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同一时间，有人拦腰把我抱了下来。我下意识想挣脱，回头发现居然是活人。“嗖嗖”两声飞过耳畔，打头的两只奇种应声倒下。
“能站起来吗？”短发女人捡起晾衣叉塞到我手里，又帮我把包背好。另外两个男生举着盾牌和武器挡在前面，他们都穿戴着专业的护具。
“你们先走。”天桥下的人又喊了一句。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圆领卫衣、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男生，他立在距离天桥约十米处的马路中央，左手抡着消防斧，右手举着警用盾牌，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前方涌来的尸群。
“快走，”短发女人拉着我往后跑，“他掩护不了多久。”
一个背着□□黑衣男生搬开隔离板领着我们往商场里面走，商场外墙覆盖着脚手架和安全网，过道错综曲折，那男生显然来过很多次，找起路来毫不费劲。
有奇种追上来和后面两个男生交手，打着打着声音不对，短发女人折回去支援，临走前叮嘱我别跟过去。前面的黑衣男生也停了下来，幽绿狭窄的过道里，除了我们两个的呼吸就是激烈的打斗声，每一秒都很煎熬。
“我们真的不用去帮忙吗？”我忍不住问。
那男生像是才记起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淡淡地说：“再等等。”
约莫等了一分钟，那三个人回来了，其中一个男生捂着额头脸色惨白，有血渗出指缝。我主动上前接过短发女人肩上的包，她偏头对我笑了笑。
通道尽头连接着一家室内游乐场，昏暗中遍地狼藉：东倒西歪的游戏机，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抓娃娃机闪着幽微的蓝光，映亮了玩偶夸张的笑脸、和奇种如出一辙的大嘴巴。泡泡池里躺着一个人，脖子被啃到只剩下骨头。不止是泡泡池，偌大的游乐场里到处都是尸体，有的向后180度弯曲成“O”形，有的肚皮大敞露出内脏，有的被倒下的机器砸得脑浆迸溅，没有一具是完整的。我低着头加快脚步，怕再看下去自己会发疯。
顺着安全通道下到一楼，走出商场，借助安全网的掩护拐进旁边一家酒店，门口牌子上写着“晏華国际酒店”，我想起来这正好是唐棋当学徒的地方。
在酒店里照样走的安全通道，上到三楼，防火门的铝合金拉手上卡着两把斧头外加一条粗铁链，门内隐约传出嘶哑的吼叫。我停住不敢动，旁边穿冲锋衣的男生小声跟我说：“别怕，听着近，其实距离远着呢。”
有人早早地等在六楼的楼梯口。穿保安制服的男人和穿条纹衬衣的妇女把受伤的男生搀了过去，扎丸子头的鹅蛋脸女孩接过冲锋衣男生手里的背包，见到我，她的表情有些好奇。
“徐航呢？”有人问。
“他还在外面，等会回来。”背□□黑衣男生说。
他们口中的应该就是那个在天桥下面把奇种引开的男生，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脱身。
进到客房，伤员被安置在沙发上。听说他额头上的伤口是和奇种纠缠的时候被脚手架上的铁钉戳到的。
我惊魂未定地蜷缩在电视柜旁边，小心观察着四周。这是一个配有两间卧室的豪华套房，其中一间卧室房门虚掩，里面有人影晃动。客厅里开着小灯点着蜡烛照明，墙角堆着几摞纸箱，旁边货架上摆满武器工具，还有两碗插着叉子的方便面。
“来，喝点水。”鹅蛋脸女孩递给我一杯水和一支口服葡萄糖，“这是葡萄糖，补充体力的。”
我虚弱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谢谢”，接水杯的时候还洒得裤子湿了大片。温水下肚，身体的知觉也跟着慢慢恢复。
女孩捏着袖子帮我擦汗：“地上凉，我扶你到沙发上去坐吧。”
我看了眼已经没有空位的沙发，说：“我腿麻站不起来，就在这里坐着挺好的，谢谢啊。”
“不客气。”她微笑着在我旁边坐下。
从这个叫易溪的女孩口中得知，受伤的男生是裴源，在一旁照顾的紫衣女孩叫郑熙熙，两人是情侣，也都是易溪的大学校友。短发女人是杨宜，高个子持□□是赵信扬，穿着冲锋衣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叫黄瀚书，易溪特意提到他的外号叫“黄大爷”。刚在楼道里接应的是这家酒店的保安秦顺平和他老婆程宝霞，大家都喊他俩秦伯程婶。正在帮裴源处理伤口的红衫女人是酒店的大堂经理凌雅文。还有两个身材干瘦的男生站在厨房里窃窃私语，满头黄发的叫张宣，脖子上有纹身的是沈楚正。
“我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在城里见到活人了。你是怎么碰上赵信扬他们的啊？你……”
“今天回来得挺快啊，”一个粗厚的声音打断了易溪的话，“怎么只有四个人？徐航呢？”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徐航的名字。问这话的光头男人赤着膊子站在卧室门口，他个子不高，膀圆腰粗，圆耳小眼笑起来像弥勒佛，其他人脸上多少有营养不良的痕迹，唯独他满面油光。他怀里的女人衣着清凉，低胸吊带裙外面只罩了件半透明开衫。赵信扬和黄瀚书不约而同地别开目光，张宣和沈楚正却是看得四眼发直。
正在清点物资的杨宜头也不抬地回答：“出了点状况，徐航晚点回来。”
“男的叫晏大海，女的是他老婆，叫韩彤。”介绍到这两人，易溪的语速明显变快。
晏大海走到沙发旁边瞅了一眼，脸上的肥肉吃惊地抖动，他后退两步问：“裴源这伤口不是被奇种咬的吧？”
“你不要乌鸦嘴，他只是被钉子划了。”郑熙熙软软的声音带着怒气。
晏大海夸张地捂捂胸口：“吓我一跳。”
“这就吓一跳，看来海哥是太久没出去了。还记得奇种长什么样子吗？”杨宜语气戏谑，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
晏大海不以为意地“嘿嘿”两声，瞥到我，他的小眼睛上下翻了翻，似笑非笑地眯起来，语气带着些许狐疑和戒备，“这女的是谁？”
“她被奇种堵在天桥上，我们就把她带回来了。”杨宜看向我，“咦？你坐地上干嘛？到沙发上坐啊。”
“又救人了？”叫韩彤的女人嚷了起来，“这个徐航也真是，东西都快不够吃了，还从外面带人回来，真当我们这里是难民营啊，也不考虑考虑实际情况。”她声音尖细，说话好像吸了氦气。
黄瀚书正好从洗手间里出来，听到韩彤的话后打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说：“韩姐，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老徐，他要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你和海哥现在可就没机会坐在这里了。”
韩彤斜了黄瀚书一眼，“你会不会说话？我是担心徐航，他一个人在外面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站在货架旁的赵信扬闻声回头，对上他的目光，韩彤脸上隐约流露怯意。
“好了好了，”晏大海搂过韩彤，伸手掏了掏她的下巴，“跟几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我看到黄瀚书和易溪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同时翻了个白眼。
想来这群人的关系不算融洽，那些听似无心的玩笑话多少有刻意揶揄的成分。习惯了和平年代的人际关系，加上在公寓里遇到的人都很和气，我完全忽略了这场灾难会暴露怎样复杂的人性，也忽然明白为什么晏大海的眼神会让我如坐针毡——对于他们来说，我就是一个闯入者。
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过了四点，不知道乔乐和宋祈祐有没有平安回到小卖部，救援队有没有来，大家能不能顺利获救……种种担忧搅得我心烦意乱。一个名字闪过脑海：徐航。对啊，徐航怎么还没回来？天桥下面那么多奇种，单凭斧头和盾牌，他能顺利脱身吗？
等的时间长了，其他人也渐渐有些着急。赵信扬隔几秒瞄一眼手机，手里的斧头从进门开始就没放下来过。黄瀚书跟只苍蝇一样原地打转，刚脱下来的冲锋衣又穿了回去。
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我心里五味杂陈。宋叔引开奇种救下我们，我引开奇种让乔乐和宋祈祐逃跑，徐航又引开奇种掩护我们撤退。现在就他一个人在外面，他的同伴都在这里，又有谁去救他呢？我越想越绝望，捂着眼睛把脸埋进膝盖，欲哭无泪地喃喃：“这都什么事啊……”
“叩！叩！”
猝然响起的敲门声吓得我差点跳起来。易溪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注意力全在那扇缓缓推开的门上。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走了进来，他的灰色卫衣上糊着血手印，棒球帽折起来塞在裤兜，沾血的消防斧插在书包侧袋。他站在玄关的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找到一双明亮的眼睛便直愣愣地跟着。
赵信扬上前取下徐航的背包，又拍拍徐航的胳膊：“没事吧？”
“没事。”徐航的视线在室内游走了一圈，像是在确认人数。看到我，他皱起眉头，脱掉手套走到我面前蹲下，上下左右打量了几眼，问：“你怎么坐在这里？”
“她腿麻了，站不起来。”易溪体贴地替我解释。
“奇种没有跟过来吧？”秦顺平凑过来紧张地问。
“放心，没跟上来。”徐航起身去察看裴源的情况。确认裴源没有大碍后，他折回我跟前，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朝我伸过来，“我扶你进屋？”
“不用，我缓一缓就好了，你去休息吧。”他刚从外面回来，肯定比我还累。
“出这么多汗还坐在地板上，不怕感冒吗？”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我扶着电视柜试着站起来，可大腿根像是拉伤了，使不上劲。
“我帮你。”徐航说完把我连人带包打横抱起来朝另一间空卧室走去。进到卧室后，他把我放到床上，帮我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沿盯着我的右手手腕问：“你的右手是不是受伤了？”
我恍然想起刚在天桥上被奇种咬了一口，撸起袖子，右手护具上有一个很深的牙印。站在徐航旁边的杨宜和易溪看到后同时变了脸色。
我又惊又怕，晕晕乎乎地伸手去撕纸皮，被徐航拉住。“没事，别怕，”他说，“小溪，你去客厅拿把剪刀给我。”
易溪拿着剪刀回来的时候，其他人也跟了进来站在床边看着我，一道道怀疑和审视的目光压得我抬不起头。还是赵信扬提醒他们往后站，他们才稍微退了两步。
徐航剪开我手上缠着的硬纸皮和帆布袋，取掉最底下的毛巾，露出被勒得通红的手臂——没有咬痕。他微微松了口气。
“呼，虚惊一场，”黄瀚书扶着额头满脸庆幸地说，“你真是够幸运的。”
“幸运个屁，”叫张宣的黄发男孩挤出人群高声质问，“ 你们几个有没有搞错？没检查清楚就把人带回来，她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我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这伤口既不疼也没流血，徐航不提我都忘了，现在想想确实后怕。
黄瀚书叉腰睨着张宣：“张宣你急什么？我们刚在外面已经检查过了，老徐就是想再确认一下。”
张宣反问：“扯淡，她自己都不记得有伤口，真的检查过她会是这种反应？”
“被奇种咬了是什么样子你们都见过。如果她真的感染了，在半路就会发病，根本走不到这里。” 徐航的语气不像黄瀚书那么冲。
“徐航，不是姐说你，”韩彤的声音像圆规笔头划过铁片，尖锐异常，“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凡事都得多留个心眼。谁知道她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瞒着不说，怕我们把她赶出去。”
“就是，”张宣附和道，“你们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回带，会死人的。”
徐航把剪刀扣在床头柜上，沉默地看着张宣。他的眼神不同于赵信扬的冷峻，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凌厉。张宣被他看得局促不安，摸着脖子四处乱瞟。
“她刚才一个人在天桥上杀死了一只奇种，你能吗？”赵信扬指着我问张宣。
张宣哑口无言，倒是他旁边的晏大海发了话：“都少说几句，裴源还在外面躺着，你们这么吵，他怎么休息？”
秦顺平也出来打圆场：“对对对，人没事就好，我们先出去吧，让——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黎——呃、苏南南，东西南北的南。”我差点把自己以前的名字说出来。
秦顺平的头发白了一半，脸上沟壑纵横，笑起来很和蔼：“行，那南南你先休息。别怕，我们这里暂时还算安全，吃的喝的都有，你需要什么就跟徐航说。”
大家出去后，卧室里只剩下我和徐航。我的手臂有几处被硬纸皮磨破了，沾到汗水刺啦啦地疼。徐航拿来碘伏帮我消毒，他的动作很轻，视线集中在我手上，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很快又垂下去。
瞥见徐航衣服上的血迹，我想到他回来后一句好话没落着，还因为我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通，心里过意不去，便问：“你刚在外面有没有受伤？”
“摔了一跤，没什么大问题。”徐航说着解开护具撩起袖子，他的左手手肘磕破了一大片，还渗着血。
“需要我帮忙吗？”我一看到血就下意识地紧张。
“不用，小伤而已。”
“小伤也得处理，不然会感染的，我帮你吧。”我接过徐航手里的碘伏，从医药箱里翻出棉签、纱布和胶带。我没有包扎伤口的经验，好在徐航没有表现得很嫌弃。包扎完后，他笑意腼腆地抽回手，对我说了声“谢谢”。
“是我该谢谢你。”我说，“要不是为了救我，你和你朋友也不会受伤。对不起。”
徐航搓着膝盖沉默片刻，问我：“你刚才在天桥上……是不是想自杀？”
门把手转了一下，但没有人进来。
“是，”我认真地说，“我打算从天桥上跳下去。”
“为什么？”
“因为活不了。”
徐航似乎被我过于直白的回答噎住了。他身体后仰靠着椅背，揉着鼻梁两侧的穴位疲惫地说：“你知道吗？你是我这段时间见过的第一个敢在大街上跑的人，还边跑边哭，也不怕声音把奇种都招来。”
嘎？他连那么凄凉的画面都看到了吗？我挠着后脑勺窘迫地解释：“呃……是这样的，我和我邻居被困在一家药店里，还带着一个小孩，外面全是奇种。如果不把那些奇种引开，我们三个都跑不掉，所以我才想出了这个办法。电视剧里面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大部队被包围了，总得有人跳出来吸引火力，不然容易全军覆没。”
唉，这没头没脑的在说什么。
徐航低着头许久没说话，像是睡着了。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的时候，他猛地一抽睁开眼，抹了把脸语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打了个盹。”灌下几口矿泉水后，他接着问：“那你们躲在药店里被奇种发现了吗？”
“没有。”
“既然没有，晚点再走不行吗？”
徐航倾身向前，他的脸在视野里放大，我的注意力忽然就跑偏了——端正舒展的五官，不算惊艳却很耐看。高挺的眉骨衬着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眼底盘着几丝倦意。他的鼻头有点圆，但鼻梁很挺。下颌角清瘦，鬓角也修剪得很利落。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梨涡，稳重之外带着几分憨气，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等等，他刚刚问我什么来着？
我歪歪头：“啊？”
救命，黎旻旻，现在可不是发花痴的时候。
徐航咳了两声：“我是说，你们可以等到街上的奇种走了再出去，你为什么非要冒险跑出来？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我没有多加思索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徐航，从穆芽的短信到药店的困局，几乎毫无保留——除了我是穿越过来的以及小腿上的伤口。奇怪的是，徐航听完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而是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两根拇指来回打转。
“我没有骗你，那条短信就在我手机里，你等着，我拿给你看。”我给徐航看了穆芽发的短信，担心他还是不信，我又点开手机通讯录，“还有我跟她的通话记录，也是今天打的。”
“你别急，”徐航按住我，“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而且我应该看到他们了。”
“能站起来吗？”短发女人捡起晾衣叉塞到我手里，又帮我把包背好。另外两个男生举着盾牌和武器挡在前面，他们都穿戴着专业的护具。
“你们先走。”天桥下的人又喊了一句。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圆领卫衣、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男生，他立在距离天桥约十米处的马路中央，左手抡着消防斧，右手举着警用盾牌，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前方涌来的尸群。
“快走，”短发女人拉着我往后跑，“他掩护不了多久。”
一个背着□□黑衣男生搬开隔离板领着我们往商场里面走，商场外墙覆盖着脚手架和安全网，过道错综曲折，那男生显然来过很多次，找起路来毫不费劲。
有奇种追上来和后面两个男生交手，打着打着声音不对，短发女人折回去支援，临走前叮嘱我别跟过去。前面的黑衣男生也停了下来，幽绿狭窄的过道里，除了我们两个的呼吸就是激烈的打斗声，每一秒都很煎熬。
“我们真的不用去帮忙吗？”我忍不住问。
那男生像是才记起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淡淡地说：“再等等。”
约莫等了一分钟，那三个人回来了，其中一个男生捂着额头脸色惨白，有血渗出指缝。我主动上前接过短发女人肩上的包，她偏头对我笑了笑。
通道尽头连接着一家室内游乐场，昏暗中遍地狼藉：东倒西歪的游戏机，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抓娃娃机闪着幽微的蓝光，映亮了玩偶夸张的笑脸、和奇种如出一辙的大嘴巴。泡泡池里躺着一个人，脖子被啃到只剩下骨头。不止是泡泡池，偌大的游乐场里到处都是尸体，有的向后180度弯曲成“O”形，有的肚皮大敞露出内脏，有的被倒下的机器砸得脑浆迸溅，没有一具是完整的。我低着头加快脚步，怕再看下去自己会发疯。
顺着安全通道下到一楼，走出商场，借助安全网的掩护拐进旁边一家酒店，门口牌子上写着“晏華国际酒店”，我想起来这正好是唐棋当学徒的地方。
在酒店里照样走的安全通道，上到三楼，防火门的铝合金拉手上卡着两把斧头外加一条粗铁链，门内隐约传出嘶哑的吼叫。我停住不敢动，旁边穿冲锋衣的男生小声跟我说：“别怕，听着近，其实距离远着呢。”
有人早早地等在六楼的楼梯口。穿保安制服的男人和穿条纹衬衣的妇女把受伤的男生搀了过去，扎丸子头的鹅蛋脸女孩接过冲锋衣男生手里的背包，见到我，她的表情有些好奇。
“徐航呢？”有人问。
“他还在外面，等会回来。”背□□黑衣男生说。
他们口中的应该就是那个在天桥下面把奇种引开的男生，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脱身。
进到客房，伤员被安置在沙发上。听说他额头上的伤口是和奇种纠缠的时候被脚手架上的铁钉戳到的。
我惊魂未定地蜷缩在电视柜旁边，小心观察着四周。这是一个配有两间卧室的豪华套房，其中一间卧室房门虚掩，里面有人影晃动。客厅里开着小灯点着蜡烛照明，墙角堆着几摞纸箱，旁边货架上摆满武器工具，还有两碗插着叉子的方便面。
“来，喝点水。”鹅蛋脸女孩递给我一杯水和一支口服葡萄糖，“这是葡萄糖，补充体力的。”
我虚弱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谢谢”，接水杯的时候还洒得裤子湿了大片。温水下肚，身体的知觉也跟着慢慢恢复。
女孩捏着袖子帮我擦汗：“地上凉，我扶你到沙发上去坐吧。”
我看了眼已经没有空位的沙发，说：“我腿麻站不起来，就在这里坐着挺好的，谢谢啊。”
“不客气。”她微笑着在我旁边坐下。
从这个叫易溪的女孩口中得知，受伤的男生是裴源，在一旁照顾的紫衣女孩叫郑熙熙，两人是情侣，也都是易溪的大学校友。短发女人是杨宜，高个子持□□是赵信扬，穿着冲锋衣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叫黄瀚书，易溪特意提到他的外号叫“黄大爷”。刚在楼道里接应的是这家酒店的保安秦顺平和他老婆程宝霞，大家都喊他俩秦伯程婶。正在帮裴源处理伤口的红衫女人是酒店的大堂经理凌雅文。还有两个身材干瘦的男生站在厨房里窃窃私语，满头黄发的叫张宣，脖子上有纹身的是沈楚正。
“我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在城里见到活人了。你是怎么碰上赵信扬他们的啊？你……”
“今天回来得挺快啊，”一个粗厚的声音打断了易溪的话，“怎么只有四个人？徐航呢？”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徐航的名字。问这话的光头男人赤着膊子站在卧室门口，他个子不高，膀圆腰粗，圆耳小眼笑起来像弥勒佛，其他人脸上多少有营养不良的痕迹，唯独他满面油光。他怀里的女人衣着清凉，低胸吊带裙外面只罩了件半透明开衫。赵信扬和黄瀚书不约而同地别开目光，张宣和沈楚正却是看得四眼发直。
正在清点物资的杨宜头也不抬地回答：“出了点状况，徐航晚点回来。”
“男的叫晏大海，女的是他老婆，叫韩彤。”介绍到这两人，易溪的语速明显变快。
晏大海走到沙发旁边瞅了一眼，脸上的肥肉吃惊地抖动，他后退两步问：“裴源这伤口不是被奇种咬的吧？”
“你不要乌鸦嘴，他只是被钉子划了。”郑熙熙软软的声音带着怒气。
晏大海夸张地捂捂胸口：“吓我一跳。”
“这就吓一跳，看来海哥是太久没出去了。还记得奇种长什么样子吗？”杨宜语气戏谑，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
晏大海不以为意地“嘿嘿”两声，瞥到我，他的小眼睛上下翻了翻，似笑非笑地眯起来，语气带着些许狐疑和戒备，“这女的是谁？”
“她被奇种堵在天桥上，我们就把她带回来了。”杨宜看向我，“咦？你坐地上干嘛？到沙发上坐啊。”
“又救人了？”叫韩彤的女人嚷了起来，“这个徐航也真是，东西都快不够吃了，还从外面带人回来，真当我们这里是难民营啊，也不考虑考虑实际情况。”她声音尖细，说话好像吸了氦气。
黄瀚书正好从洗手间里出来，听到韩彤的话后打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说：“韩姐，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老徐，他要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你和海哥现在可就没机会坐在这里了。”
韩彤斜了黄瀚书一眼，“你会不会说话？我是担心徐航，他一个人在外面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站在货架旁的赵信扬闻声回头，对上他的目光，韩彤脸上隐约流露怯意。
“好了好了，”晏大海搂过韩彤，伸手掏了掏她的下巴，“跟几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我看到黄瀚书和易溪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同时翻了个白眼。
想来这群人的关系不算融洽，那些听似无心的玩笑话多少有刻意揶揄的成分。习惯了和平年代的人际关系，加上在公寓里遇到的人都很和气，我完全忽略了这场灾难会暴露怎样复杂的人性，也忽然明白为什么晏大海的眼神会让我如坐针毡——对于他们来说，我就是一个闯入者。
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过了四点，不知道乔乐和宋祈祐有没有平安回到小卖部，救援队有没有来，大家能不能顺利获救……种种担忧搅得我心烦意乱。一个名字闪过脑海：徐航。对啊，徐航怎么还没回来？天桥下面那么多奇种，单凭斧头和盾牌，他能顺利脱身吗？
等的时间长了，其他人也渐渐有些着急。赵信扬隔几秒瞄一眼手机，手里的斧头从进门开始就没放下来过。黄瀚书跟只苍蝇一样原地打转，刚脱下来的冲锋衣又穿了回去。
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我心里五味杂陈。宋叔引开奇种救下我们，我引开奇种让乔乐和宋祈祐逃跑，徐航又引开奇种掩护我们撤退。现在就他一个人在外面，他的同伴都在这里，又有谁去救他呢？我越想越绝望，捂着眼睛把脸埋进膝盖，欲哭无泪地喃喃：“这都什么事啊……”
“叩！叩！”
猝然响起的敲门声吓得我差点跳起来。易溪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注意力全在那扇缓缓推开的门上。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走了进来，他的灰色卫衣上糊着血手印，棒球帽折起来塞在裤兜，沾血的消防斧插在书包侧袋。他站在玄关的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找到一双明亮的眼睛便直愣愣地跟着。
赵信扬上前取下徐航的背包，又拍拍徐航的胳膊：“没事吧？”
“没事。”徐航的视线在室内游走了一圈，像是在确认人数。看到我，他皱起眉头，脱掉手套走到我面前蹲下，上下左右打量了几眼，问：“你怎么坐在这里？”
“她腿麻了，站不起来。”易溪体贴地替我解释。
“奇种没有跟过来吧？”秦顺平凑过来紧张地问。
“放心，没跟上来。”徐航起身去察看裴源的情况。确认裴源没有大碍后，他折回我跟前，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朝我伸过来，“我扶你进屋？”
“不用，我缓一缓就好了，你去休息吧。”他刚从外面回来，肯定比我还累。
“出这么多汗还坐在地板上，不怕感冒吗？”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我扶着电视柜试着站起来，可大腿根像是拉伤了，使不上劲。
“我帮你。”徐航说完把我连人带包打横抱起来朝另一间空卧室走去。进到卧室后，他把我放到床上，帮我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沿盯着我的右手手腕问：“你的右手是不是受伤了？”
我恍然想起刚在天桥上被奇种咬了一口，撸起袖子，右手护具上有一个很深的牙印。站在徐航旁边的杨宜和易溪看到后同时变了脸色。
我又惊又怕，晕晕乎乎地伸手去撕纸皮，被徐航拉住。“没事，别怕，”他说，“小溪，你去客厅拿把剪刀给我。”
易溪拿着剪刀回来的时候，其他人也跟了进来站在床边看着我，一道道怀疑和审视的目光压得我抬不起头。还是赵信扬提醒他们往后站，他们才稍微退了两步。
徐航剪开我手上缠着的硬纸皮和帆布袋，取掉最底下的毛巾，露出被勒得通红的手臂——没有咬痕。他微微松了口气。
“呼，虚惊一场，”黄瀚书扶着额头满脸庆幸地说，“你真是够幸运的。”
“幸运个屁，”叫张宣的黄发男孩挤出人群高声质问，“ 你们几个有没有搞错？没检查清楚就把人带回来，她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我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这伤口既不疼也没流血，徐航不提我都忘了，现在想想确实后怕。
黄瀚书叉腰睨着张宣：“张宣你急什么？我们刚在外面已经检查过了，老徐就是想再确认一下。”
张宣反问：“扯淡，她自己都不记得有伤口，真的检查过她会是这种反应？”
“被奇种咬了是什么样子你们都见过。如果她真的感染了，在半路就会发病，根本走不到这里。” 徐航的语气不像黄瀚书那么冲。
“徐航，不是姐说你，”韩彤的声音像圆规笔头划过铁片，尖锐异常，“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凡事都得多留个心眼。谁知道她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瞒着不说，怕我们把她赶出去。”
“就是，”张宣附和道，“你们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回带，会死人的。”
徐航把剪刀扣在床头柜上，沉默地看着张宣。他的眼神不同于赵信扬的冷峻，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凌厉。张宣被他看得局促不安，摸着脖子四处乱瞟。
“她刚才一个人在天桥上杀死了一只奇种，你能吗？”赵信扬指着我问张宣。
张宣哑口无言，倒是他旁边的晏大海发了话：“都少说几句，裴源还在外面躺着，你们这么吵，他怎么休息？”
秦顺平也出来打圆场：“对对对，人没事就好，我们先出去吧，让——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黎——呃、苏南南，东西南北的南。”我差点把自己以前的名字说出来。
秦顺平的头发白了一半，脸上沟壑纵横，笑起来很和蔼：“行，那南南你先休息。别怕，我们这里暂时还算安全，吃的喝的都有，你需要什么就跟徐航说。”
大家出去后，卧室里只剩下我和徐航。我的手臂有几处被硬纸皮磨破了，沾到汗水刺啦啦地疼。徐航拿来碘伏帮我消毒，他的动作很轻，视线集中在我手上，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很快又垂下去。
瞥见徐航衣服上的血迹，我想到他回来后一句好话没落着，还因为我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通，心里过意不去，便问：“你刚在外面有没有受伤？”
“摔了一跤，没什么大问题。”徐航说着解开护具撩起袖子，他的左手手肘磕破了一大片，还渗着血。
“需要我帮忙吗？”我一看到血就下意识地紧张。
“不用，小伤而已。”
“小伤也得处理，不然会感染的，我帮你吧。”我接过徐航手里的碘伏，从医药箱里翻出棉签、纱布和胶带。我没有包扎伤口的经验，好在徐航没有表现得很嫌弃。包扎完后，他笑意腼腆地抽回手，对我说了声“谢谢”。
“是我该谢谢你。”我说，“要不是为了救我，你和你朋友也不会受伤。对不起。”
徐航搓着膝盖沉默片刻，问我：“你刚才在天桥上……是不是想自杀？”
门把手转了一下，但没有人进来。
“是，”我认真地说，“我打算从天桥上跳下去。”
“为什么？”
“因为活不了。”
徐航似乎被我过于直白的回答噎住了。他身体后仰靠着椅背，揉着鼻梁两侧的穴位疲惫地说：“你知道吗？你是我这段时间见过的第一个敢在大街上跑的人，还边跑边哭，也不怕声音把奇种都招来。”
嘎？他连那么凄凉的画面都看到了吗？我挠着后脑勺窘迫地解释：“呃……是这样的，我和我邻居被困在一家药店里，还带着一个小孩，外面全是奇种。如果不把那些奇种引开，我们三个都跑不掉，所以我才想出了这个办法。电视剧里面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大部队被包围了，总得有人跳出来吸引火力，不然容易全军覆没。”
唉，这没头没脑的在说什么。
徐航低着头许久没说话，像是睡着了。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的时候，他猛地一抽睁开眼，抹了把脸语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打了个盹。”灌下几口矿泉水后，他接着问：“那你们躲在药店里被奇种发现了吗？”
“没有。”
“既然没有，晚点再走不行吗？”
徐航倾身向前，他的脸在视野里放大，我的注意力忽然就跑偏了——端正舒展的五官，不算惊艳却很耐看。高挺的眉骨衬着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眼底盘着几丝倦意。他的鼻头有点圆，但鼻梁很挺。下颌角清瘦，鬓角也修剪得很利落。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梨涡，稳重之外带着几分憨气，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等等，他刚刚问我什么来着？
我歪歪头：“啊？”
救命，黎旻旻，现在可不是发花痴的时候。
徐航咳了两声：“我是说，你们可以等到街上的奇种走了再出去，你为什么非要冒险跑出来？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我没有多加思索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徐航，从穆芽的短信到药店的困局，几乎毫无保留——除了我是穿越过来的以及小腿上的伤口。奇怪的是，徐航听完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而是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两根拇指来回打转。
“我没有骗你，那条短信就在我手机里，你等着，我拿给你看。”我给徐航看了穆芽发的短信，担心他还是不信，我又点开手机通讯录，“还有我跟她的通话记录，也是今天打的。”
“你别急，”徐航按住我，“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而且我应该看到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