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红树,云卷云舒。孤崖高耸,天海一线。

    燕昭盘膝坐在峰顶,周身云雾缭绕,似是层层叠叠的岩石,忽而翻涌,又变幻成凌乱的鳞片。

    虽不及玄女峰凛冽,却别有一番滋味。

    燕昭恍然自己又回忆起了玄女峰。

    那时她也是这般坐在峰顶,教导着诸多师弟师妹修行之事。一道道剑影虽然稚嫩,却能够看出日后锋芒,冲破云霄。

    众人皆道剑宗大师姐上华天君一剑惊四海,威慑天下,却不知相较所谓的名声,她更在意宗门里师弟师妹的功课有无懈怠。

    燕昭师从青越长老这位天下第一人,一身剑骨,实为当世天骄,在剑宗一干小辈中几乎是辈分最高。然而剑宗的诸位长老们沉迷剑道万年不管事,只能由他们这些小的撑起半边天,自然便也承担了教养新人的职责。久而久之,燕昭便当真养出了些威严来,对自己那些跳脱的师弟师妹多了些感情。

    一晃儿也十多年过去了。

    燕昭看着跟鸡蛋一样大的太阳,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距离她“死”了也有十多年了,不知师弟师妹们如今修行的如何了,有没有偶尔想过曾经有个师姐还算负责地教导过他们。

    其实她应当是死了的,只是命大被人救了起来,睡了这么多年才总算醒了。

    可能是老了的缘故,自打苏醒后燕昭便时不时回忆过去,但她也只敢想想,一介罪人又哪来的脸面回去。

    “哎。”

    燕昭垂头丧气地托着腮,怔愣地看着自己泛着白光的手。

    如今她可不全然是人了,为了复活多少也得付出些代价,而她便是换了个肉身——一具由莲花制成的半仙之躯。

    她此前肉身天生剑骨,生的英气剔透,如今换了具莲花身,到是换了副白嫩样,着实有些看不习惯。

    不过没想到佛子院前的莲花还有这般功效,以前竟光顾着吃莲子了。

    等等,若我是莲花,那莲子是我的甚?

    燕昭睁圆了那双好看清透的眼睛,不由拍拍胸口心虚地嘟囔,那都是以前的燕昭做的孽,不管如今燕昭的事。

    “叽叽?”

    红色的雀儿扑扇的翅膀飞落在燕昭的肩膀,歪着脑袋发出声音。

    燕昭见它可爱,忍不住摸了摸它毛茸茸的羽毛:“佛子遣你何事?”

    “叽叽。”

    红雀躲过燕昭的抚摸,冲着山下晃晃悠悠地飞去。

    好吧。

    燕昭得了个没趣儿也不在意,伸了个懒腰站起身,随手拔除发中的杂草拿在手里晃着,一边唱着山歌一边跟在红雀后头。

    “大风刮来了黄土地,山狍子满山地跑,家里媳妇儿总算笑开了花,来年又是个好日子~”

    这山歌源自宗门里的一个出身山野的师弟,他惯会在练剑的时候唱这山歌,每每都令其他师兄妹们憋笑不已。后来燕昭只得命其独自练剑,为了避免其多想甚至还给他单独开了小灶,一度惹得小师弟不快。

    燕昭突然停下脚步,轻快的笑容逐渐淡去。

    小师弟……

    她低头看着双手,白净的甚至没有一丝茧子。

    可她分明记得,那时她的双手沾满了小师弟的血,黏腻的浓郁的血。

    “叽?”红雀围着燕昭飞来飞去,似是在疑惑她为何突然停下。

    燕昭深吸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揉了一把红雀的头毛,笑的一脸得意。

    红雀鼓着鸟脸不再搭理燕昭,以为燕昭是为了摸她故意做此姿态,生着闷气一头向下飞去。

    燕昭挠了挠脸,多少对自己的幼稚行为感到些许愧疚。要是被人知道鼎鼎大名的上华天君竟然作弄一个小雀妖,是要被笑掉大牙哩。

    无名山下有个四季如春的山谷,谷里除了一条自峰顶流下的小池便只有一座简朴的木屋。

    池水清澈见底,数朵莲花点缀其间,红雀叽叽喳喳地站在其中一朵莲花之上,对着池边人控诉燕昭的无礼。

    “你来了。”

    佛子双眸微阖,一头如缎的黑发披落在素白的僧衣之上,随风浅浅浮动,天地间蓦然便只剩下了黑白二色。

    “佛子有请,在下怎敢不来。”燕昭瞬身来到池边,看向莲花上的红雀,见红雀背过身用屁股对着她,不由失笑道:“气性可真大。”

    她偏过头凑到佛子身边,促狭道:“该是你惯得。”

    佛子瞥了她一眼,并未开口,缓缓地向屋内走去。

    燕昭无奈:“一晃十余年,故人依旧呐。”

    那会儿还在剑宗时,佛子便被贞言大师带入剑宗。至于法华寺为何要将至关重要的佛子放在剑宗,燕昭是不晓得。但这不妨碍燕昭对佛子的好奇心,尤其佛子还难得与她一辈,让燕昭不由欣喜,缠着师父带她去见这位带发修行的佛子。

    “你叫什么?”

    少女趴在窗口,一只脚在屋内一只脚在屋外,虽然被屋主人抓了个正着,但还是腆着脸笑嘻嘻道:“你可真好看。”

    彼时尚且年幼的佛子还不知该如何对待厚颜无耻之徒,与生俱来的教养让他又不得忽视他人的问候,只得羞恼着一张俊脸回道:“小僧法号素真。”

    “素真,好名字!”燕昭那会儿的半吊子文化水平那晓得什么名字好不好,反正长得好看的人名字都好听就对了。

    佛子一瞧便知道此人顽劣无知,本不欲与人纠缠,无奈燕昭能习剑本就是有着一颗执拗的心,就此便彻底被燕昭缠了上来,直到贞言大师再次上山将其带走。

    燕昭站在窗边向远处望去,突然感慨道:“还记得你我幼时第一次见面吗?”她懊恼地拍脑袋,“我那会儿怎么跟个登徒子一样。”

    佛子背对着她,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自我醒来都一个月了,你这是第一次喊我下来。”燕昭预感她将得到解答,就像她不知道为何堂堂佛子会隐在无名的山间,不知道佛子用了何种手段将自己复生,可如今应是时候了。

    佛子看向墙上晦暗的莲花图鉴,突然轻叹一声。

    “我以秘法使你于莲花身躯复苏,可你魂魄不全,若寻不得那缕迷失的情魄,终究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原来我缺失了情魄,难怪我最近修习老是心念不稳。”燕昭恍然大悟,自复生后她便立刻恢复了每日的修行,然而每每到关键时刻她却总觉心有不安,若非是重修,恐怕她早就走火入魔了。

    “我搜寻数年始终寻不得你的那缕情魄,可若再放任你不顾便连仅剩的魂魄都将飞灰湮灭,只得以残缺的灵魂将你复苏。”佛子眉头微蹙,看向燕昭手腕上的佛珠,“安灵珠已经无法安抚你体内的魂魄,你必须在一年内找到情魄,否则魂飞魄散,再无重入轮回可能。”

    他眼神一黯,似是恼自己无能为力。

    燕昭洒脱摆手:“此番苏醒已是意外之喜,佛子切莫伤感。燕昭一介罪人,能多活个一年便足以。”她生的清雅,但笑起来却宛如日光下的花般灿烂。

    “小和尚,可别哭了啊。”

    燕昭舔着笑脸凑上去,她向来看得开,虽然这新的躯体证不了大道,那便用着剩下的日子去看看世界之大。若当真有幸寻得了情魄,那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心收了她的小命。

    佛子嘴角含笑,不见丝毫感伤:“祸害遗千年,你上华天君又岂是一般的祸害。”

    “那必须得是万年级别的祸害。”燕昭得意挑眉,又似是想到什么正色道:“素真,此番多谢你——”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素真打断燕昭的话,眉眼间的清冷淡漠随着笑意退散,“若当真要谢我,那便1年后回到这木屋再舞一次月坠云微。”

    月坠云微,上华天君的成名剑法,一剑似有那圆月倾覆之威,断海平涛。

    “此外,镇魂灯本乃剑宗至宝,青越长老将其藏于太上学宫镇压大周气运。安灵珠已然失效,在你未寻得情魄之时,唯有镇魂灯可温养你的魂魄,护你轮回转世。”

    燕昭点头,看来此番她还是得上一趟太上学宫。也不知这一路会不会见到些旧友,可她终究是个罪人,旧友旧友,还是不见为好。

    “莫要多想,当年之事本就非你之过。”素真蹙眉,不甚认同燕昭将所有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若不是……”

    “我知道。”燕昭低垂着眼眸,声音逐渐微弱:“我明白的。”

    见她这幅姿态,素真不由蹙眉,若不是那个魔头,事情又岂会到如今的地步。

    “罢了。”素真取出一张面具,“拿去。”

    燕昭接过面具,冰冷柔软的质地分明是佛家独有的天蚕丝所致,每十年才得一根蚕丝,这张面具即使在佛门想来也是个稀罕物。

    “我可以幻化,不必这么珍贵的面具。”燕昭已经欠了素真许多人情,再拿人家宝贝,心里更虚了。

    “你上华天君莫不是忘了自己还担着九天应元尊上的神位?若没有这面具隔绝,信徒的愿力便会吞噬了你的灵海。”

    燕昭赧然,她好像真忘了。

    自神庭陨落后,各大仙门为了天道运行自愿担下神职,在帝星诞生前确保世间稳定,万物有常。燕昭作为太上仙门大师姐,仙门翘楚,自是担了战神的职位。可惜她一出关便参加了妖魔大战,后来为了抑制体内杀性蹲在宗门数年。再后来便是魔星临世,她更是干脆丢了性命。这么算起来,她还真没履行过神职,难怪醒来后直接忘了此事。

    燕昭抬眼,讨好一笑,见素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心虚道:“事不宜迟,那我便——”

    抄起桌上几乎蒙尘的剑,燕昭赶紧从窗口翻了出去,临走前竟还顺手再摸了一把红雀的小脑袋。

    “后会有期!”

    拉长的声音在山谷回荡,惊起一片飞鸟。不知过了多久,才逐渐恢复往日的平静。

    红雀扑棱着翅膀飞进木屋,停留在素真的肩膀上。

    “叽?”

    素真闭上双眸,脑海里突然回忆起师父的话。

    ‘莲花图鉴有违天理,必遭天谴。你本为天生佛子,此番开启图鉴必使佛心蒙尘,若无机缘,将再无可能证得无上佛法。’

    ‘你可想清楚了。’

    素真睁开双眼,凝视着燕昭离去的方向,无言道:

    “别死了,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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