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内,乳钉纹豆形嵌琉璃香炉中的沉水香缓缓燃着,氤氲着轻烟绵绵升腾,古朴温润之气渐渐弥漫殿内。

    花梨木制的矮榻边,一名女官姿态恭肃,眉眼低垂着回话:“太妃娘娘,才文贵妃来请安,奴婢见您歇着了,又想着您向来是极疼爱小辈的,便请贵妃娘娘回去了。”

    榻上女人身子微微歪着,头上松松挽了个髻,只用一只珍珠素钗别着,服饰简朴,神色淡然,此时听见女官回话,略点了点头道:“很好,我不过先帝妃嫔,虽幸得官家青眼,暂理后宫事,然终究德才有限,不堪为任。你是官家用惯了的,办事颇为稳妥,派你来,我亦安心许多。”

    那陆女官听闻此言,躬身回道:“奴婢愧不敢当。”

    只见那太妃和煦一笑,点了点头便罢了。陆女官看着眼前的贵人,心下暗想:原来听说林太妃美貌无双,姿色倾城,我只道是他人夸大而已,如今见了,才知此言非虚。况今日我所见时,太妃已不复当年娇俏容色,竟也如此清丽脱俗。

    正想着,只听有人通传,原来是同昌长公主来了。这同昌长公主系林太妃所生,林太妃只一独女,便是这同昌了。

    这同昌乃是先帝第一子,故而疼爱异常,更可贵的是她却并不骄傲跋扈,反倒十分稳成谦和。便是当今圣上,也是十分敬重这个阿姊。

    只是这同昌的性子却与别个不同,竟是个不爱富贵权势的,当年择婿,也只不过是择了个一般的清流世家嫁了。

    当年先帝赐长公主府邸,她出嫁之后,却只与寻常妇人般留在顾家,并不怎么摆弄公主派头。本朝立国以来,公主地位便尊贵异常,其中并不乏权势滔天者。以同昌长公主之尊,实有张扬威风的资格,但她却一反常态,向来行事低调,不行奢靡之风。

    那女官微微抬眼看着,便是入宫,那同昌长公主也不过是按着礼制着了件魏紫色的宫装,除簪了一只御赐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外,并无其他招摇之处,比之文贵妃的盛服丽妆,朴素了不知凡几。

    “母妃安好。”同昌长公主笑着见礼,随后便在宫女搬来的铺着锦裀的杌子上坐了。林太妃见女儿来了,眼中更添几分笑意。

    回事的人见她母女二人相聚,便也都悄悄地退了下去。

    林太妃看着女儿神情,似有喜色,便开口问道:“昌儿,可是有什么喜事儿不成?”

    “母妃,刚官家下旨,外放荆州的王大人不久便回京任太子太傅了。”同昌长公主脸上笑意更甚。

    林太妃闻言道:“原来是这事,终究是守得云开了。这么多年,他孤身一人在荆州,属实不易。”

    “是啊,就是儿臣看着,也颇为感慨。姐夫对姐姐,真可谓是痴情了。”同昌长公主颔首道。

    这林太妃原名林枚,与江南林家原是同宗。这林枚也算是林岱的姨母,对林岱甚为看中。林岱与王景之的旧事,林太妃原是清楚不过的。

    后来王氏夫妇进京,同昌长公主见了林岱,亦十分投缘,二人感情可谓甚笃。此时王景之回京,她二人自是十分欢喜。

    林太妃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道:“娢儿此次可随父一同进京来了?我估摸着,以景之这孩子的脾性,娢儿必然也是要来的。”

    同昌长公主道:“应是不会,林姐姐已故,娢儿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家,怎好一人进京呢?”

    林太妃笑道:“你久居皇城,倒忘了那琅琊王氏却与京中做派不同?他家女儿,除习内院之事外,原是同男儿一样教养,也需进学读书,更何况进京料理家事呢。”

    “哎呦,我竟把这事忘了,他家原是与别家不同的。娢儿那孩子确不似京中这些女孩儿的做派,我倒是喜欢她那脾性。”

    同昌长公主又笑道,“这事暂且不提,咱们只等娢儿进京后再叙。只是母妃近来觉得身子如何?这样绵密的沉水香是极难得之物,想是官家给派人您送来的。”

    林太妃颔首,笑道:“这孩子从来就是个有孝心的,也难为他还想着我。皇后未立,我这老骨头少不得多费心些。只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中宫之位空悬,只恐日子长了不妙。”

    同昌长公主颔首:“方才儿臣碰着了冯贵妃,娘娘兴致倒好,与儿臣聊了好一会子。可见宫中风水养人,她这素日不大爱说话的性子,竟也利落了许多。”

    林太妃听出了女儿的弦外之音:“这倒有意思了,才刚文贵妃也来了一趟,我因歇下便没见了。如今天儿渐渐热了,想来大家也都爱出来逛逛。”

    “正是呢,刚刚见了官家,我说着要在宫中办场宴才好。官家听了,也颇为高兴,着我来找您商量呢。”同昌长公主道。

    林太妃呡了口茶,道:“正是如此。你是知道我的,如今我虽老了,年轻时也是个爱笑闹的。”

    同昌长公主听太妃此言,不禁莞尔:“今日官家也说着,母妃您一人在宫中,难免孤寂冷清,倒是趁着这次,选几个贤德懂事的世家小姐,常在身边陪伴才好呢。”

    林太妃听这话的意思,皇帝此次,是准备在这些世家女中挑选皇后了。冯、文两位贵妃此时心思难定,未免想要争上一争,可从皇帝态度看来,她二人俱不是皇后人选。

    后宫与前朝紧密相连,皇帝母妃已故,且地位卑微。皇帝元妻,已故的先皇后的母家势力也微薄。是以皇帝登基,正是不稳之时,皇后还需在有声名地位的世家中选出才好。

    “终究还是官家思虑周全。”林太妃感慨。

    同昌长公主道:“官家将此事交由母妃与儿臣操办,实在是极大的眷顾。这些姑娘们在母妃身边待过,将来,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的。”

    同昌早觉自己这三弟聪慧异常,且为人温敦仁厚,故当年先帝还在时,便对他多有照拂。他因母妃出身寒微,早先并不受先帝重视,在宫中过得颇为艰难,也只有林太妃和同昌对他还算不错。谁知机缘之下,这三皇子却登了皇位。

    林太妃道:“正是如此,不说别的,且说圣上派下来的陆大人,真真是个不错的,我近来掌管内宫诸事,多一个她,可是省心不少。”

    “她瞧着是个不错的,办事倒也有眼色,如此出色人物,前些年倒不显,可见是个有耐性的,不枉她如今地位。”同昌长公主言语之间流露出赞叹之意。

    林太妃道:“她年纪也到了,等这段日子过去了,便要出宫待嫁,只是不知何等人家得此贤妇。提及此事,倒叫我想起了延儿的婚事,怎么到如今还没动静?”

    这林太妃口中的延儿却不是别个,正是这同昌长公主的独子,叫做顾延的。

    “母妃可是见令太嫔前些日子得了孙儿,眼热了?依儿臣看,此事倒不着急,只盼着延儿明年中了春闱来见您,这才好呢。”同昌长公主笑道。

    林太妃此时听见女儿揶揄,也不禁笑了:“你这个狭促的,外头人瞧着倒是好,到了母妃跟前便又是另一番样子,做女儿的竟常常打趣起母亲来了。也罢,也罢,倒是延儿读书要紧。”

    那同昌见母亲笑骂,便也干脆坐到那榻上去,给林太妃捶腿。母女二人笑闹一会子,那同昌长公主便辞别林太妃,往顾府中去了。

    天渐渐黑下来,长安街上灯火通明,顾府正门大开,婢子在前点宫灯,引着同昌长公主往府内走去。

    二门外,房孝迎将出来,躬身道:“公主,您总算回府了,老爷正等着您用膳呢。”

    同昌长公主脚步不停,只道:“你不在老爷身边伺候着,跑到这里来作甚?”

    房孝跟在同昌身后,笑道:“老爷见公主未归,心里挂念得很,定要老奴来守着。”

    那同昌与顾庭林恩爱,夫妻二人向来体贴挂念彼此,此时只听同昌道:“你也是个迂的,只知听他话。何必等我,他近来身子不大爽利,不按时辰进膳,恐伤了脾胃。”

    “只怕是公主的话,老爷才肯听几分,老奴竟是不能。”房孝笑答道。

    说话间,同昌进了内院,换了身家常衣服,便径直往东边的抱厦去了,走进内室,那顾庭林正坐着研究棋谱,见她来了,便含笑合了书,伸出手去拉同昌,拉她坐到自己身侧。

    “阿元,今日怎的这般晚,用过膳不曾?” 顾庭林眼角含笑。

    “我知你必是等我的,还在外头用劳什子饭。”同昌长公主只笑着,将那顾庭林的手甩了,坐到对面去,睨着眼看自家相公。

    顾庭林知她在嗔怪自己不按时进膳,便也只是摇头:“你呀,我从少时便没法儿招架,如今倒更厉害了。”

    那同昌长公主只笑着,自顾自用起膳来,道:“你难道还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我此生,只是这样罢了,还劳烦相公多担待了。”

    那顾庭林只瞅着她笑,随后也端起一碗鱼羹来尝,只听他道:“今日鱼羹倒是不错,极鲜。”

    同昌长公主放下筷子,抬了头:“今儿早上,延儿同魏家三郎踏青去了,说是要去捉鱼来,做个什么鱼羹,想来就是这个了。我尝着,味道属实鲜美。”

    “魏家三郎,可是御史大人的次子?”顾庭林道。

    同昌颔首:“正是他,那孩子我素日瞧着不错,魏家门风倒好。那魏家大姑娘,不久后怕是要在宫中领职了。”

    顾庭林有些摸不着头脑:“进宫?他家大姑娘估摸着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此时进宫,莫不是——”

    同昌点点头,道:“倒也还未定,进宫的姑娘不止她一个,咱们且等着罢了。”

    “竟是他家,这也是不错的。”顾庭林拈须而叹。

    “今儿母妃还问我延儿婚事,我说且等明年春闱后再议。虽如此说,咱们也该早做准备。”同昌道。

    “此话有理,我想着要择个诗书传家的人家才好。”顾庭林道。

    同昌长公主深以为然,道:“正是呢,我瞧着咱们家这些年来,文风竟是不盛,除你以外,同辈中也无一人是正经考上去的。若不是老夫人早早去了,你兄弟断不至此。我为公主,外头瞧着风光无限,倒不如那寻常人家行事来的自在。到了延儿这儿,咱们必然得寻个贤明主母才是。”

    那顾庭林听同昌此番肺腑之言,难免动了肝肠,勾起往日之思来:当年母亲早逝,我兄妹几人受新夫人辖制,并不好过,若非长公主嫁来,坐镇顾府,我幼弟幼妹有无今日之性命还未可知。如今,她还为我顾氏将来做如此深远谋划,真是可叹可敬。

    思及此处,那顾庭林道:“公主大恩,顾氏愧不敢忘。”

    同昌长公主见丈夫神色,知道他想起了往日旧事,便放下碗箸,绕到他身边,轻抚着他背,柔声道:“夫妻本是一体,说这话作甚,休要再提了。这些年,你待我如何,我岂有不知的?”

    顾庭林侧过身来,挽着妻子手,道:“得妻如此,我亦十分知足了。本想着立了夏,便带你去庄子上松快松快,如今竟是不能成行了。”

    “众弟之中,唯官家与我最是相契。只是谁能料到,有今日这番造化。如今局势未稳,我身为长公主,有协助之责,少不得多操劳些了。”同昌长公主敛了神色,斟酌着把话说了出来。

    顾庭林道:“当是如此。只是你又少不得与这些繁杂之事纠缠了。罢罢罢,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同昌长公主紧了紧夫君握着自己的手,夫妇二人无言,轻轻依偎在一起。

    长安街万家灯火,他们家终归还有一盏,宫墙之中,不知多少人还求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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