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朝,庆德二年春,荆州太守王景之接皇帝诏令,命其上京,任太子太傅。王景之接到诏令后,修书一封,命小厮送往琅琊郡的王氏祖宅。

    王景之这封家书,正是写给家中上族学的独女,王娢,叫她上京打点,收拾府邸,候老父归京。

    春暮,琅琊半夜春雨。天刚放晴,碧筠轩内落花满地,缤纷灿烂。十四岁的王娢早早起了身,待丫鬟服侍洗漱毕,便去王家老太太处请安用膳,过后便准备上族学去。

    不等随侍丫头上前,王娢自掀了那海棠簟做的帘子,一径走到廊庑下,看了眼廊下摆着的花,回头道:“附子,等会儿把那粉青釉花盆里栽着的欧碧搬到西边墙角下去。昨夜下雨,牡丹畏湿,在那日头底下晒上半日,也就好了。”

    那叫做附子的丫头跟在王娢身后,边走边笑着应了。

    “小姐,好歹把斗篷披上吧!如今天儿虽渐渐暖了,可到底是春日里,仔细风钻了骨头,又该嚷嚷着头疼了。”说话间,连翘已拿了一件庭芜绿的薄缎子斗篷追了上去。

    王娢正走出院门,听到连翘这话便停了步子,转身莞然一笑。

    纵然连翘随着王娢一块儿长大,却也不禁看呆了:王娢亭亭立着,身着月白绫素衫,外罩一件沧浪色的无袖短褙子,下着海天霞色罗裙,裙边系着的豆绿宫绦冰花芙蓉玉佩上的穗子正随风微摆。此时少女眉目含笑,一双秀气的柳叶眉微微上挑,神气的丹凤眼中含着透亮的光彩,不显得凌厉,反倒雅致端庄的紧。昨夜春雨,满院嫣红青翠均被洗得晶莹清透,伴着含笑佳人,更显得春光明媚,相得益彰。

    “你这丫头,年纪不大,倒似房里妈妈一般,啰嗦的紧。有你在呀,我上赶着头疼且都不能呢!”王娢打趣着,却仍旧停下,待连翘给她披上斗篷。

    连翘撅了撅嘴:“小姐,您也不小啦,老爷走后,族学上了这几年,也不见您收敛着些,倒愈发的爱打趣人了。”

    王娢边向外走,边揶揄道:“族学教的是学问道理,可没叫我别打趣房里的丫头。”

    连翘听了自家小姐的泼皮话儿,气得连跺脚,瞪着眼回房收拾去了。

    王娢眼角笑意更甚,走出月洞门,带着一众丫鬟婆子往西边老太太的禧玉堂去了

    王娢走进禧玉堂,老太太已经端坐在上首朝南的芙蓉榻上,面容慈祥。家中的太太小姐具已到齐。东边坐的是二房和四房的两位夫人,房氏和秦氏。西边坐着的,是府内的诸位小姐。

    坐在王家老太太下面的是大房的二姑娘,叫做王妼的,年方16,与清河白家大房的大公子定了亲,去年年末下了小定,今年秋天便要出嫁了。

    坐在王妼下边的是二房的两个姑娘,在家中分别行四行五,一个十六,一个十五,具肖其母,长得温婉秀气,只是五小姐王婕眼睛肖二老爷王晏之,更为英气些。

    五小姐王姝旁边的是四房的八小姐,年龄还小,是个五岁的稚儿,眉目还未长开。

    三房只有一女,便是六小姐王娢。

    大房,三房的两位老爷在外赴任,因此由二老爷掌管家宅。四老爷王亭之向来不喜官场是非,却天资极好,学富五车,学问修养深厚,由此在家中族学当先生,他倒十分乐在其中。

    此时,王家老太太见王娢来了,脸上笑意更甚,待王娢请了安,便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王娢扬起头向老太太眨了眨眼,娇声嗔道:“祖母莫不是觉着这天还寒着呢,身上冷又不好说的,便把晗儿抓了来做暖炉,再不肯放的。罢了,谁叫祖母疼孙女儿呢,便多抱一会儿吧!换了别人,晗儿可是不依的。”

    话毕,王晗又往老太太怀里蹭了蹭。

    众人听罢,具是忍俊不禁,看着王娢笑。

    老太太尤为高兴,戳了戳王娢的额头,笑骂道:“果然是你老子生的,当真皮的很。要叫你四叔听着了,仔细你的皮。越发的口无遮拦了。”

    王晗听了,心想,四叔才不会教训她呢,在他面前,装也得装得端庄些。

    二太太笑道:“六丫头伶俐,能哄得老太太高兴。”

    二太太房语林是房首辅的嫡次女,生得温婉贤淑,虽已年近四十,看起来还是美貌端庄。二老爷与二太太算的上是青梅竹马,有这样的缘分加持,这两位感情极好。

    老太太看着这位心爱的儿媳妇,思及她这些年持家的操劳尽心,便软声道:“你们几个儿媳我都是极喜欢的,娴静端庄,担的起我王氏门楣。我们终归不像别人家,是那起子瞧不起女儿家的。从先祖始,便是男女同等教养。你们这样,很好。”

    听到母亲赞,二房四房两位夫人均站了起来,对老太太恭敬地福了福身,低眉含笑道:“幸得母亲教诲”

    饭厅摆饭毕,房、秦二位夫人侍立一旁,老太太发话才坐了。待老太太端筷,众人方端了筷进膳。席间鸦雀无声,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众人一向如此,倒也不显得拘谨。

    饭毕,众人正饮茶时,老太太身边的林妈妈喜笑着走进厅内,向老太太及一众主子们福身道:“老太太,三老爷来信了,说是官家下诏,命三老爷回京任太子太傅。三老爷接到诏书后,已经准备启程了。三老爷说,叫六小姐这次也一同上京去,先去京中府邸打点,等三老爷回京。”

    府内众人听了,心中具是欢喜。王景之远放荆州,便是为如今的官家直言辩护之故,触了先帝逆鳞,才有此一劫。

    当年,先帝年迈,疑心渐重,动辄贬黜官员,责骂皇子。即使官家仁德,也因小人构陷,受了先帝不少斥咄。

    当年官家式微,朝中无人相护,也就只有王景之为他直言辩护。只是,众人不虞,三皇子竟登了大宝。王景之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大老爷王守之一年前放了外任,年前便带着妻儿去了扬州,监管盐务。是以王家在京的宅邸便空着了,只有当年从王家带去的老人守着。

    现今王景之回京,自然要有人去打点。三夫人林岱已经陨身。王景之不欲续弦,此番王娢回京,亦属众人意料之中。

    除此事之外,府中众人都心如明镜:此行,三老爷怕是要给六小姐亲自议亲了。

    王娢之母气质出尘,生的眉目如画,琼鼻樱口,肤色盛雪,一张鹅蛋脸显尽烟雨青山之秀丽,当真是西湖西子一般的才貌。

    当年,王景之前往江南游学,王林两家世代相交,自然要往林府拜见,机缘巧合之下见了林岱一面,自此便动了心,苦求了双亲,才将林岱娶进了家门。

    夫妻二人如胶似漆,琴瑟和鸣。奈何天不遂人愿,情深不寿,林夫人先天体弱,在王娢九岁的时候便去世了。

    而王景之,终究是没再续弦。

    王娢长得不像母亲,并不及她倾国倾城之姿。家中姐妹里,王娢觉着二姐姐才是那个长得最美的。

    王晗兼具父母长相之特点,既有有江南女子的柔和,又有北方姑娘的英气,两相调和,倒也看着舒服得紧。

    林岱自喜女儿不像自己一般生的单薄,倒是有福之像。为人父母,其实唯愿子女平安康泰。那王娢极其受父母珍视,王景之必然要为她亲自议亲。

    “娢儿,今日族学你不必上了。你父亲身边的长容在外候着,快去吧!你这丫头,日日念着你父亲。若是叫去了族学,想来也是心不定的。”老太太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对着王娢吩咐道。

    “是,祖母!”王娢向老太太和两位婶婶福了福,径直走出花厅去了。

    “小姐,慢着些。昨儿晚上刚落了雨,您仔细滑着。”王娢心里雀跃,在老太太处不敢太放肆。此时好容易出了花厅,岂肯听婢子的话,脚步加紧,一刻也不肯慢的。

    外厅,长容已经候着了,见小姐来了,忙起身见礼。王娢只虚受了半礼,便请长容坐了。这长容是随父亲一同长大的,名为主仆,却是十分亲近。王娢素来对这位伯伯十分敬重,故而只虚受他半礼。

    三年未见,王娢自是激动难抑。长容面容沧桑了些,精神却还好,王晗看着略放了放心:“父亲可还好,蜀地潮湿,他身子可受的住?每每来家书,只报平安的,其余概不肯说,倒叫我心里挂着。当初说了要随他去的,却偏留我在家中。”

    长容看着自家小姐,已然与当年离家时大不相同,出落得越发清丽了,念及往日老爷夫人待自己之情,心中愈发感叹。

    此时见小姐着急的样子,也不禁笑了,颔首回道:“小姐且放宽心,老爷身子康健着呢!蜀地虽潮,但风土人情俱佳,仔细调养着,气候反倒养人。数年未见,小姐瞧着是长高了不少,出落得越发伶俐了。小人看着心里高兴。老爷见了,该不知有多欢喜呢。”

    王娢看长容伯伯满眼欣慰,心下更是软了起来:是啊,马上就要与父亲相见了,她心里亦是欢喜着紧呢。

    母亲去后,父亲始终是郁郁不乐。虽然他从来一副淡然样子,可王娢知道,他的心内却是始终没有舒展过。

    当年祖母想要父亲续弦,父亲不同意,为此事差点与祖母闹僵。大家族的嫡子,没有丧妻不娶的规矩。房中无人主内,怎么都不成体统。可父亲却始终不从,十分执拗。最后还是祖母妥协,请了在京的大夫人暂理三房内务。

    王景之少年时疏狂不羁,是个不喜规矩束缚的。族学虽然上着,却是不大用功,因此二十岁上才堪堪中了举人。

    琅琊王氏文风极盛,王晗父亲中举,在家族中已算晚了。王景之的大哥,二哥和四弟在这个年纪早以入京下场试手。

    老太太心里焦急,当年动辄训话这个三儿子。老太爷却老神在在,只由着三子随性胡来,并不管束什么。只是在他中举后,却不似兄弟们一般,由双亲安排婚事。老太爷只叫他到处游学去,无所悟便可不必回家了。

    彼时的三公子并不在意,双亲不给自己娶妻,他正乐意;四处游学,他正欢喜。当年王景之就这样逍遥自在出门去了。可缘分天定,江南一游,惊鸿一瞥,林家娘子终究还是成了那个少年郎一生的牵挂。

    后来,王家三郎归家了,再后来,王家三郎娶妻了,再再后来,王家三郎成了探花,风采文章,名动京师。当年疏狂的王家三郎,终究还是成了朝堂里的王氏子孙。

    王娢自觉自家父亲性子颇有几分不羁,不似官场中人圆滑持重,却也还未想到其父当年那般的人品风流。

    此时夜凉如水,春寒未过,纵锦衾玉枕,依旧叫有心人难眠。王娢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思难净,思绪乱飞:父亲多年未娶,纵然是爱重母亲的缘故,多少也是怕自己受了委屈。若家中忽然来了个新夫人,她必难以自处。王氏一族极重主母地位,规矩严明,怕是她再也不可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自在度日了。父亲不娶,是恐她受了委屈。可这么多年来,父亲独身一人,无人照顾,她心里很是放不下。如今自己渐渐大了,父亲叫她进京,定是要为自己议亲,只是自己若嫁了,父亲又待如何呢?

    思及此处,王娢心里暗暗叹气。可想起父亲与族中先生平日的教导,又暗骂自己心性不定,须知个人有个人的缘法,父亲也不例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爱护好自己方不辜负了父亲苦心。

    王娢当下心定,不久便沉沉睡去。

    又是一夜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雨打纱窗,却依旧叫人好眠。料想明日又是残红遍地,但也依旧挡不住随后而来的融融春光,自在莺啼。六小姐梦里姹紫嫣红开遍,却没有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在眼前,王娢觉得很满足。

    “小姐,您快醒醒吧!再不起,可真赶不上先生的课了。昨儿您还念着要与先生和族中姐妹道别,今儿是断不好晚了的。”王娢身边的大丫鬟附子边催着,边把自家小姐从榻上拉起来。

    王娢半迷蒙洗漱毕,请完老太太安,随后上族学去了。

    今日王娢着了件天青色的春衫,外面罩了件彤管粉的褙子,云雾绡的料子衬上娇俏的垂鬟分肖髻,显得愈发温柔可人。春光正好,王晗如水的眸子亦盛满清朗,叫人看着舒心畅快。

    王晗坐定,先生尚未开课,她便自把前两日先生讲的文章拿出来温习。母亲在幼时同她说过:温故知新,为学要千万虔诚,不可大意偏废。

    到王娢抬眼看时,女先生已经走了进来,在书案前坐定了。这位先生姓白,号染檀,是王娢四叔几年前从南方请来的馆客。这位染檀先生性格随和,博学多识,王家诸位姑娘进学这几年均长进了不少。

    王娢与这位女先生颇为投契,对她尤为敬重,因此今日散学后便有意落后一步,想着和她辞别。

    王娢正欲开口,只听见那白染檀道:“六小姐,过几日可是要起程去京中了?”

    王娢闻言,笑道:“正是呢。为着这个缘故,我便想着,今日定要与您道个别。”

    那白染檀看着眼前女孩子眉眼含笑,自在随性的样子,心内好笑,面上却摇了摇扇子,正声道“你如今可不比当初年纪了,去了京城,性子得学着收敛些。尤其你父亲素来是个散漫的,想必更是不会拘着你了。”

    王娢听见这么说,不觉有些心虚,先生这是把她和爹爹的心思看透了。这白染檀与她父亲是旧识,又在王家呆了这几年,说出这话倒也难怪。

    “谨遵先生教诲,娢儿记住了。”王娢对着先生行了个礼,正声道。

    那白染檀见状,便松了神色,道:“外头终究不比你们家这样教养女孩子,多有那起子用礼仪规矩束缚女孩子的人家。如今也不算太平,收敛着些总是不错的。”

    王娢点头听着,想起前些年在京时所见的,便知道此言不虚,更何况这新皇登基,形势不明之时呢?

    饶是如此,那王娢听白染檀方才的言语,还是忍不住道:“先生,世人对女子也太过苛待了些。”

    见眼前女孩子的样子,白染檀似是想起了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叹道:“只怕极少有人觉着这是不公的事儿。”

    王娢见女先生若有所思的样子,便也噤了声。

    不一会儿,那白染檀似是回过神来了,转而笑道:“六小姐,只怕还要请你帮我办一件事儿呢。我这里有一副画,要送给静亭侯家的白四小姐。想来你此次去京城,应是能与她遇上的,便劳烦你帮我给她了。”

    那王娢自然是没有不应允的道理,当即命人随白染檀的丫头去取画了。

    师生二人略谈了谈,王娢便同那白染檀告别辞去,准备打点好了行装,几天后便上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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