
“像阿梧一样，美得不可方物。”
“在嬷嬷眼里，你最美。”
“真的有这样的人吗？都说这公子灯是照着真人一笔笔白描的，这画师定是喜欢极了这人。”
“等咱们上去了，阿嬷就租个店铺开个肉馆子卖丸子谋生，做了神官也不能吃老本，手里面总是有货底气才硬，哪一天下来了照样横行，这才是活得痛快！”
月光透过朦胧的小纱窗照进阿狸的脸上，灯影朦胧迷人眼。
嬷嬷将从阿狸身上解下来的红缨带放在她的枕头下。这束发用的东西，阿狸嫌麻烦，总是直接像抹额一般系在脑袋上。
“这是你家人留下的唯一一件物件，将来无论你身在何方，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来处，咱们阿狸不是个野狐狸，不是来路的孤魂野鬼。”
阿狸睡脸莞尔一笑：“我永远是嬷嬷和阿梧的阿狸。”
沈郢在她耳边哎呦一声，将阿狸的思绪拉回现在。
“什么鬼天气，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狐二，咱们去喝上两杯，你到底走不走？”
二人将“狐狸庙”这三个大字狠狠清洗了半日，累得气喘吁吁。
阿狸转回思绪，刚要说话，转角处传来一阵莺莺燕燕的嗤笑声，路过的几个女子看见阿狸与沈郢灰头土脸的样子，还以为是男子，便害羞笑了起来，就像是秋月海棠下抖索的雀儿一样显眼。
“都说那狐乡的大狐仙们个个是俊美无双的男子，如今只剩下华屋废墟一片。”
“那额头上系着红缨带抹额的，便是狐狸庙的镇守官，还是个孩子呢！”
“这小女子真是英气，若是男子，可比披榛殿主如何？”
阿狸用手干净将脸抹干净一些，奉承道：“戏部的几位姐姐，今日里排的什么好戏？若是好看，阿狸与姐妹一起去捧场，给几位姐姐带些咱们庙里自己种的果子。”
“这狐狸庙原来荒着呢，自从来了这镇守官，立刻热闹了三分。”
“小女子们今日里排的是《丹鹤戏青莲》，天地玄黄，七月流伤，天地东南角，有一处白云簇拥的天上人间，雨燕国地处高陵山间，图腾是一只七彩雨燕。”
“这场戏怎么次次都在演，我虽然没有看过，听得多了，倒也不新鲜了！”
沈郢嘲讽阿狸道：“你个瞪眼瞎，书本里讲了好多遍，不就是那太子与黑狗的故事？”
几位姐姐看着阿狸，眼神中有鼓励又有逗弄。
“雨燕国的事情都听了几百遍，白衣太子救黑狗的事迹大街小巷的人都会说上几嘴，还有没有什么有趣儿的人间野史？”沈郢继续问。
不等这些女官们回答，阿狸接着问道：“有关于狐乡吗？如今这仙京满大街家家户户悬挂的公子灯最早的时候就是挂在五叶桃树上的，五叶桃花树，听说过吗？飞狐关呢？”
一位圆脸的女官害羞地说：“听家中的长辈提起过，狐乡是仙京三十六仙乡之中最繁华之处，百家灯火彻夜长明，渭河上明火江船一片黄粱景，狐狸们春日里喜欢结伴出游，在桃林间嬉戏，玩耍，如今，大狐仙越来越少了。”
说罢，她们的眼神儿看着阿狸，就像是阿狸刚才看着那只兔子的表情，戏谑加上好奇。三百多年前，她像是一只兔子一样闯进仙京，犹如一块小石头掉进了平静的深水中。
阿狸眼光一紧，怔怔道：“是啊.....”
三百年前。
某一年的春天，林间雪水化为溪水顺着山坡潺潺流下时，阿狸从树洞中滚出来，一溜烟儿顺着青草小道跑到溪边洗干净小脸和爪子，爬到一堆干草里刨出昨夜没有啃完的兔子，血肉的美味还没有到嘴边已经侵入心脾，让阿狸这几十年活得太满足了！正当她张开血盆大口准备怼肉的时候，一道金光劈在脚边的枯枝上，轰的一声，半山的鸟儿全部赶紧抱着鸟蛋飞走。
白光飘摇，几位上了年纪拖着长长裙围的老头儿出现在阿狸面前，其中一位面貌如画，最为慈祥，说起话儿来嗓音就像是金钟寺的大钟唱歌一般动听，只见他哼哼唧唧啰嗦完，伸出一根又细又长枯枝一般的指尖，对着阿狸的脑门轻轻一点，四周顿时犹如升至仙境，鹤吟龙吟，漫天白光照彻大地。
阿狸嘴边沾满了兔毛兔血，半块肉还挂在犬牙上，一脸茫然。
“可是狐乡阿狸？”
阿狸左右看看，确定现在这个白光中只有自己，才犹豫点点头。
大神官展开双袖摆好姿势拿着金幡子准备对着阿狸开唱-----
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瞬间将所有人拉回了现实。
阿嬷是个容易激动的老狐狸，就连和她一起生活的阿狸和凤嘉都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岁，平日子她总是系着花色方巾弯着腰挎着竹篮子到人间去兜售一些山上采摘的野果子，换些干粮和钱财补贴家用。凤嘉和阿狸是她在河边拾回来的，彼时凤嘉浑身伤病，羸弱不堪，养活自己都困难，而阿狸呢，是白狐中某个叫言萩的武神官的遗腹子，全身下上除了手腕上的一抹红缨带啥值钱的都没有，是个长着嘴巴秃噜要饭吃的好材料。
阿嬷在朝晖国废墟中到底捡拾了多少孩子谁也不知道，活了几个，死了几个，她自己都说不清楚，阿嬷说将他们的尸体埋在湖边岸边一棵大柳树下。
“有狐狸的地方就有五叶桃树，你看，从尸体上长出来的！”
阿嬷指着坟地里遍地的小桃树苗对阿狸讲。
果然是一片美丽的狐狸塚。
“桃花春红，桃胶香甜，左右簇拥，招蜂引蝶，男人女人都是穿着宽大的衣衫，腰间用野草随便系着，倒挂一圈野花，在老桃树的枝干上沿着月光留下的余晖漫步，手中挑着年年岁岁不灭的公子灯。”
阿狸不解：“啥是公子灯？”
“三月末，新年到，太阳落下的时候，月亮升起，背对月光，向南看，大地方上升起千千万万明亮的灯盏，那是诸神为流离的亡魂们照亮世间所有的路。”
说起这种美丽的灯笼，阿嬷说话的腔调就跟唱歌一样一样的，月光下，阿狸和凤嘉坐在廊下吃着冰凉的西瓜，阿嬷背对着他们在紫藤架子下搓着衣服，她双手用力搓着衣服，一边抹去额头的汗水，一边跟他们说着渭河狐乡的往事。关于五叶老桃树，关于乱葬岗，关于芍药节和照彻天地的公子灯，阿狸听得津津有味，凤嘉却一脸平淡的样子，温柔地看着天地，温柔地看着阿狸，笑呵呵不语。
兔子肉从阿狸嘴里掉了出来。
阿狸第一次见阿嬷激动地哭起来，她恨不得给几位神官跪下来，两只手不知所措在围裙上摸着什么，脸上的皱纹就像后山一层层的梯田叠加在一起，阿狸甚至看不清楚她的眼睛中闪烁的泪光，阿嬷已久这么老了。
这位带头的老神官捏了捏胡须，眼神儿随意飘着，停留在凤嘉脸上，很快便闪开。
他将金色的布幡放在阿嬷伸出的两只粗糙的手上，又故弄玄虚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什么苦尽甘来，什么总有出头之日之类的话便一起消失去了。
油灯下，凤嘉与阿狸围着阿嬷，她用湿布将手来回擦拭了好几遍，抖抖索索的手在昏暗的油灯下努力翻开那白金一般闪光的黄布，一共三行字，全都是些阿狸不认识的字。
嬷嬷看来看去看不懂，便激动地塞进凤嘉怀里说：“阿梧，你来读！”
阿嬷平日里都是喊凤嘉傻鸟，她从来不打听他的名字和来历。
凤嘉任何时候都很镇定：“阿狸要去仙京了，要去做官。”
“什么？做什么官？定是错了错了！”
嬷嬷擦擦眼角，不让眼角激动的泪水滚下来。
“阿嬷，这个什么庙是个什么玩意儿？”
阿狸指着白金布上几个字问，阿嬷将她的脏手打回去，赶紧吹吹阿狸手指触碰的地方。
“真没意思！”阿狸一脸不高兴。
“什么有意思？要饭有意思？被人欺负有意思？活着有意思？还是到街上跟人打架有意思？”阿嬷拍了一下阿狸的脑袋，气哄哄地说，
阿狸目不识丁，不知道二人说着什么，到仙京做官这件事对她来说犹如千里白云之外的事。她躺在草堆上，翘着二郎腿，看着头顶挂着的一盏破旧的公子灯，灯上的人儿穿着白色的衣服，黑色的头发披在身后，侧脸微微看着远方。
这脸蛋生得太好看了吧。
恐怕只有仙京才能生养出画中这样的人物。
是不是仙京遍地都是这样的美人儿？
“大抵意思便是，狐乡湮没，在仙京的狐狸庙无人看管，缺少一个镇守官，阿狸是白狐的最后一人，是要去继承衣钵的，看来，老天垂怜，咱们阿狸终于是出息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咱们这样的人也能去做个京官，从来就不敢想这等美差。”
画中的人儿眼神看着自己，阿狸眯起眼睛，伸出手去触摸灯盏上画上那人。
他的那双眼睛甚是好看，一双桃花眼呢。若是生的这般好看，倒不像是男子了，更像是一个妇人，尤其是那腰肢儿，随意系着一暗色飘带，更是有些清明零落的美意，腰间的佩剑，又能看出来这是一位尊贵的武神。
凤嘉帮忙着盛饭，嬷嬷将手中的白金卷细细收好，放在一个干净的红盒子中，下面还垫了一层厚厚的粗布。
“那画中的人影，还有眼神儿，都和我见过的其他神官不一样，哎，这画儿每次看都不一样，好生奇怪，画中的人儿好像是活着的，想让人将他揪下来！”
阿狸咬了一口苹果，使劲吸了一肚子汁液，边说话边吃。
凤嘉看了一眼灯盏说：“阿狸，诸如此类的神官仙京多着呢，嬷嬷，狐乡虽然凋敝不堪，至少有些许烟火气，仙京远在千里之外，对于阿狸来说，若是进去，何尝不是一座樊笼，困她一生？”
“不去试试，哪知道是不是樊笼呢？总不能留你们一直在这里跟我住到死。你啊又从哪里捡来的破灯，也不看看画些什么就挂在床头，若是不干净的东西，肯定让你招来了！”
“阿嬷，我这样儿，有鬼敢来吗？”阿狸用手摸摸自己屁股上的一团尾巴，再摸摸脸上眼角的红色纹线。
“凤嘉，你教她，若是到了仙京便要有规矩，便不能动不动就把自己的尾巴和狐狸脸露出来给被人看见。”
凤嘉只顾吃，直说：“好好好！阿狸是个镇守官，便要有个官样子，赶明儿嬷嬷将阿狸这个月的工钱拿去给阿狸换几身做衣服的好料子，咱们也好四面威风的进京！”
“阿嬷啊，像我这样的杂毛狐狸，上了仙京，会被人笑话吗？”阿狸塞了一口小鱼肉，摇摇身后的尾巴道：“这仙京虽然离咱们不算远，咱们对于它来说倒像是个外乡人。”
阿嬷摸摸阿狸的脑袋道：“你算哪门子杂毛狐狸，浑身雪白得难受，我倒是担心阿狸年纪小，到了那边要受欺负！”
凤嘉看了阿狸一眼，冷笑了一声：“她受欺负？田里的野兔子都快活不成了！”
阿狸赶紧冲着凤嘉抱拳示弱。
嬷嬷转身去厨房里看看小酥肉热好了没有，凤嘉低声道：“她既然养了你，竟然不知道你的性情，我才不担心你！”
阿狸眼珠子一转，笑道：“到了仙京，我也给你起个诨号，以后就叫凤先生，听起来也叫人敬仰！”
凤嘉将阿狸没有吃完的苹果拿过去啃了一口说：“你既然认了先生，到了仙京后，你在外面干的混事我不管，但是你回到狐狸庙归我管，离开这狐乡后，再回来便不知道如何年月了。”
阿狸心中一怔，有些失落。
二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外面风声呼呼，院子里的青梅折了几根，落进了花圃里，公子灯上那个白色人影儿映在地面上，仿佛真人活了过来，端坐在桌子的对面。
阿嬷将小酥肉分别给二人夹了一块。
“都是吃着五谷杂粮放着腌臜屁儿长大的，阿嬷见多了神官，就那样儿，口是心非的劲儿没什么不同！”阿嬷抬头看看破落的屋顶，像是在仰望黑夜繁星，她感慨道：“每年啊，这从天上掉下来的人儿比飞上去的多多了，哪哪都一样，活着什么好的！”
“阿嬷这样说，实则您的心劲比谁都要强，上次你跟隔壁惠狐家的老妈子吵架，那一个泼辣劲儿，就是私塾的德轩夫人来了也镇不住你，忒厉害了你！”
“是啊，穷且益坚，咱们也要去看看这千里江山绘是啥样！”
三人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吃着酒肉。
饭了，凤嘉去收拾院子中的落梅，说是修剪一些枝丫，带到仙京去，若是这梅花有造化，将来在那风水甚好之地，得到天灵滋养，将来说不准是个梅仙。
阿嬷将阿狸按在椅子上，将她耳后的杂毛修了一下，从箱子里拿出上个月她为阿狸新制的小坎肩，在阿狸身上比划了一下，甚合尺寸。
吃饱喝足，又试了新衣服，阿狸爬进被窝里掖好被子，看着阿嬷忙来忙去的身影说：“隔壁那婆娘是个虚架子，仗着自己腰肥臀大有一股蛮力就想在嘴皮子越了您去，笑话！”
“女子啊就要像那霞光一样，若是绽放，便要踏过青山绿水，江河沧海。”
“嬷嬷，你见过吗？”
“待嬷嬷百年后，便化作那诗中的霞光，陪伴你与阿梧，好不好？”
“你要久久远远活着，咱们三个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分开。”
阿狸的手与嬷嬷的手交叠在一起，眼睛盯着头顶的公子灯，那人影在她的眼珠子转啊转啊。
“瞪着那人儿有什么好看的？”
“像阿梧一样，美得不可方物。”
“在嬷嬷眼里，你最美。”
“真的有这样的人吗？都说这公子灯是照着真人一笔笔白描的，这画师定是喜欢极了这人。”
“等咱们上去了，阿嬷就租个店铺开个肉馆子卖丸子谋生，做了神官也不能吃老本，手里面总是有货底气才硬，哪一天下来了照样横行，这才是活得痛快！”
月光透过朦胧的小纱窗照进阿狸的脸上，灯影朦胧迷人眼。
嬷嬷将从阿狸身上解下来的红缨带放在她的枕头下。这束发用的东西，阿狸嫌麻烦，总是直接像抹额一般系在脑袋上。
“这是你家人留下的唯一一件物件，将来无论你身在何方，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来处，咱们阿狸不是个野狐狸，不是来路的孤魂野鬼。”
阿狸睡脸莞尔一笑：“我永远是嬷嬷和阿梧的阿狸。”
沈郢在她耳边哎呦一声，将阿狸的思绪拉回现在。
“什么鬼天气，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狐二，咱们去喝上两杯，你到底走不走？”
二人将“狐狸庙”这三个大字狠狠清洗了半日，累得气喘吁吁。
阿狸转回思绪，刚要说话，转角处传来一阵莺莺燕燕的嗤笑声，路过的几个女子看见阿狸与沈郢灰头土脸的样子，还以为是男子，便害羞笑了起来，就像是秋月海棠下抖索的雀儿一样显眼。
“都说那狐乡的大狐仙们个个是俊美无双的男子，如今只剩下华屋废墟一片。”
“那额头上系着红缨带抹额的，便是狐狸庙的镇守官，还是个孩子呢！”
“这小女子真是英气，若是男子，可比披榛殿主如何？”
阿狸用手干净将脸抹干净一些，奉承道：“戏部的几位姐姐，今日里排的什么好戏？若是好看，阿狸与姐妹一起去捧场，给几位姐姐带些咱们庙里自己种的果子。”
“这狐狸庙原来荒着呢，自从来了这镇守官，立刻热闹了三分。”
“小女子们今日里排的是《丹鹤戏青莲》，天地玄黄，七月流伤，天地东南角，有一处白云簇拥的天上人间，雨燕国地处高陵山间，图腾是一只七彩雨燕。”
“这场戏怎么次次都在演，我虽然没有看过，听得多了，倒也不新鲜了！”
沈郢嘲讽阿狸道：“你个瞪眼瞎，书本里讲了好多遍，不就是那太子与黑狗的故事？”
几位姐姐看着阿狸，眼神中有鼓励又有逗弄。
“雨燕国的事情都听了几百遍，白衣太子救黑狗的事迹大街小巷的人都会说上几嘴，还有没有什么有趣儿的人间野史？”沈郢继续问。
不等这些女官们回答，阿狸接着问道：“有关于狐乡吗？如今这仙京满大街家家户户悬挂的公子灯最早的时候就是挂在五叶桃树上的，五叶桃花树，听说过吗？飞狐关呢？”
一位圆脸的女官害羞地说：“听家中的长辈提起过，狐乡是仙京三十六仙乡之中最繁华之处，百家灯火彻夜长明，渭河上明火江船一片黄粱景，狐狸们春日里喜欢结伴出游，在桃林间嬉戏，玩耍，如今，大狐仙越来越少了。”
说罢，她们的眼神儿看着阿狸，就像是阿狸刚才看着那只兔子的表情，戏谑加上好奇。三百多年前，她像是一只兔子一样闯进仙京，犹如一块小石头掉进了平静的深水中。
阿狸眼光一紧，怔怔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