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与沈郢蹲在柴房角落里,日光像一道黄色的金光照耀在她的脚边。

    夕光最是毒辣,阿狸不喜欢这种暖轰轰的感觉,小剑别在腰带上膈得疼,过了年之后,仙京那种阴冷的天气便随着白鹭们南飞的身影逐渐远去,随之而来的是长达四五个月的春夏,九尾狐皮毛厚实,一到了这样的季节,阿狸便觉得心里烦躁,浑身被束缚着一般紧绷,时间长了总想松散一下筋骨,同样松散的包括她的课业。

    微微波动的光线忽明忽暗照在仙京的大地上,从北部的山川到南部的山谷,从西部的仙人柱到东部的海滨,它努力抚平着地面上一道道武斗后的皱褶。焦热的废石瓦砾,漫天呛人的烟土此刻已经消散下去,模糊的景色渐渐清晰。

    血液顺着阿狸的额头滴落在她的胳膊上,这小子下手真重,阿狸心想我不过是踢了他几脚而已。

    地上的人在蛄蛹着,一双眼睛恨不得吃了阿狸。

    红日还没有落西山,白墙外面售卖糖葫芦的货郎正靠在阴凉处休息,一边叫卖着一边与几位老神官攀谈,不过是仙京的逸闻旧事,谁家的大郎历劫回来升了职,谁家的二郎娶了谁家的女儿,南部吊脚楼又请了哪路仙人前来游艺,青鱼市的鱼价涨了多少等等诸如此类。

    现在还不能回去,若是回去肯定会被明家的人骂死,两头被黑铜包裹的漆金棍打在背上的痛楚突然涌了上来,阿狸摸摸后背。自从两日前又被关了一天禁闭后,她便索性睡在狐狸庙,顺便收拾收拾等凤嘉回来。既然回来,便没有再打算回去明府。

    一只兔子突然从她面前跑过去,它盯着阿狸看了看,阿狸对它一笑,露出尖尖的犬牙,那兔子惊慌落魄逃走。

    沈郢用脚狠狠踢着廊下的草,喘着粗气说:“麻蛋,疼死了,我的腰-----!”

    “黄教谕的铁鞭可是铁山麻溜子制的,挨一顿打至少让你躺上三天!”

    “跟狐二你想比,我受这点苦不算什么,那比得上明家的家法伺候!我劝你啊,回去后赶紧负荆请罪,少受点罪!一味逞强只会让自己受伤更深!”

    “我挨打的次数还少吗?我会在乎这点痛?”

    前有九尾狐言脩,沈郢便喊阿狸狐二。

    阿狸在怀中摸出一根已经快要散开卷边的黄蕉片子放在嘴里,这干果是她自己昨天烤的,按照凤先生所说的:抹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蜂蜜,考得跟蜜汁琉璃糖似的,还剩下几片,她深吸一口气,咬了一小口,面部肌肉牵动着额头上的伤口,疼得阿狸又赶紧吸了几口气。

    这黄蕉片子经过高温炙烤,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气,吃进嘴里,果肉因为唾液而变得饱满起来。

    那明郁放学的时候望见自己正在受罚,这阴狠的小子最擅长打小报告,此刻估计全明家的人都知道此事,可想而知他们

    现在正吃着美食美酒谈论着自己的丑事。在明家人眼里自己就是一个笑柄,当初凤嘉离开的时候,阿狸年纪小,在狐乡,大家终究是一家人,如今三百年过去了,阿狸早就不再是那个身材弱小、遇事哭哭啼啼躲在凤嘉身后的孩子,这世人的偏见她听得多见得多,司空见惯,却又好像习惯了这种偏见。

    自己对于整座仙京而言,犹如一只小兔子。

    路过的值班小将们看了看她俩,摇摇头走过去。仙京野孩子斗殴,他们司空见惯,只要不是闹出人命,一切好说。这些大人们,若是心中有点责任感的还训斥几句让人赶紧散了,若是遇见不想多管闲事的,只是在一边看着两方斗来斗去,精彩之处还要吆喝几句,算是捧场。

    光线很快便弱了下去,冷气上来,血在阿狸的右边脸糊成了一片粘稠,有些凉。

    仙京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傍晚,西北林区坤北路国学堂内上刚发生了一场恶性的聚众斗殴事件,以雨官的儿子为首的南区孩子们想教训一下阿狸,顺便趁着结业前将这几年挨打的仇恨都报了。既然要打架,少不了阿狸的死党沈郢,这北山药官家的幺女,也不是个省心的。

    伤了几个人,有尿了裤子的,有断手断脚的,还有一个是南山经某大家的世子,带着头唤阿狸狗辈的,被扯掉了一半的头发,都进了药局。

    阿狸和沈郢被罚站在廊下,这事还没完。

    放学回去的学生们陆陆续续离院,大部分学生对于她俩的处境早就已经是司空见惯,这阿狸是山林精怪飞升成神,性子能好到哪里去!那沈郢之父行为不端,教养不出好女儿,这两人真是一对儿奸兵狗肺,毕竟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嘛。

    沈郢的父亲便是年画上背着一堆草药的胖子,常年驻守人间,游历名山大川,采摘神草,某一日在某山上遇到了一位失足的小仙娥,二人干柴烈火一拍即合,从此便舍下了仙京的家,导致这沈郢便一直寄住在祖父家中,老药官双眼已瞎,唯有老伴儿当家做主,只是驯服孩子这事儿实在是拿不下。沈郢从小便在天棚一带混着,自从阿狸来到仙京后,两人起初因为地盘问题打了一架,谁也不服谁,打着打着便冰释前嫌,结伴在北方林区一带作威作福,收拾一些世家仙官的混蛋子弟。

    “一个小叫花子,一个臭要饭的!有娘生没娘养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卫浊安,早的时候你欺我年幼无人照管,如今打不过了,是不是心里觉得不服?”

    “不服!不服!我死也不服!”

    躺在地上嗷嗷乱叫的是雨官家的幺子卫浊安,此子不肖其父沉静内敛,是个喜欢卖弄嘴皮子的主儿。自己家也算是个氏族子弟,怎么看得上这些下等人,尤其是阿狸这只该死的九尾狐。

    “九尾狐,你给我等着,老子非要扒了你的皮,将你开膛破肚,挖出你的黑心肝喂狗!”

    “卫浊安,你见过我九尾狐的心吗?你咋知道是黑的呢!”

    阿狸朝他扔了一把粉尘,那小子被呛着咳嗽半日。

    “我仙京繁华盛世,五谷繁茂,仙民安居乐业,怎么能毁在你这狐狸手中,你迟早会遭报应的!九尾狐言脩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你等着,咳咳---咳咳----”

    “臭小子,话还这么多,还有吗?黄蕉片子?”

    阿英伸出脏脏的手在阿狸怀里摸来摸去,只掏出一本脏脏的书,嫌弃得扔在阿狸脸上。

    “狐二,咱俩交交心,我发现你这几日是真努力啊?”

    “我家先生要回来了,我这不是临时抱佛脚嘛!”

    “你啊,还好有个先生。”

    “你还有个哥哥呢,亲哥!”

    “沈塬他不管我的事儿,世道艰辛,我只要活着就行。”

    阿狸一双露出脚指头的破鞋让几位路过的负剑神官们纷纷侧目。

    这种眼神儿阿狸见多了,她将神官分为三种:小孩,老人,烂人。凡是成年的都是烂人,就像沈郢说的,从心肝儿烂到仙根。说到烂人,沈郢提到了自己的爹,有小妖精温暖身心,除了捣药便是回家哄媳妇,她觉得自己就是被人随意拉出来的一坨粪,和阿狸这个孤魂野鬼一样,唯有虚张声势,互相依靠取暖,才能在仙京活下去。

    只是,两人互相依靠的日子不多了,凤先生和沈塬都快回来了。

    “中枢殿某个疯老头家养的小兽被恶鬼吃了,在帝君面前告了我个渎职之罪,说我不按时去狐狸庙守庙,不履行镇守神职责,我等这个时机三百年了,趁这个机会从明家搬出来了,正好凤先生回来之前将庙好好打扫一番,到时候张灯结彩,狐狸庙要重新开业喽!”

    “瞎猫真能遇到死耗子,还有这等好事,天上怎么不降下一雷将我爹在华重山的茅舍劈了呢,好歹我也祷告了几次!

    “明天这个时候,街头茶社外面见,我带你去狐狸庙看看真神!”

    “白骨泔水,有什么好看的!”

    “啧啧啧!你这人,那可是我白狐家所有大神们的骸骨,你去哪里能看得到?”

    “沈塬喜欢这些骨头啊尸体啊,我可不感兴趣,我就想看看这镇守神的庙是啥样子的!”

    二人分手后,阿狸在后山树洞里呆了一两天,等到明家消了一半的气才回去收拾衣服。她倒不是因为怕,只是不想引起骚动。

    次日下午,阿狸带着沈郢去狐狸庙。

    “我刚来仙京,就被扔在了明家,那个时候只是遥远看了一眼这间庙,靠山,有湖,门前树很多,这几百年也不知道成了什么光景,凤嘉一直在外,我也没有心思收拾这------这群爬虫们.....简直是侮辱人。”

    “这么繁华的地方竟然还矗立着一间这么破败的庙宇,真是不可思议,应该起个名字就叫:妖兽之家!就跟南巷子三娘子正酒店门前飘扬的蓝旗子一样,这真是招牌啊!”

    沈郢拍拍阿狸的肩,深表同情。

    整座庙宇就临着仙京北郊,唯一的好处便是与沈郢家一山之隔。

    “这地方真的是太背了,我跟你说啊狐二,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家山后还有这么一小破庙!狐二,你倒是说句话啊?”

    庙宇大门是两根断柱子,柱子已经被附近小孩子刻满了乱七八糟骂人的字眼,四周的围墙早已经称为一圈残垣,小庙在满地的落叶废墟中摇摇晃晃,阿狸看得不忍心甚至想上去扶它一把。

    这哪里还是什么庙,分明是一具风化已久的尸身。

    沈郢将庙门上全部的蔷薇藤拉下来,二人勉强看到了“狐狸庙”这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耗子不嫌家穷,大吉大利啊!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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