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稍微变天,北风便卷着零星的小雪纷纷扬扬,落在白墙黑瓦上,落在波光悠悠的湖面上,二人坐在庙内地炉两边,凤嘉照看着炉子上的铁壶,扔进去一些从后山收回来的白茶花枝,一股清淡白烟细细升起,袅袅不断。阿狸将地上的瓶瓶罐罐摆成一排,试着将各种口味的果酒掺在一起试喝,凤嘉无奈摇摇头:“闻起来齁死了!”

    “绝对没有顾云家的米糕齁,即便如此,好久不去,心里有点想吃!”

    “现在那边有些乱,他实在是没时间打糕。好好的鬼公子竟然混成一厨子,世道还真是艰辛!”

    阿狸有心无心地慢慢说道:“顾云手上还有一些阴兵在,原来是跟着言脩的。现在养着他们也是一笔大开销,鬼市的账不能乱,顾云已经想着法子开始外借银子,依我看,既然是我们狐族的士兵,早晚得重回飞狐关,那边儿正荒着,可以派过去先行驻扎开垦,不必总是赖在鬼市。”

    “你想要阴兵?”

    阿狸没有直接回答,喝了一口米酒兑桃花酿,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很好喝!”

    凤嘉停下手中挠灰的铁钩,考虑一下说:“这些人原来在人间各国都是统兵打仗的,与普通的士兵不同,很难管教,顾云将他们困在觉悟寺后山的地道里不是没有原因的,言脩死后这些人对仙京深恶痛绝,若是你将来有能力降服这些人,顾云未必会捏着不放。”

    阿狸困惑地放下手中的酒杯问:“我既是鬼海家的招魂使,那些阴兵本就该归还于狐家,你与顾云这些年苦心经营,不就是为了保住言脩留下的基业,那到底是个什么样人?”

    “嫉恶如仇,行事癫狂!”

    “八个字,仅此而已?”

    “我想想。”凤嘉捏着下巴,清澈的眼珠子转了几圈,也没有想起个所以然:“大概如此!”

    阿狸觉得没意思:“切!若是顾云在,保证能说出一万字他的好处。”

    凤嘉讪讪道:“那是自然,谁让他俩走得近!”

    日光转到西南,院子里的树影拉长,憋了半天的阿狸从屋子跳出来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伸出手:“这鬼天气真是邪门,我看了今日的黄历,不宜出门,咱们还是呆在家里------”

    凤嘉紧跟着一脸严肃走出来,将怀里的披风扔在阿狸手中:“上车!”

    “哎!”她垂头丧气跟在凤嘉身后,脚步不情愿地向前挪着。

    马车从后山的小道绕到前面的大路,在焌油河边,凤嘉拿给马夫几个铜板指使他去买两张甜饼和两碗豆汁。车厢中间放着一个暖炉,炉子旁边有一四方的小木桌子,上面已经摆满了各色小吃,阿狸仔细看了一遍,没有胃口,反倒是凤嘉还想吃南巷的梅花汤饼。这不是去迎客,像是饿死鬼游街。

    车子一路向南,来到南巷繁华处。

    南巷自然在栖霞湖的南边,整片巷子隐没在一片火红的老辣古梅中,凤嘉偏爱的这家汤饼店便隐没在这片梅林中。外面风雪大,凤嘉戴着披风帽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馋得像猫一样的桃花眼,也要去一品初冬的第一碗梅花汤饼。阿狸摆摆手,独自留在车子上磨着小剑。

    上次在徐兰山对那殿主说了许多浑话,这厮竟然没有发作,倒是隐忍了些时日,他不好相与的名声在外,又是一方殿主,果真他俩之间的事情传出来,对自己也没有好处,她虽然心里不把男女之事放心上,只是想借着这白狼的威名收复飞狐关,旁人或许不这么想。她留下的把柄已经够多了,如今再加上这一件,那些东区的人会轻易放过她?

    小剑在手中散发着戾气,阿狸用手抚剑,压下剑魂中的鬼气。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凤嘉犹如雪人一般提着饼店打包好的汤饼钻进车里,他来不及抖落一身的雪沫,赶紧打开食盒在鼻子上过一遍,汤饼的香味顿时侵袭整个车厢。

    这只贪吃的鸟儿。

    阿狸也跟着闻了一下,皱着眉头说:“没什么特别啊,排一个时辰的队,有必要吗?”

    “这汤饼啊,好吃也不过这家!”

    “这是什么?汤水里还飘着梅花,武神们也吃这样娘们唧唧的玩意?真是堕落了。”

    凤嘉刚吃了一口面皮,滚烫的面片还在舌头上打转,被她这么一问,差点烫得吐出来。

    “别看那北方殿主,其实背后也喜欢舞花弄草,还有那失踪的南方殿主,据说背地里的爱好更加奇葩,神官都一样,活在这天上,岁月漫长,总得有点喜好打发时间,才能从那些血腥泥污中抽离出来。”

    阿狸信他个鬼:“哼,说得一本正经,你们这些人啊,总是喜欢卖弄心眼是非,话中有话却不直说,若是长大之后是这副德行,我情愿自己当时死在苍岭蜍山沉墓中。”

    凤嘉放下勺子:“话不能说得这样重!你的命再贱,那也是命。”

    阿狸:“......”

    梅花汤饼的味道的确清新,这车厢里满是苦寒之味。

    她继续说:“鬼海家被大火付之一炬,家谱、书信全部烧毁,我只知自己是鬼海家的孩子,却不知父母,连个血缘亲戚也没有,唯有言萩在我濒死之时,喂我喝了几口血,我便从了言姓,由鬼海弘改成言阿狸,言家本已无后人,如今被我舔居,不知是福是祸。”

    凤嘉吃着小食,一脸不在乎:“名字只是个代号,就是改成阿猫阿狗,你也还是你。”

    阿狸一脸嫌弃:“哼,大可不必……”

    凤嘉碗中的面皮见底,又操了一些阿狸碗中的过去:“你到底吃不吃?”

    阿狸:“……”

    凤嘉头也不抬,一边吃面一边说:“按照辈分,你管这言脩叫一声舅公也可!”

    “有这么一个被仙京人追杀至死的舅公,我还真是荣幸!我这个废柴舅公值得这么多人为其拼命,定是有一番本事的,这么想来也不算是赔本。”

    “他小时候被族人欺负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在朝晖国沼泽中为当时迷路的国主带了路,朝晖国国师按照他的样子做了图腾画像,备受百姓追捧,被奉为祥瑞之兽。后来鬼火烧山,他再次堕入人间,被那疯太子带回王宫中,仙人带着我找到他时,他身受重伤,在一野村中困住了差点被扒皮,中间的曲折颇多。”

    阿狸诧异:“这么多重要的事情,你竟闭口不谈,从不提及?”

    凤嘉放下手中的汤面,喝了一口烧酒继续说道:“言脩是最不听话,惹出了许多让仙人头疼的事儿,我给他收拾了不少烂摊子,世事无常,如今我们二人,一个苟活着,一个已经不在。”

    马车路遇戏台子,排的正是阿狸听厌的雨燕国太子轶事,潺潺小雨中没有几个人在听。阿狸将脑袋从冷飕飕的北风中蜷缩回来:“这曲子来回唱了多少时日,那个救了黑狗的雨燕国太子是何人,值得这样大肆称颂,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的帝君收了那太子多少香火钱,想来奇诡得很,这些有名的人物最后不是消失就是死,关于这位太子的事情史书上也是潦草记载几笔,甚少有人知道。”

    凤嘉看着阿狸,眼中充满了好奇与赞许。

    阿狸避开他的目光,手指轻轻挑起帘子道:“或许,是不想为人所知。”

    凤嘉听罢,沉默了几许说道:“这事儿的确很少有人知道,雨燕国已经灭国千年了,国主有三个孩子,你口中说得这位救了黑狗的太子排行老三,在宫中是最受国主喜爱的,但是有关他的事迹留下来的却很少很少,百年前我游历南山的时候,在雨燕国旧址那边还见过一些供奉这位太子的道观和一些传世的画册,现在那边已然成为了一片湖泊,早就没有踪影。”

    “这故事听起来倒有些悲凉。”阿狸有些失望。

    “朝代更迭,年深久远,什么都没有了。”凤嘉摇摇头:“与雨燕国交好的朝晖国先灭国,疯太子自焚于无心树,几十年后雨燕国就出现了蝗灾和洪涝,国运慢慢下来,谁也阻止不了,天灾人祸中又扛了十来年,后来就彻底不行了。”

    “那这位太子呢?他为人善良,一身才学,忧国忧民,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灭亡?”

    “说是突然暴毙而死,有人在河中见过他的尸体,还有人说是在沼泽中见过,记载不详细,说法颇多,身后之事,无关紧要,终究是个薄命的人!”

    一阵风儿吹开帘子,外面万树枯黄,落叶簌簌飘零,犹如人世百代更迭,运道此起彼伏。

    凤嘉拍拍阿狸的脑袋说:“现在每年飞升的神官至少几百个,但失踪的、离开的、找不到人的神官也不在少数,生生灭灭皆是常态,不必过多感怀。言脩死后还留了一缕虚弱的魂魄漂流到荒野,混乱之中下落不明,顾云一直坚持言脩还能回来,所以砍了上野西山恶鬼的一双手,做成鬼手盒护着他残留的一点骨灰。”

    “人都已经成了粉疥,还能救回来?”

    凤嘉一脸茫然地摇摇头:“的确很难。”

    “咱们庙里后院山洞里堆满的骨灰盒子最下面有一只长着一双鬼手,那两只手握在一起抱着盒子,紧紧握着,原来这玩意叫做鬼手盒,言脩躺在里面,我竟然不知。”

    凤嘉不解:“大惊小怪什么,这些大狐们的骨灰盒不也在里面。这鬼手盒是鬼市的宝物,只有知道鬼手要什么的人才能打开这盒子,早些时候曾经有人打探过这个盒子的下落,只是拿到手了却猜不对这鬼手要什么,割了半颗心也无用,若是鬼手不撒手,谁也打不开这盒子。”

    阿狸一脸既茫然又羡慕的眼神期盼道:“真是有意思!”

    凤嘉拿起她手中的兽面相看道:“以后有意思的事儿多着呢,在历代老狐仙嘴中,这种兽面被称为神之面,只有飞升的大狐才可以佩戴。在狐乡国,戴着神之面出门是很寻常的事情,能隐去狐族脸上狐纹,自由来往,不必受到身份拘束,你这上面的纹路优美异常,带上去犹如狐神降世,倒不是你描上去的,你的画工最多画两个鸡蛋上去。”

    阿狸笑笑说:“我在沉墓的时候救过一少年,这算是他对我的回报。”

    凤嘉一脸不可置信道:“从未听你提及此事。”

    阿狸一脸神秘道:“这少年是我的故人”

    “人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好好的!”

    “此人是哪个仙乡的?”

    “徐兰山山脚下一砍柴的樵夫,一凡夫俗子而已。”

    凤嘉意味深长看了一眼阿狸:“今冬过年让他来狐狸庙,既然是你的故人,大家熟络一下,以后见面也好说话。”

    车子驶过林区,天空响起了一个闷雷,一道白光击打在他们刚刚经过的路边,阿狸伸出脖子看到后面的参天大树轰然倒在地上,砸死了一些蔷薇花,吓跑了一片树精。

    凤嘉端着一壶酒靠在锦被上道:“烧星劫本不是什么稀奇的法术,只是白甲仙人为了维持仙京正常运转,专门为一些天地间偶然出现的偶然而设定的一个机关,譬如九尾狐,譬如六耳猴,三尾火牛等等,仙人历尽千辛万苦创立仙京,耗费一生心血,为了保护仙京和仙民们,仙逝前定下烧星劫难,凡是异类,都要经历烧星劫难。”

    “看来跟着阿狸的这场烧星劫,是天火。”

    “天火?”

    “天火有千万形态,多发于六七月份,天火形成时,天地之间便宛若风炉造势,愈燃愈烈,明暗二火如龙卷风盘旋上升,化为明剑,击杀异类。既是历劫,便是仙阶上升的契机,若是能化险为夷,便可再升神阶。”

    “凤凰是鸟中异类,阿梧是否也经历过烧星劫?”

    凤嘉伸出双手,手面朝上,在他的手心有一片红色的印记,像是一片法阵印在皮肤中。阿狸伸手摸了一下赶紧缩回去,好烫!

    她吃惊道:“这是.....”

    “我年幼时遇见到仙人,他对我说,你虽然被称为恶鸟,却从未伤害过人,心怀一片赤诚之心,只是异与正常者都要经历烧星劫,我也不能例外,凤凰本是不死鸟,每过百年便要自焚一次,承受烈焰灼烧苦楚。我要承受的劫难便是这无尽循环的自焚之苦。”

    “言脩叛变之后,仙人一直想彻底除去他,曾在荒野中激战了几天几夜,言脩被仙人击落后掉下云霄沦落荒野,竟然跟鬼市做了交易要得了一盆地火,放出火魔屠山,那一年的火灾,想必国学堂的教谕们已经给你们讲过,鬼火顺着河流一直从天上烧到了地上,大地裂开成为深谷,洪水吞噬生灵无数,一部分神官在这场灾难中彻底消失,还有一些受到重伤不治,仙京人经此一劫,便对九尾狐怀抱着很深的成见。”

    “看来我这九尾狐,注定要死在这烧星中。”

    “世事多变,也不全然,说不定有机缘可渡。”

    马车摇摇晃晃驶过仙京西部的白桦林,碾碎地上的枯枝落叶,终于来到了仙京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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