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角区是榄洲最混乱的地方,它的昼与夜是完全颠倒的。

    白天这里荒凉寂静,华灯初上,所有娱乐场所门庭若市,街头就算在砍人也不会影响到路灯下的情侣接吻,属于三不管地带。

    靳寒就住在这里。

    现在是下午,街上没什么人,路边垃圾成堆,呕吐物发酵后的酸味臭气熏天。

    这一片建筑风格都是欧式老洋房,楼层不高,乳白色的外漆发黄,更多的掉了,露出原本的水泥色。

    男人走到一家迪吧门口,将旁边小门推开,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进入潮湿逼仄的地下通道,刺鼻的酒精和劣质香水味扑面而来,幼幼下意识捂住口鼻。

    台阶两旁的墙面上贴着五花八门的小广告,清纯女大学生上.门.服.务;某某某一双手,悬赏五万;办.证盖章;高薪出国,月入十万。

    还有恐怖涂鸦,表白求偶,乱七八糟什么都有,透露着诡异夸张的气息。

    往下走两层台阶,就来到了大厅。

    大厅人很多,天花板低,烟雾缭绕,灯光昏暗,刚进来就有种窒息的感觉。

    中央架着几张台球桌,旁边有吧台,四周有小包厢,机麻声隔着层墙壁也能感受到里头的热火朝天。

    休息区的沙发上挤着一堆男男女女,每个人身上都有纹身,女孩们穿着短裤露脐上衣,画着烟熏妆,抽烟摇骰子,年轻又颓废。

    他们就像被外面世界抛弃一般,混迹在这个地下王国,醉生梦死。

    程幼幼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脸蛋干净白皙,此时此刻就如同一个异类。

    十几二十道目光落在她身上,落在她穿的校服上,交织的目光中尽是嘲讽和鄙夷。

    幼幼听见一道女声骂了句脏话,又说:“装什么装。”

    无暇顾及。

    过度浓烈的烟雾熏得她直想咳嗽,一双杏眸泛红,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兔。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他。”男人掏出手机翻通讯录,“多半是在哪个包厢。”

    幼幼边咳嗽边说了声谢谢。

    “小美,叫前台泡杯苦荞。”

    一个女人从包厢内探出半截身子。

    吧台处的服务员听到了,连忙大声回她:“菀姐,苦荞没有了。”

    “诶,菀姐。”男人眼睛一亮,冲女人抬了下手。

    幼幼循着男人视线看过去,下一秒就跟女人的眼神在空气中碰撞。

    被唤作“菀姐”的女人正款款朝这儿走来。

    跟大厅这群看起来脏兮兮的女孩不一样,她没有纹身,肤白,穿着白色吊带长裙,一头棕色卷发妩媚而优雅。

    “这女孩是谁,怎么进来的?”白菀的注意力首先集中在程幼幼身上。

    “我带进来的,她找寒哥,你看见寒哥人没?”

    得知她是来找靳寒的,白菀眉梢轻挑,环抱起胳膊。

    “行,阿寒在我刚出来的包厢里。”

    白菀盯着程幼幼,慢慢地说:“你去叫他吧,顺便带杯擂茶,他也爱喝这个。”

    听她的口气,似乎跟靳寒很熟稔,并且地位不低。

    男人面色平常,应了一声便朝吧台走。

    就剩程幼幼跟白菀面对面站着,周围也越来越多的人打量她,伴随着阴阳怪气的挤眉弄眼。

    幼幼耳朵有点烧,她止不住地咳嗽,有种走错片场的突兀与无措。

    半晌,男人端着茶进包厢。

    白菀看着房门关上,回头,勾唇道:

    “小妹,找阿寒有什么事?你也可以跟我说。”

    白菀态度挺温柔,声音清亮。

    幼幼强忍咳嗽,磕磕绊绊地说:“我,我找他、还钱…”

    白菀愣了一秒,随即恢复如常。

    现在他们放贷都放到学生身上了?

    但这个念头只在白菀脑中过了一瞬。她很快意识到,就算是还钱,也不可能绕过那么多人直接找到靳寒。

    她没再搭腔,也没离开,而是等着靳寒出来。

    很快,包厢房门打开,靳寒几乎直逼天花板的身高就这么跌进众人视野。

    他嘴里叼着烟,眼皮微掀,淡淡地看了一眼程幼幼。

    这就是这一瞬,白菀意识到不对劲。

    他从没这样看过一个女人,包括自己。

    白菀叫了一声:“阿寒。”

    他没应。

    烟头被摁在墙上,那点星火灭了,又跌落在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地毯上。

    “谁让你带她过来的?”

    男人解释:“她说找你有正……”

    墙边的垃圾桶被猛得踢飞,塑料外壳砸在吧台桌下,垃圾甩得满地都是。

    靳寒脸色沉得吓人,看着男人,“谁他妈让你带她过来的?!”

    大厅忽然安静下来。

    没人知道靳寒为什么突然发火,旁人看来,他虽然性子冷漠,给人距离感强,但情绪还算稳定,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失控。

    男人懵圈,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

    幼幼也被吓到了。

    白菀深吸一口气,维持着体面的微笑,朝他走过去。

    “阿寒,发那么大脾气干嘛?”

    靳寒冷着脸,眼神在程幼幼身上就没挪开过,下颚紧绷成一条凌利的直线,随时会崩塌。

    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幼幼强忍难受,嗓音娇软,“你…别气呀。”

    靳寒呼吸滞了一瞬,而后开始紊乱、颤抖。

    傻子都能看出他们关系不一般了,更何况一直痴恋靳寒的白菀。

    她知道靳寒对女人没什么兴趣,自己能在他身边,偶尔说得上话,就已经很庆幸。

    所以一直以来,在很多人心里,她就等同于靳寒的女朋友,就算现在不是,未来也一定会是。

    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孩,绝对绝对不能凌驾于自己头上。

    白菀暗自咬了咬牙,面不改色地去碰靳寒的肩膀:“阿寒,有什么事我帮你处理吧,你要不先……”

    “这里有你什么事?”

    “……”

    她的手一点点抽离。

    靳寒一点面子都没给白菀留。

    休息区的人面面相觑,半点声响不敢弄出来。

    “从哪来回哪去,现在,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程幼幼知道,他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强忍着难受,吸了下鼻子。

    “我是来还你钱的。”还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还是程信朋塞给自己时的样子。

    靳寒朝旁边杵着的男人使了个眼色,男人会意,上前拿钱。

    “好了,滚吧。”

    程幼幼身子一僵,怔怔地望着靳寒的眼睛。

    而靳寒始终阴沉着脸,仿佛在她身上一秒钟都不愿浪费。

    没来由的狠戾不禁让幼幼怀疑她是不是哪做错了。

    白菀小心翼翼地挽上靳寒的胳膊,友好地笑笑:“小妹妹,在阿寒发火前赶紧走吧。”

    靳寒没有推开白菀,保持着姿势没动。

    ......

    心被狠狠揪紧。

    屈辱感,伤心,不解,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的难受都有。

    程幼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迈出这一步的。

    她能做到不在乎周围人的嘲讽,可忘不掉靳寒冷漠的表情,还有那句“滚吧”。

    两秒后,包厢房门又开了。

    荣敏一脸茫然:“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话一出,包厢里跟着出来了许多人,大厅再次引发了一小股躁动。

    听见声音,程幼幼脚步一顿,回头。

    靳寒捏紧拳头,绝望地阖上眼。

    荣敏看了眼程幼幼,再把目光转向靳寒,“阿寒,怎么了?”

    靳寒侧过身子,表面风平浪静,“没什么,我们继续吧。”

    “啧...那不是阿寒小女友吗,走那么快干嘛,过来一起玩。”陈礼倚靠着房门,放肆地笑。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回到程幼幼身上。

    荣敏眼里滑过一抹惊诧。

    靳寒不近女色几乎人尽皆知,他甚至怀疑他是基佬,没想到居然喜欢学生妹这款,怪不得从前多次撮合他和白菀都以失败告终。

    不过能理解,本身他年纪也不大。

    荣敏手指向程幼幼:“阿寒,这是你女朋友?”

    靳寒笑得有点痞,“什么女朋友?随便玩玩而已,不过现在已经腻了。”

    荣敏到底不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他悠悠笑道:“腻了,我是不是经常教你别轻易玩弄女孩子的感情?”

    “没办法。”靳寒不耐烦地啧一声,“这女的太烦,就借过她一回钱,没想到到后面甩都甩不掉,迟早影响老子做正事。”

    没人知道靳寒说出这些话时的心情。

    就像心被割了一刀,粼粼地往外渗血。

    陈礼把玩着打火机,不屑地笑笑,明显不信他的话。

    这下荣敏不吭声了。

    “阿成。”

    “在。”

    “把那女的给我撵出去,越远越好,别他妈让我再看到她。”

    话音落地。

    迎着几十个人的目光。

    程幼幼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咳嗽。

    泪水模糊视线,她磕磕绊绊地爬着台阶,细嫩白皙的手臂扶着墙壁,瘦得可怜。

    像只瓷娃娃,一碰便会碎成一地。

    直到少女的身影消失,靳寒才转身进包厢,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地跟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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