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厚重阴沉的乌云低垂着，仿佛可以触及地面。
漆黑沉重的雨幕如瀑布般狠狠砸向大地。
但这一切都寂静无声。
大地沉默地将所有雨水照单全收，没有一丝一毫的雨声，所有一切仿佛都被真空隔绝了。
这就是为什么东方仗助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步入了极度危险的暴雨中——他什么都没听见。
追逐而来的无面人们逐渐聚拢，纷纷在雨幕前停下脚步。皮肤上一只只眼睛闪烁着，凝望着雨幕中央。
少年正逐渐被雨水吞没——与其说是雨，倒不如说是泥。
雨水尽管是自天上落下，看起来却像是一道竖起的沼泽。黏稠浑浊的黑色雨滴呈半凝固的状态。东方仗助一开始只是半只脚背对着踩进雨水中，现在却已经被仿佛活着的黑泥逐渐吸入其中。
他也曾试图挣扎，但黑泥包裹着他，漫过他的面颊，有一部分缓缓渗进皮肤中，又从他的眼眶中流淌而出。
巨大的悲恸击中了他。
这份感情实在太过悲伤，甚至转为实质的疼痛，如电流、如海浪，冲刷着他的大脑。在潮水般一波波涌来的痛苦中，每根神经似乎都在颤抖、抽搐，像是有千百个钻头同时在他的大脑中开动，但就连惨叫也办不到——嘴唇扭曲着无法动弹，就算勉力张开了，等待他的也只有源源不断的黑泥。
暴雨……无面人……眼睛……
浮现在脑海中的碎片，被断断续续地拾起。
当黑泥自他的眼眶中流出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这场暴雨的实质——
是漆黑无光的绝望、具现化的痛苦。
——是眼泪。
他被黑泥托举着，仰面向上，仿佛能看见那片漆黑无光的天空，恍如一只巨大的眼睛，唯一放晴的中间区域则是圆形的瞳孔。黑色的泪水一刻不停地涌出、滴落，化为暴雨。
当暴雨完全吞没晴朗的地区，“眼睛”彻底闭上的时候——雨中人在送他进来的时候的确说过——暴雨会绞碎弥希的脑子。
唯一的办法是唤醒弥希……但别说唤醒，现在就连他自己都搭了进来。
他的大脑难道也会被搅碎吗？
小熊先生说得没错，这外面真的非常、非常危险。幸好他中途不见了，不然带着弥希珍视的小熊先生跑到这种地方来，她一定会哭的吧。
真狼狈啊，他一开始还抱着能拯救弥希的想法而来，最后却落到这种下场……
口鼻逐渐被黑泥灌入，混沌的大脑逐渐无法支撑思考。
东方仗助感到自己在下坠，无穷无尽的黑泥有如一只只手，拉扯着他，将他拽向不知名的深处。
但……不能就这么放弃。
仔细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能摆脱现在的状况……
这里是弥希的梦，弥希的世界，她能心想事成——但她也没办法奇迹般地突然出现在这里，许下让他离开黑泥的愿望。
弥希——弥希——弥希身边，他留下来保护对方的——
疯狂……钻石！
困身于黑泥中的东方仗助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出声。
他也不确定在远距离、且联系中断的情况下，疯狂钻石是否能听见。
但他的确尽他所能，呼唤了唯一能呼唤的名字。
黑泥一拥而上。
最后一点光芒也从眼前消失了。
疯狂钻石若有所觉地抬了抬头。
——它当然什么都没听到。
在这个记忆空间中，被分离而出的疯狂钻石几乎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个体。
以前疯狂钻石只能在东方仗助身边两米范围内活动，现在疯狂钻石已经远超了这个距离。距离削弱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别说意念沟通，就连大声叫喊估计也什么都听不见。
隐身跟在弥希身后的疯狂钻石凝视着自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无面人。
无面人个子略矮，脸上没有五官，露出的皮肤上只有大大小小的裂缝，在路灯下微弱地反射着光，偶尔闪烁一下——头一次见到这些玩意的疯狂钻石于是意识到，那其实是眼睛。
它站定在小弥希身前不远处，手中抱着一只穿衬衫的小熊玩偶。
疯狂钻石认识它，也认识这个小熊玩偶。至少在疯狂钻石的认知中，他们都表现出了某种程度的友善，因此疯狂钻石并没有急着现出身形，按捺着继续观察。
小弥希站在路灯下，灯光勾勒出她凌乱蓬松的短发，和被她紧紧攥紧的棕色外套边缘。她比无面人小孩还矮一些，微微仰头，直视着无面人的眼睛——至少是那个方向，毕竟在她的视角里，无面人还是有五官的——浅棕色的睫毛在灯光中显现出细碎、震颤着的金色。
疯狂钻石因而注意到她在发抖。
“……你……你好？”
小弥希鼓起勇气打招呼。
作为回应，无面人发出了如风声般，低沉、轻柔而略显哀伤的呜咽。不可思议的，它身上的眼睛也极为温顺地闭上了——昏暗的夜色中，它似乎收起了所有危险性，只像是一个普通的、捡到失物试图归还的孩子。
“谢谢……但是……”
小弥希镇定了些，从无面人的手中接过小熊玩偶。
“实在太巧了。我刚发现它不见，你就找到它了。”她细声说：“……而且还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找到我……”
她睁大眼睛，以略带茫然与脆弱的眼神望向无面人，又小声重复了一遍：“实在太巧了。”
“……”
无面人如同一道影子，冷淡而温顺地沉默着。
小弥希的视线移向怀中的小熊先生。
是灯光原因吗？相比于还在货架上的时候，小熊先生看起来比街边的路人还要陌生。玻璃质的棕色眼珠无悲无喜地倒映出她的影子，线缝的嘴唇弯弯——那的确是一个笑容，在夜色中却显得毫无温度。
简直跟“爸爸”一样……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是的。爸爸这个角色，对她而言，也只是陌生人而已。
他离开得太早了，甚至没能留下一张照片，他的形象几乎全都是从妈妈的言语中建立起来的。
白石弥希曾按照那些苍白的言语，在街边走过的陌生男性身上寻找爸爸的影子。
但做不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因为他们的眼神，正如此时的小熊先生一样，冷漠，疏离。他们的面孔不约而同地隐没在深深的阴影中，仿佛没有没有五官，也因而没有任何感情。
他们都不是爸爸。
全都是假的。
……小熊先生也不例外。
白石弥希将小熊先生举起来，正对着那双冷淡、光滑，毫无瑕疵的玻璃眼珠。
“小熊先生……”她缓慢地说着：“从你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就觉得，一切都太美好了……”
她的声音显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忧郁。
“太美好，以至于不像是真的。”
所有人——替身、无面人、和小熊玩偶——都安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在拿到你的时候，我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于是很用力地抱着你……我把脸埋进你的绒毛里，呼吸着你的气味，感受这一切的触感，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相信我拥有你了。”
她用那种悲伤而脆弱的眼神望着小熊先生。
“直到你偷偷从我怀里爬走……你活过来了，还说你就是爸爸……这一切都像故事书里的情节一样。”
“也就是那个时候让我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梦里一样。”
“我祈祷了那么多次……在妈妈偷偷哭的时候，在她充满想象地形容爸爸的时候，还有在我一个人上学放学，看到别人的爸爸的时候。我祈祷爸爸能奇迹般地出现，像以前一样抱着我哄我睡觉，穿着那件蓝白格子衬衫……就跟你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但他一直、一直没有回来。”
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于是我放弃希望了。”她温柔地凑过去，用脸颊轻轻摩挲了一下小熊先生脸上的绒毛：“我想，那好吧，他不会回来了，那你就当我的爸爸吧，那样也很好。”
“弥希……”
小熊先生忍不住呼唤了一声。
“嗯，爸爸。”她答道：“我祈祷了那么多次，都没有降临的奇迹……凭什么发生在现在？”
她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抱着小熊先生，仿佛想从毛茸茸中寻找些许慰藉，一个漂浮在半空中，对这一切冷眼旁观。
别哭呀，那个漂浮着的灵魂对另一半自己说，至少奇迹发生了……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漆黑沉重的雨幕如瀑布般狠狠砸向大地。
但这一切都寂静无声。
大地沉默地将所有雨水照单全收，没有一丝一毫的雨声，所有一切仿佛都被真空隔绝了。
这就是为什么东方仗助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步入了极度危险的暴雨中——他什么都没听见。
追逐而来的无面人们逐渐聚拢，纷纷在雨幕前停下脚步。皮肤上一只只眼睛闪烁着，凝望着雨幕中央。
少年正逐渐被雨水吞没——与其说是雨，倒不如说是泥。
雨水尽管是自天上落下，看起来却像是一道竖起的沼泽。黏稠浑浊的黑色雨滴呈半凝固的状态。东方仗助一开始只是半只脚背对着踩进雨水中，现在却已经被仿佛活着的黑泥逐渐吸入其中。
他也曾试图挣扎，但黑泥包裹着他，漫过他的面颊，有一部分缓缓渗进皮肤中，又从他的眼眶中流淌而出。
巨大的悲恸击中了他。
这份感情实在太过悲伤，甚至转为实质的疼痛，如电流、如海浪，冲刷着他的大脑。在潮水般一波波涌来的痛苦中，每根神经似乎都在颤抖、抽搐，像是有千百个钻头同时在他的大脑中开动，但就连惨叫也办不到——嘴唇扭曲着无法动弹，就算勉力张开了，等待他的也只有源源不断的黑泥。
暴雨……无面人……眼睛……
浮现在脑海中的碎片，被断断续续地拾起。
当黑泥自他的眼眶中流出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这场暴雨的实质——
是漆黑无光的绝望、具现化的痛苦。
——是眼泪。
他被黑泥托举着，仰面向上，仿佛能看见那片漆黑无光的天空，恍如一只巨大的眼睛，唯一放晴的中间区域则是圆形的瞳孔。黑色的泪水一刻不停地涌出、滴落，化为暴雨。
当暴雨完全吞没晴朗的地区，“眼睛”彻底闭上的时候——雨中人在送他进来的时候的确说过——暴雨会绞碎弥希的脑子。
唯一的办法是唤醒弥希……但别说唤醒，现在就连他自己都搭了进来。
他的大脑难道也会被搅碎吗？
小熊先生说得没错，这外面真的非常、非常危险。幸好他中途不见了，不然带着弥希珍视的小熊先生跑到这种地方来，她一定会哭的吧。
真狼狈啊，他一开始还抱着能拯救弥希的想法而来，最后却落到这种下场……
口鼻逐渐被黑泥灌入，混沌的大脑逐渐无法支撑思考。
东方仗助感到自己在下坠，无穷无尽的黑泥有如一只只手，拉扯着他，将他拽向不知名的深处。
但……不能就这么放弃。
仔细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能摆脱现在的状况……
这里是弥希的梦，弥希的世界，她能心想事成——但她也没办法奇迹般地突然出现在这里，许下让他离开黑泥的愿望。
弥希——弥希——弥希身边，他留下来保护对方的——
疯狂……钻石！
困身于黑泥中的东方仗助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出声。
他也不确定在远距离、且联系中断的情况下，疯狂钻石是否能听见。
但他的确尽他所能，呼唤了唯一能呼唤的名字。
黑泥一拥而上。
最后一点光芒也从眼前消失了。
疯狂钻石若有所觉地抬了抬头。
——它当然什么都没听到。
在这个记忆空间中，被分离而出的疯狂钻石几乎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个体。
以前疯狂钻石只能在东方仗助身边两米范围内活动，现在疯狂钻石已经远超了这个距离。距离削弱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别说意念沟通，就连大声叫喊估计也什么都听不见。
隐身跟在弥希身后的疯狂钻石凝视着自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无面人。
无面人个子略矮，脸上没有五官，露出的皮肤上只有大大小小的裂缝，在路灯下微弱地反射着光，偶尔闪烁一下——头一次见到这些玩意的疯狂钻石于是意识到，那其实是眼睛。
它站定在小弥希身前不远处，手中抱着一只穿衬衫的小熊玩偶。
疯狂钻石认识它，也认识这个小熊玩偶。至少在疯狂钻石的认知中，他们都表现出了某种程度的友善，因此疯狂钻石并没有急着现出身形，按捺着继续观察。
小弥希站在路灯下，灯光勾勒出她凌乱蓬松的短发，和被她紧紧攥紧的棕色外套边缘。她比无面人小孩还矮一些，微微仰头，直视着无面人的眼睛——至少是那个方向，毕竟在她的视角里，无面人还是有五官的——浅棕色的睫毛在灯光中显现出细碎、震颤着的金色。
疯狂钻石因而注意到她在发抖。
“……你……你好？”
小弥希鼓起勇气打招呼。
作为回应，无面人发出了如风声般，低沉、轻柔而略显哀伤的呜咽。不可思议的，它身上的眼睛也极为温顺地闭上了——昏暗的夜色中，它似乎收起了所有危险性，只像是一个普通的、捡到失物试图归还的孩子。
“谢谢……但是……”
小弥希镇定了些，从无面人的手中接过小熊玩偶。
“实在太巧了。我刚发现它不见，你就找到它了。”她细声说：“……而且还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找到我……”
她睁大眼睛，以略带茫然与脆弱的眼神望向无面人，又小声重复了一遍：“实在太巧了。”
“……”
无面人如同一道影子，冷淡而温顺地沉默着。
小弥希的视线移向怀中的小熊先生。
是灯光原因吗？相比于还在货架上的时候，小熊先生看起来比街边的路人还要陌生。玻璃质的棕色眼珠无悲无喜地倒映出她的影子，线缝的嘴唇弯弯——那的确是一个笑容，在夜色中却显得毫无温度。
简直跟“爸爸”一样……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是的。爸爸这个角色，对她而言，也只是陌生人而已。
他离开得太早了，甚至没能留下一张照片，他的形象几乎全都是从妈妈的言语中建立起来的。
白石弥希曾按照那些苍白的言语，在街边走过的陌生男性身上寻找爸爸的影子。
但做不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因为他们的眼神，正如此时的小熊先生一样，冷漠，疏离。他们的面孔不约而同地隐没在深深的阴影中，仿佛没有没有五官，也因而没有任何感情。
他们都不是爸爸。
全都是假的。
……小熊先生也不例外。
白石弥希将小熊先生举起来，正对着那双冷淡、光滑，毫无瑕疵的玻璃眼珠。
“小熊先生……”她缓慢地说着：“从你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就觉得，一切都太美好了……”
她的声音显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忧郁。
“太美好，以至于不像是真的。”
所有人——替身、无面人、和小熊玩偶——都安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在拿到你的时候，我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于是很用力地抱着你……我把脸埋进你的绒毛里，呼吸着你的气味，感受这一切的触感，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相信我拥有你了。”
她用那种悲伤而脆弱的眼神望着小熊先生。
“直到你偷偷从我怀里爬走……你活过来了，还说你就是爸爸……这一切都像故事书里的情节一样。”
“也就是那个时候让我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梦里一样。”
“我祈祷了那么多次……在妈妈偷偷哭的时候，在她充满想象地形容爸爸的时候，还有在我一个人上学放学，看到别人的爸爸的时候。我祈祷爸爸能奇迹般地出现，像以前一样抱着我哄我睡觉，穿着那件蓝白格子衬衫……就跟你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但他一直、一直没有回来。”
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于是我放弃希望了。”她温柔地凑过去，用脸颊轻轻摩挲了一下小熊先生脸上的绒毛：“我想，那好吧，他不会回来了，那你就当我的爸爸吧，那样也很好。”
“弥希……”
小熊先生忍不住呼唤了一声。
“嗯，爸爸。”她答道：“我祈祷了那么多次，都没有降临的奇迹……凭什么发生在现在？”
她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抱着小熊先生，仿佛想从毛茸茸中寻找些许慰藉，一个漂浮在半空中，对这一切冷眼旁观。
别哭呀，那个漂浮着的灵魂对另一半自己说，至少奇迹发生了……这不是一件好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