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小卖部拉下卷帘门，我们把冰箱和收银台推过去挡在门口。乱哄哄的嘶吼声和脚步声围过来，卷帘门被拍得哗啦响。乔乐从冰箱里拎出一筐啤酒跑上二楼，没过多久我们就听到外面“啪啪”两声，门口的奇种好像散开了些。我抵着冰箱大气不敢出，宋祈祐站在我旁边，小脑袋一起一伏，想到宋叔还在外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乔乐又扔了几罐啤酒，成功把奇种引到了其他地方。我和嵩山继续搬东西堵门，乔葭和董阿姨把姚康心搀到楼上休息。乔乐从楼上下来后累瘫在货架旁边，他摘掉手套露出被磨破的虎口，我看到后拿出创可贴想帮他贴，结果手抖得撕不开透明膜，还是乔乐自己把创可贴接了过去贴上。
“你那招挺好用的。”他指的是利用声音引开奇种。
我正想说话，身后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你们刚才说有救援队来，是真的吗？”
我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矮个子男生瑟瑟缩缩地站在仓库门口，他上身套着宽大的字母卫衣，铅笔裤裹着竹竿腿，脚上的帆布鞋脏得像是从煤堆里挖出来的。听他说话有气无力的，估计这段时间也不好过。
“你为什么要锁门？”嵩山大步上前两眼烧火地瞪着那个男生，“你刚刚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
“我锁门、锁门是怕有奇种跟进来。” 男生支支吾吾地应道。
“那后来怎么开了？”乔乐的声音跟嵩山的一样没有温度。
男生怯怯地指了指我，“是她说不开门就同归于尽，还把门给砸了。”
接收到乔乐投来的诧异目光，我摸着下巴笑得心虚：“情况紧急，情况紧急。”
“砸门又怎么样？”嵩山漠然道，“我老婆孩子因为你差点没命，我邻居现在……”他往楼上瞟了一眼，“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你还觉得委屈？”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男生哭丧着脸说，“我真的太害怕了，我怕你们感染了病毒，把你们放进来我就活不成了。”
他的道歉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嵩山和乔乐的脸还是冷得像两柄钢刀。
“姐姐，”男生小心翼翼地问我，“救援队真的会来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 乔乐抢在我前面反问。
“求求你们带我一起走吧，”男生又是搓手又是鞠躬，“我个子小，占不了多大地方，或者、或者我趴在车顶拿块布蒙着也行。”
“趴在车顶？”乔乐随手抓起一块布擦掉西瓜刀上的血，“你是嫌我们的车不够显眼，想用自己当靶子把奇种引过来吗？怎么不说拿根绳子把你绑在车后面拖着跑呢？”
男生脸上掠过一丝畏惧，转而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便说：“你先说说你是谁，做什么的，我们再考虑要不要带你一起走。”
男生叫唐棋，是B区一家酒店的学徒，住在小卖部对面的早餐铺楼上。病毒传播到这个片区的时候，唐棋正好结束了两天两夜的值班在家里补眠、楼里的租户全都感染了，他第二天睡醒想出门，却在楼梯上发现房东夫妇的尸体，隔壁房间的女孩还歪着血淋淋的脖子在阳台上晃。他觉得不对劲赶紧躲回屋里，上网一查才知道爆发了致命病毒。接下来半个月，唐棋都是靠着出租屋里的零食和方便面挺过来的，后面有人开车经过引开了楼里的奇种，他才敢出门找食物。早餐铺的储备有限，他今天是饿得没办法，正好撞见乔乐几人从小卖部里出来，卷帘门还留了缝，就想钻进来找点吃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们，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们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唐棋说完冲着我和乔乐“哐哐”磕了两个响头。
“行了你别磕了，”我怕被外面的奇种听见，连忙制止他，“实话告诉你，救援队什么时候来，来了能救几个人，这些我都没法保证，更别说答应你什么。但要是救援队真来了，你自己跟他们说，带不带是他们的事，我们管不着。”
见唐棋磕头磕得满脸灰，我丢给他一包纸巾：“我们的目标都是活着，就算做不到一致对外，也别落井下石。”
说话间，乔葭下楼换了嵩山上去陪着姚康心和董阿姨。她从唐棋面前走过，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唐棋估计也觉得尴尬，一边用纸巾擦鼻子一边进了仓库。
乔葭坐在我旁边左右看了看：“小祐呢？”
我指指仓库：“他说肚子饿了，在里面找吃的。”
乔葭转头拉过乔乐，压低声音问：“你老实告诉我，宋叔去哪了？”
乔乐停下揉脖子的动作瞟了一眼仓库，垂眼道：“他说要把奇种引到2号楼里关起来，但他身上有伤，估计……坚持不了多久。”
原来那声痛呼是宋叔发出来的。我忙问：“伤哪了？严重吗？”
“他被咬了。”乔乐无力地说，“咬在右手手背上。”
我和乔葭都呆住了，半晌，乔葭颤声问：“赶在病毒扩散之前把手砍下来不行吗？”
乔乐沉默地摇摇头。我难受地夹紧胳膊，眼睛胀得难受，宋叔引开奇种的时候肯定知道自己没法活着回来，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现在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那个——”唐棋从仓库里跑出来指着里屋神色慌张地对我们说，“那个小孩他、他跑出去了。”
我们进到仓库，靠近天花板的天窗已经重新关上，墙面上按着一个小手印。唐棋说宋祈祐嫌屋里太闷，闹着要开窗透气，唐棋不答应。宋祈祐又说听到了宋叔的声音，唐棋正为宋叔的事过意不去，便同意让宋祈祐踩着他的肩膀探出头去看两眼，没想到宋祈祐趁机打开窗户爬了出去，唐棋想抓都抓不住。
一个十岁的孩子跑到满是奇种的大街上会有什么后果，我们都不敢想象。
“小祐可能听到我们的话以为宋叔回了公寓，你们留在这里，我去找他。”乔乐快步走出去。
乔葭想跟乔乐一起去，我拉住她指着楼上说：“这事先别告诉董阿姨，宋叔回不来，宋祈祐也不见了，我怕她知道会受不了。你也不能去，万一救援队没来，康心姐到时候生孩子还需要你帮忙。”牙齿不听使唤地打颤，我深呼吸放慢语速，“我跟乔乐出去。”
“你们两个都不许去，”乔乐拿着西瓜刀进来，“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催促我，就这样顺着乔乐的话留下来，任谁去冒险都好，犯不着搭上自己，然而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要找人还要对付奇种，你一个人不行，我去了还能给你搭把手。你放心，我不会跟丢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宋祈祐找回来，不然就赶不上救援队的车了。”
时间紧迫，乔乐只能答应。
从仓库的天窗翻出去，踩在坚硬的路面上，阳光晒得我的心拔凉拔凉的。刚才的慷慨激昂登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本能的恐惧和求生欲，要不是乔乐在旁边，我恨不得立刻爬回去。
乔乐一个响指打断我的神游：“别走神，跟紧我。”
担心碰到2号楼的奇种，乔乐选择从反方向绕回去。公寓背靠着一条美食街，现在已经荒废，缠满蜘蛛网的招牌、店门前打翻的锅灶、破碎的餐具、腐烂的动物尸体、乌黑的苍蝇群，每间店望进去都黑幽幽的。我和乔乐贴着墙碎步前进，路过一家火锅店的时候发现店里有十几只奇种，好在门上挂了锁，它们又都背对着门口，我们才得以安全通过。
又往前走了一段，一个穿着绿色背带裤的小女孩挡住了我们的路，她坐在地上低着头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做什么。我正疑惑是谁把孩子丢在外面不管，就看到小女孩下半身泡在
一摊浑浊的红油里，油面飘着碎骨头和菜梗子，有老鼠正在啃噬她的膝盖。
这个孩子感染了。
乔乐让我待着别动，他握着刀还没走几步，旁边的糖水铺突然跑出一只奇种把他按倒在地。打斗声惊动了小女孩，小小的头颅僵硬地转过来，灰突突的眼珠子钉在我身上。她咧咧嘴，一团肉块从齿缝间掉落，认出是只人耳朵后，我的腿更软了。
如果说在2号楼楼下碰到的奇种只是匆匆照面，那眼前这只就是触手可及的死神。我甚至能闻到她低吼时呼出的酸气，腐烂的皮肤挂在身上像从绞肉机里拖出来的。这要在过去，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这种怪物真实存在。
不敢相信，无法接受，试图确认——这是灾变初期很多人遭遇奇种时的反应。不敢相信上一秒还甜蜜拥吻的丈夫下一秒就咬掉自己的鼻子，无法接受父母会生生用牙齿撕下自己的脸皮，试图确认校车里的孩子是否安全时被夺窗而出的孩子扑倒撕咬。2号楼里的人大多亲眼目睹或者经历过这些惊悚的场景，只有我是被直接丢到这个失控的世界，在黑暗的屋子里凭空想象所有的危险和应对，对外面一无所知还盲目乐观，实际上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既没做好被撕咬的准备，也没做好反抗的准备。
糖水铺里，乔乐砍倒一只奇种又被另一只缠上。他掐住那只奇种的脖子，西瓜刀在混乱中掉到桌子底下。门外，小女孩拖着残缺的下半身朝我爬来，她干瘪的手臂像两条榨干的甘蔗。我举起晾衣叉却怎么也刺不下去，那孩子的脸就在我面前晃，她的眼珠子在转，手脚会动，嘴巴也还能说话——如果那种诡异可怕的叫声也算的话。
“动手啊！”乔乐的怒吼像一记闷棍砸过来。我不敢再犹豫，咬紧后槽牙对准那颗小脑袋用力插下去。铲子没入头顶的瞬间，我清楚听到头骨断裂的声音，那声音几欲让我崩溃。我打着寒颤抽出、落下，铲子第二次插了进去。
小女孩彻底不动了。
我紧接着跑进糖水铺，捡起桌子底下的西瓜刀砍向压在乔乐身上的奇种的头，第一下没砍死，我又砍了两次。拔刀的时候血“噗”地喷出来，我没站稳摔了个大跟头，麻痹感从尾椎漫到脊背直达颅顶，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差点站不起来。
乔乐过来扶我，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一声巨响又让他脸色骤变：火锅店里的奇种跑出来了。
这家糖水铺很小，只有四排桌椅和一个备餐间，躲在店里迟早会被发现。趁着奇种集中在火锅店门口，乔乐带着我从店铺左侧溜了出去，快到转角的时候，一个小身影“蹬蹬蹬”撞过来，我下意识举起晾衣叉，又在认出那张惊惶的脸后愕然收住。
大概是见到我们太兴奋，宋祈祐完全没有发现街道那头的奇种，张口就喊： “乔乐哥哥——”
乔乐飞快地捂住宋祈祐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走！”乔乐背起宋祈祐就跑，我跟在他后面。不止是火锅店那一拨，其他店铺里也有奇种闻声跑出来，加起来有二三十个。它们见到我们就像秃鹫见到尸体，脚步飞快，大吼大叫，原本寂静的街道顿时沸腾起来，死神的队伍不断壮大。
“左转。”
两条腿完全不听我的使唤，只跟着乔乐的指令行动。下了斜坡转过街角，左手边有家药店敞着门，我们前脚刚躲进去，奇种后脚就追了上来。
乔乐拉着我和宋祈祐钻到柜台底下，我抱着膝盖，牙齿上下打架，宋祈祐默不作声地缩在乔乐怀里，显然也吓坏了。奇种停在药店外面没有进来，但听声音一时半会也走不掉。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着15:20，如果没能赶在四点之前回到小卖部，很可能会错过救援机会。
“我把奇种引开，你们跑回去。”乔乐冲我比口型。
我努力拼凑理智思考各种逃跑方案，信心却没有丝毫回温，只能指着宋祈祐老实地说：“带着他，我做不到。”
凭借乔乐的身手和经验，引开奇种再脱身或许不难，但让我这个半吊子带着一个受惊的小孩逃跑，路上要是碰到奇种，两个人都保不住。
过了五分钟，尸群还在门外游荡。我强压下纷乱的思绪，扯扯乔乐的衣角，“我去引开他们。”
他摇头，一字一顿地说：“你、会、死。”
我无力地闭了闭眼，心知乔乐说的是实话，却还是为他毫不留情的揭穿而气结。天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对我来说有多难，如果可以我宁愿在药店里饿死都不会出去，可现在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宋叔死了，董阿姨不能没有宋祈祐，乔葭也不能失去乔乐。虽然这么做很对不起我这具身体的主人，但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我会找地方躲起来，等救援队来了，你们再来救我。”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救援队能把小卖部里的人救走就是万幸，哪还顾得上我。
乔乐还在犹豫，他甚至想跟我一起出去引开奇种，让宋祈祐自己回小卖部，可眼下宋祈祐吓得连话都说不好，怎么放心让他独自回去。我怕再耽搁下去自己也没胆了，便直接抓起晾衣叉往门口走。
“等等——”乔乐拉住我的手，“你出去之后沿着斑马线往前跑，过了两个十字路口会看到一座天桥，不要上去，左拐进巷子，巷子里有一家门口挂着粉色灯笼的日料店，你先到里面躲着，我把小祐送回小卖部就去找你。”
我本想让乔乐别来找我，见他满脸担忧又把话吞了回去，“好，我记住了。”
想着也许是最后一面，我动身前摸了摸宋祈祐的头，又拍拍乔乐的肩膀。
乔乐看着我，“跑快点，不要死。”
我强颜欢笑，“你也是。”
虽然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看清楚外面的情况后我还是打起了退堂鼓。药店大门正对着斑马线，斑马线两侧分散着十几只奇种，男女老少全是目光呆滞、四肢扭曲，裂开的嘴巴上挂着猩红色的涎液，它们一晃脑袋我就想哭。
距离救援队抵达的时间只剩下20分钟。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三个数，接着一个箭步冲出药店。那些奇种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我，肿烂变形的脸疯狂朝我招呼过来。我原本还想喊两声给自己壮胆，结果害怕起来连舌头都找不到在哪，片刻不敢停留，挥舞着晾衣叉拔腿就跑。
城市仿佛按下了消音键，我的出现就像是漆黑夜空中猝然炸开的一串烟火。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密，吼声也愈发恐怖凄厉。空气像是硬的固体，吸进去堵着鼻子，撞上去肩膀膝盖隐隐作痛。我的头皮揪成一团，球鞋变得很沉，小腹开始抽筋，想放声大哭却哭不出来。小时候被村里的野狗追着跑，谁喊我我都不肯停，觉得停下来就必死无疑，此时此刻我心里的恐惧比那时候要强烈数百倍。
道路两边的店铺装的是落地窗，像一面长长的镜子映出尾随在我身后的奇种。它们张大嘴巴，撒开双臂，鼓着发胀的胸脯，身体后仰弯折成弓，像轮胎一样从坡上滚下来。
一点风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一点希望都没有。
先前的一腔孤勇全都化成浆糊，空旷的街道上不会有奇迹出现。我只能拼命跑，跑到精疲力尽，然后被奇种追上，不消几秒我的脖子就会被啃断。再之后，我可能会变成老鼠的食物，也可能变成那些行尸走肉中的一员。
我突然想起我爸妈。跳到江里救那个孩子之前，我刚挂断妈妈的电话，现在却比任何时候都想听到她的声音，哪怕只是喊一喊我的名字。
泪水糊住眼睛，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笼罩在心头，哭声渐渐溢出喉咙。哪里有什么主角光环，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都注定要潦草收场。
前方出现了乔乐提到的人行天桥。桥下倒扣着一辆四脚朝天的搅拌车，把马路堵死了，左手边是两人高的隔离护栏，根本翻不过去。来不及多想，我抓住天桥的扶手咬牙弓身往上爬，两条腿抖得像打摆子，完全靠着意志力在死撑，稍一松气就会跪下。
事实证明，人倒霉起来，喝水都能塞牙缝。我上到桥面才发现对面楼梯也有奇种，没办法只能往桥的另一头跑。和天桥相连的商场又正好在搞外立面改造，通往商场的入口被隔离板堵了起来，我彻底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尸群步步逼近，我扒着栏杆四处张望，看到天桥右下方有一个施工留下的土坑，挺深，坑里堆着砖块和钢筋。
这个高度跳下去能摔死吗？不死也得晕过去吧？
我径直跑到土坑对应的位置，放下晾衣叉脱掉登山包，刚站上台阶，一只奇种追上来张口咬住我右手手腕，整条手臂瞬间没了力气。我使劲踹向它的膝盖，它半边身子歪了还不肯松口。我又抽出水果刀在它脸上猛戳，死肉搅着脑浆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
奇种不断涌上天桥。我颤抖着把手从僵硬的尸体嘴里扯出来，第二次尝试翻越栏杆，半边身子刚爬上去，就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桥下传上来——
“嘿！”
乔乐又扔了几罐啤酒，成功把奇种引到了其他地方。我和嵩山继续搬东西堵门，乔葭和董阿姨把姚康心搀到楼上休息。乔乐从楼上下来后累瘫在货架旁边，他摘掉手套露出被磨破的虎口，我看到后拿出创可贴想帮他贴，结果手抖得撕不开透明膜，还是乔乐自己把创可贴接了过去贴上。
“你那招挺好用的。”他指的是利用声音引开奇种。
我正想说话，身后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你们刚才说有救援队来，是真的吗？”
我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矮个子男生瑟瑟缩缩地站在仓库门口，他上身套着宽大的字母卫衣，铅笔裤裹着竹竿腿，脚上的帆布鞋脏得像是从煤堆里挖出来的。听他说话有气无力的，估计这段时间也不好过。
“你为什么要锁门？”嵩山大步上前两眼烧火地瞪着那个男生，“你刚刚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
“我锁门、锁门是怕有奇种跟进来。” 男生支支吾吾地应道。
“那后来怎么开了？”乔乐的声音跟嵩山的一样没有温度。
男生怯怯地指了指我，“是她说不开门就同归于尽，还把门给砸了。”
接收到乔乐投来的诧异目光，我摸着下巴笑得心虚：“情况紧急，情况紧急。”
“砸门又怎么样？”嵩山漠然道，“我老婆孩子因为你差点没命，我邻居现在……”他往楼上瞟了一眼，“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你还觉得委屈？”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男生哭丧着脸说，“我真的太害怕了，我怕你们感染了病毒，把你们放进来我就活不成了。”
他的道歉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嵩山和乔乐的脸还是冷得像两柄钢刀。
“姐姐，”男生小心翼翼地问我，“救援队真的会来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 乔乐抢在我前面反问。
“求求你们带我一起走吧，”男生又是搓手又是鞠躬，“我个子小，占不了多大地方，或者、或者我趴在车顶拿块布蒙着也行。”
“趴在车顶？”乔乐随手抓起一块布擦掉西瓜刀上的血，“你是嫌我们的车不够显眼，想用自己当靶子把奇种引过来吗？怎么不说拿根绳子把你绑在车后面拖着跑呢？”
男生脸上掠过一丝畏惧，转而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便说：“你先说说你是谁，做什么的，我们再考虑要不要带你一起走。”
男生叫唐棋，是B区一家酒店的学徒，住在小卖部对面的早餐铺楼上。病毒传播到这个片区的时候，唐棋正好结束了两天两夜的值班在家里补眠、楼里的租户全都感染了，他第二天睡醒想出门，却在楼梯上发现房东夫妇的尸体，隔壁房间的女孩还歪着血淋淋的脖子在阳台上晃。他觉得不对劲赶紧躲回屋里，上网一查才知道爆发了致命病毒。接下来半个月，唐棋都是靠着出租屋里的零食和方便面挺过来的，后面有人开车经过引开了楼里的奇种，他才敢出门找食物。早餐铺的储备有限，他今天是饿得没办法，正好撞见乔乐几人从小卖部里出来，卷帘门还留了缝，就想钻进来找点吃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们，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们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唐棋说完冲着我和乔乐“哐哐”磕了两个响头。
“行了你别磕了，”我怕被外面的奇种听见，连忙制止他，“实话告诉你，救援队什么时候来，来了能救几个人，这些我都没法保证，更别说答应你什么。但要是救援队真来了，你自己跟他们说，带不带是他们的事，我们管不着。”
见唐棋磕头磕得满脸灰，我丢给他一包纸巾：“我们的目标都是活着，就算做不到一致对外，也别落井下石。”
说话间，乔葭下楼换了嵩山上去陪着姚康心和董阿姨。她从唐棋面前走过，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唐棋估计也觉得尴尬，一边用纸巾擦鼻子一边进了仓库。
乔葭坐在我旁边左右看了看：“小祐呢？”
我指指仓库：“他说肚子饿了，在里面找吃的。”
乔葭转头拉过乔乐，压低声音问：“你老实告诉我，宋叔去哪了？”
乔乐停下揉脖子的动作瞟了一眼仓库，垂眼道：“他说要把奇种引到2号楼里关起来，但他身上有伤，估计……坚持不了多久。”
原来那声痛呼是宋叔发出来的。我忙问：“伤哪了？严重吗？”
“他被咬了。”乔乐无力地说，“咬在右手手背上。”
我和乔葭都呆住了，半晌，乔葭颤声问：“赶在病毒扩散之前把手砍下来不行吗？”
乔乐沉默地摇摇头。我难受地夹紧胳膊，眼睛胀得难受，宋叔引开奇种的时候肯定知道自己没法活着回来，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现在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那个——”唐棋从仓库里跑出来指着里屋神色慌张地对我们说，“那个小孩他、他跑出去了。”
我们进到仓库，靠近天花板的天窗已经重新关上，墙面上按着一个小手印。唐棋说宋祈祐嫌屋里太闷，闹着要开窗透气，唐棋不答应。宋祈祐又说听到了宋叔的声音，唐棋正为宋叔的事过意不去，便同意让宋祈祐踩着他的肩膀探出头去看两眼，没想到宋祈祐趁机打开窗户爬了出去，唐棋想抓都抓不住。
一个十岁的孩子跑到满是奇种的大街上会有什么后果，我们都不敢想象。
“小祐可能听到我们的话以为宋叔回了公寓，你们留在这里，我去找他。”乔乐快步走出去。
乔葭想跟乔乐一起去，我拉住她指着楼上说：“这事先别告诉董阿姨，宋叔回不来，宋祈祐也不见了，我怕她知道会受不了。你也不能去，万一救援队没来，康心姐到时候生孩子还需要你帮忙。”牙齿不听使唤地打颤，我深呼吸放慢语速，“我跟乔乐出去。”
“你们两个都不许去，”乔乐拿着西瓜刀进来，“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催促我，就这样顺着乔乐的话留下来，任谁去冒险都好，犯不着搭上自己，然而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要找人还要对付奇种，你一个人不行，我去了还能给你搭把手。你放心，我不会跟丢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宋祈祐找回来，不然就赶不上救援队的车了。”
时间紧迫，乔乐只能答应。
从仓库的天窗翻出去，踩在坚硬的路面上，阳光晒得我的心拔凉拔凉的。刚才的慷慨激昂登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本能的恐惧和求生欲，要不是乔乐在旁边，我恨不得立刻爬回去。
乔乐一个响指打断我的神游：“别走神，跟紧我。”
担心碰到2号楼的奇种，乔乐选择从反方向绕回去。公寓背靠着一条美食街，现在已经荒废，缠满蜘蛛网的招牌、店门前打翻的锅灶、破碎的餐具、腐烂的动物尸体、乌黑的苍蝇群，每间店望进去都黑幽幽的。我和乔乐贴着墙碎步前进，路过一家火锅店的时候发现店里有十几只奇种，好在门上挂了锁，它们又都背对着门口，我们才得以安全通过。
又往前走了一段，一个穿着绿色背带裤的小女孩挡住了我们的路，她坐在地上低着头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做什么。我正疑惑是谁把孩子丢在外面不管，就看到小女孩下半身泡在
一摊浑浊的红油里，油面飘着碎骨头和菜梗子，有老鼠正在啃噬她的膝盖。
这个孩子感染了。
乔乐让我待着别动，他握着刀还没走几步，旁边的糖水铺突然跑出一只奇种把他按倒在地。打斗声惊动了小女孩，小小的头颅僵硬地转过来，灰突突的眼珠子钉在我身上。她咧咧嘴，一团肉块从齿缝间掉落，认出是只人耳朵后，我的腿更软了。
如果说在2号楼楼下碰到的奇种只是匆匆照面，那眼前这只就是触手可及的死神。我甚至能闻到她低吼时呼出的酸气，腐烂的皮肤挂在身上像从绞肉机里拖出来的。这要在过去，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这种怪物真实存在。
不敢相信，无法接受，试图确认——这是灾变初期很多人遭遇奇种时的反应。不敢相信上一秒还甜蜜拥吻的丈夫下一秒就咬掉自己的鼻子，无法接受父母会生生用牙齿撕下自己的脸皮，试图确认校车里的孩子是否安全时被夺窗而出的孩子扑倒撕咬。2号楼里的人大多亲眼目睹或者经历过这些惊悚的场景，只有我是被直接丢到这个失控的世界，在黑暗的屋子里凭空想象所有的危险和应对，对外面一无所知还盲目乐观，实际上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既没做好被撕咬的准备，也没做好反抗的准备。
糖水铺里，乔乐砍倒一只奇种又被另一只缠上。他掐住那只奇种的脖子，西瓜刀在混乱中掉到桌子底下。门外，小女孩拖着残缺的下半身朝我爬来，她干瘪的手臂像两条榨干的甘蔗。我举起晾衣叉却怎么也刺不下去，那孩子的脸就在我面前晃，她的眼珠子在转，手脚会动，嘴巴也还能说话——如果那种诡异可怕的叫声也算的话。
“动手啊！”乔乐的怒吼像一记闷棍砸过来。我不敢再犹豫，咬紧后槽牙对准那颗小脑袋用力插下去。铲子没入头顶的瞬间，我清楚听到头骨断裂的声音，那声音几欲让我崩溃。我打着寒颤抽出、落下，铲子第二次插了进去。
小女孩彻底不动了。
我紧接着跑进糖水铺，捡起桌子底下的西瓜刀砍向压在乔乐身上的奇种的头，第一下没砍死，我又砍了两次。拔刀的时候血“噗”地喷出来，我没站稳摔了个大跟头，麻痹感从尾椎漫到脊背直达颅顶，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差点站不起来。
乔乐过来扶我，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一声巨响又让他脸色骤变：火锅店里的奇种跑出来了。
这家糖水铺很小，只有四排桌椅和一个备餐间，躲在店里迟早会被发现。趁着奇种集中在火锅店门口，乔乐带着我从店铺左侧溜了出去，快到转角的时候，一个小身影“蹬蹬蹬”撞过来，我下意识举起晾衣叉，又在认出那张惊惶的脸后愕然收住。
大概是见到我们太兴奋，宋祈祐完全没有发现街道那头的奇种，张口就喊： “乔乐哥哥——”
乔乐飞快地捂住宋祈祐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走！”乔乐背起宋祈祐就跑，我跟在他后面。不止是火锅店那一拨，其他店铺里也有奇种闻声跑出来，加起来有二三十个。它们见到我们就像秃鹫见到尸体，脚步飞快，大吼大叫，原本寂静的街道顿时沸腾起来，死神的队伍不断壮大。
“左转。”
两条腿完全不听我的使唤，只跟着乔乐的指令行动。下了斜坡转过街角，左手边有家药店敞着门，我们前脚刚躲进去，奇种后脚就追了上来。
乔乐拉着我和宋祈祐钻到柜台底下，我抱着膝盖，牙齿上下打架，宋祈祐默不作声地缩在乔乐怀里，显然也吓坏了。奇种停在药店外面没有进来，但听声音一时半会也走不掉。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着15:20，如果没能赶在四点之前回到小卖部，很可能会错过救援机会。
“我把奇种引开，你们跑回去。”乔乐冲我比口型。
我努力拼凑理智思考各种逃跑方案，信心却没有丝毫回温，只能指着宋祈祐老实地说：“带着他，我做不到。”
凭借乔乐的身手和经验，引开奇种再脱身或许不难，但让我这个半吊子带着一个受惊的小孩逃跑，路上要是碰到奇种，两个人都保不住。
过了五分钟，尸群还在门外游荡。我强压下纷乱的思绪，扯扯乔乐的衣角，“我去引开他们。”
他摇头，一字一顿地说：“你、会、死。”
我无力地闭了闭眼，心知乔乐说的是实话，却还是为他毫不留情的揭穿而气结。天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对我来说有多难，如果可以我宁愿在药店里饿死都不会出去，可现在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宋叔死了，董阿姨不能没有宋祈祐，乔葭也不能失去乔乐。虽然这么做很对不起我这具身体的主人，但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我会找地方躲起来，等救援队来了，你们再来救我。”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救援队能把小卖部里的人救走就是万幸，哪还顾得上我。
乔乐还在犹豫，他甚至想跟我一起出去引开奇种，让宋祈祐自己回小卖部，可眼下宋祈祐吓得连话都说不好，怎么放心让他独自回去。我怕再耽搁下去自己也没胆了，便直接抓起晾衣叉往门口走。
“等等——”乔乐拉住我的手，“你出去之后沿着斑马线往前跑，过了两个十字路口会看到一座天桥，不要上去，左拐进巷子，巷子里有一家门口挂着粉色灯笼的日料店，你先到里面躲着，我把小祐送回小卖部就去找你。”
我本想让乔乐别来找我，见他满脸担忧又把话吞了回去，“好，我记住了。”
想着也许是最后一面，我动身前摸了摸宋祈祐的头，又拍拍乔乐的肩膀。
乔乐看着我，“跑快点，不要死。”
我强颜欢笑，“你也是。”
虽然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看清楚外面的情况后我还是打起了退堂鼓。药店大门正对着斑马线，斑马线两侧分散着十几只奇种，男女老少全是目光呆滞、四肢扭曲，裂开的嘴巴上挂着猩红色的涎液，它们一晃脑袋我就想哭。
距离救援队抵达的时间只剩下20分钟。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三个数，接着一个箭步冲出药店。那些奇种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我，肿烂变形的脸疯狂朝我招呼过来。我原本还想喊两声给自己壮胆，结果害怕起来连舌头都找不到在哪，片刻不敢停留，挥舞着晾衣叉拔腿就跑。
城市仿佛按下了消音键，我的出现就像是漆黑夜空中猝然炸开的一串烟火。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密，吼声也愈发恐怖凄厉。空气像是硬的固体，吸进去堵着鼻子，撞上去肩膀膝盖隐隐作痛。我的头皮揪成一团，球鞋变得很沉，小腹开始抽筋，想放声大哭却哭不出来。小时候被村里的野狗追着跑，谁喊我我都不肯停，觉得停下来就必死无疑，此时此刻我心里的恐惧比那时候要强烈数百倍。
道路两边的店铺装的是落地窗，像一面长长的镜子映出尾随在我身后的奇种。它们张大嘴巴，撒开双臂，鼓着发胀的胸脯，身体后仰弯折成弓，像轮胎一样从坡上滚下来。
一点风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一点希望都没有。
先前的一腔孤勇全都化成浆糊，空旷的街道上不会有奇迹出现。我只能拼命跑，跑到精疲力尽，然后被奇种追上，不消几秒我的脖子就会被啃断。再之后，我可能会变成老鼠的食物，也可能变成那些行尸走肉中的一员。
我突然想起我爸妈。跳到江里救那个孩子之前，我刚挂断妈妈的电话，现在却比任何时候都想听到她的声音，哪怕只是喊一喊我的名字。
泪水糊住眼睛，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笼罩在心头，哭声渐渐溢出喉咙。哪里有什么主角光环，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都注定要潦草收场。
前方出现了乔乐提到的人行天桥。桥下倒扣着一辆四脚朝天的搅拌车，把马路堵死了，左手边是两人高的隔离护栏，根本翻不过去。来不及多想，我抓住天桥的扶手咬牙弓身往上爬，两条腿抖得像打摆子，完全靠着意志力在死撑，稍一松气就会跪下。
事实证明，人倒霉起来，喝水都能塞牙缝。我上到桥面才发现对面楼梯也有奇种，没办法只能往桥的另一头跑。和天桥相连的商场又正好在搞外立面改造，通往商场的入口被隔离板堵了起来，我彻底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尸群步步逼近，我扒着栏杆四处张望，看到天桥右下方有一个施工留下的土坑，挺深，坑里堆着砖块和钢筋。
这个高度跳下去能摔死吗？不死也得晕过去吧？
我径直跑到土坑对应的位置，放下晾衣叉脱掉登山包，刚站上台阶，一只奇种追上来张口咬住我右手手腕，整条手臂瞬间没了力气。我使劲踹向它的膝盖，它半边身子歪了还不肯松口。我又抽出水果刀在它脸上猛戳，死肉搅着脑浆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
奇种不断涌上天桥。我颤抖着把手从僵硬的尸体嘴里扯出来，第二次尝试翻越栏杆，半边身子刚爬上去，就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桥下传上来——
“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