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灰花地板湿漉漉的,世界仿佛被雨水浸泡过,空气中弥漫着鲜涩的气味,一路过来教室都已坐满了人。

    程幼幼哒哒地一路小跑,刚到教室门口一抬头便对上丁钰湘愕然的神情。

    “诶幼幼,你怎么也才来。”钰湘站在门口窗户旁挂雨伞。

    幼幼拍着胸脯顺气:“还不是我哥。”

    “我怎么啦?”程信朋朝后门跑,头也不回大声道:“你自己看个新闻看钻进去了,多亏我催你!”

    话音未落,他人转眼间就消失在后门口。

    丁钰湘怔了怔,“幼幼,你还有看新闻的习惯啊?”

    程幼幼摇头:“没有,路过校门口小卖部的时候那里正好在放,就看了一会。”

    丁钰湘不禁心叹:学霸就是学霸,路过的新闻都得看两眼。

    见丁钰湘已挂好了伞,程幼幼忽地余光瞥到走廊拐角处,班主任正端着保温杯朝这走来。

    幼幼拽了拽丁钰湘的衣袖,后者意会,俩人一前一后朝座位走。

    早读后第一节是语文课,一般这种既枯燥又慢节奏的课,很多人宁愿刷数学题也不听讲,教室里有一半左右的学生都在补觉。

    语文老师习以为常,照着书本头也不抬地念文言文。

    程幼幼左手撑着额角,在老师讲到注释时便做好笔记,笔尖摩擦纸面发出细碎簌簌声。

    窗外仍在飘绵绵细雨,最终没抵住无聊乏味的文言文,她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那则新闻。

    新闻里,主持人平静严肃的嗓音有条不紊地讲述着昨晚惊心动魄的案件。

    昨晚……

    昨晚,靳寒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里他语气如常,周围安静,应该是在家里。

    刚思及此,程幼幼心里猝然一动。

    她为什么……会这么自然地把这件事跟靳寒联系起来?

    这种没由来和看似遥不可及的顾虑,让她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又说不上来。

    其实她明白,与其说它未知,倒不如说自己没有勇气承认。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才逐渐澄澈。

    听清老师念到的原文,再看看自己笔尖停留的位置,两者已相距有几行的距离。

    窗外雨势逐渐小了。

    一节课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过去,幼幼迷迷瞪瞪地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看见丁钰湘在跟后排两个男生聊天。

    “说实话,我还没有想过。”

    丁钰湘抱着椅背两腿岔开,怅然一声重叹:“就我这分数,能上本科就不错了。”

    见程幼幼回来了,其中一男生话头一转:“诶正好学霸来了!”

    “对啊,程幼幼你呢?”

    反应过来他们应该是在聊以后考大学的事,程幼幼抿着嘴,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好。

    三人聚精会神地望向她,似乎都十分期待她的回答。

    “我们幼幼成绩好,当然是想上哪个学校都行啦!”丁钰湘拍拍幼幼的背,颇有一丝炫耀感。

    “哈哈哈哈你这表情像是你能跟程幼幼读一所大学似的。”

    “你懂什么!”钰湘不以为然:“我早跟幼幼商量过了,未来苟富贵勿相忘。”

    说完不忘抬抬下巴示意幼幼:“是吧?”

    两名男生对视一眼,随即捧腹大笑,叽里呱啦说一堆浑话。

    钰湘也忍不住笑了,站起来作势要打人:“笑笑笑,没事多喝两瓶脑残专用口服液。”

    等他们闹够了,幼幼才温声道:“…我就想去远一点的地方读大学。”

    “远一点是多远?”

    程幼幼无意识拨弄着笔帽,沉吟道:“京市吧。”

    首都啊,光听名字就知道是多么发达繁荣的地方,承载她那微薄的梦想绰绰有余吧。

    “啊…这也太远了吧?”男生犹如听到天方夜谭。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身边有人说要去北方读大学。

    榄洲位于G省,当地人大多数崇奉不外出。即不外出读书,不外出务工,不外嫁。

    丁钰湘跟程幼幼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对她的家庭情况有所耳闻,所以幼幼想去北方读大学她并没有太意外。

    “京市大学那么多,你想读哪个?”

    提到这个,两名男生纷纷将耳朵又竖起来。

    就程幼幼这霸榜次数,要考清北都不是没可能,但令众人再次大跌眼镜的是程幼幼脱口而出这一段话——

    “暂时没有心仪大学,不过我想读法律。”幼幼微微一笑,“回头我网上搜搜哪个学校的法学专业比较好。”

    方圆几十米空间霎时鸦雀无声,好半晌,钰湘才喃喃道:“好厉害啊,幼幼,这下我们之间更有壁了,看你都带层未来精英滤镜的。”

    小镇上绝大多数人认为女孩子最好的出路无非就是在本地当老师或者护士,再找一个工作稳定最好是同一家单位的对象结婚生子,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尤其是程幼幼这种按部就班长大读书,家长老师眼里的乖孩子尖子生。

    去京市读法学,那未来不是要当法官律师之类的?

    从程幼幼嘴里说出来,莫名有一丝违和感。

    丁钰湘忍不住仔细打量起程幼幼,毕竟她看起来太矫憨无害了,连说话都是嗡声细语的,无法想象要是将来成为一个律师或者政府法务人员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你为什么会想学法律啊?”丁钰湘好奇道。

    窗外透进的光带映照出程幼幼清瘦小巧的侧脸,她微垂着头,盯着墙角某处似是出了神。

    ……

    “认真读书,长大以后成为一个问心无愧的好人。”

    不知怎的,他好像总爱对她说“好好学习”“认真读书”这类话。

    她记得那次是在夜晚的海边。

    棕榈树裹挟着微风沙沙响,摩托车的灯打在沙滩上,四周静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

    “问心无愧的好人……”幼幼抓住他话中意味深长的点,“为什么这么说?”

    靳寒侧过头,下颌线锋利流畅,但眉眼却柔和无比。

    “因为这世上,有太多数不清的,游走在绝对的好与坏之间的灰色地带,我们无法以具体某件简单的事迹来判断他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事实上,有的好人是问心有愧的。”

    这种滋味很痛苦,会让人彻夜难眠,陷入无止尽的自我内耗中。

    靳寒不想让她品尝到这份痛苦。

    幼幼隐隐约约猜得到,靳寒这段话其实是在影射他自己。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萌生了读法律的念头吧。

    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她想亲眼看看,那抹精致的灰是什么样子。

    这时,上课铃突然打响,丁钰湘低声惊呼,连忙起身调转方向,端正地坐回位子上。

    下堂课的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正埋头整理腰侧的小蜜蜂。

    幼幼深呼吸一下,转过身子整顿心情准备上课。

    夜晚放学。

    埋了一天的脑袋在抬起那刻,颈椎骨瞬间穿来阵阵尖锐剧烈的酸痛。

    幼幼边揉脖子边收拾书包,程信朋在后门口催她搞快。

    程信朋没有带作业回家的习惯,事实上,他几乎从不写作业,再加上没什么耐性,导致催她的时候总跟个催命符一样。

    “你的下课铃跟大家的不一样?每回都得等到满教室人走完了才肯走是吧?”

    “没…整理试卷。”

    程信朋掌心一阖眼皮,“收拾个试卷能不能麻利点?”

    闻言,幼幼加快速度,三两下塞进书包后从课桌上起身。

    “…我还想先去上个洗手间。”幼幼小心翼翼道:“要不你先回去?”

    “……”

    程信朋紧紧盯着她,也不说话,直至两三秒后,他才目不斜视地从校服裤里掏出手机,书包朝课桌上一甩,紧跟着坐下来。

    “麻烦死了!快点我在这等你!”

    “……”幼幼偷偷撇撇嘴,赶紧去了。

    等上完厕所,俩人走到校门口停车棚时,人已经走了大半。

    程信朋一头跑进停车棚取自行车,幼幼便在伸缩门旁等。

    她双手扯着书包肩带,来回在空中轻晃,目光投向脚上穿的帆布鞋。

    今天下雨,又把鞋子弄脏了,待会回家还得抽时间刷干净。

    刚浅浅舒口气,只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的“卧槽”。

    “卧槽!”

    程信朋气急败坏地将自行车一把抬起提到外头,“谁他妈把我轮胎扎了?”

    “……”

    校门口,保安从保安亭里探出头,瞅了一眼又缩回去。

    回家路上,幼幼一声没吭。

    程信朋推着自行车走在前头,她慢吞吞跟在车尾。

    正当幼幼纳闷程信朋今天晚上是不是吃了炸药的时候,少年沉闷郁结的嗓音便从前方传来。

    “我听谁说你想去京市读大学?”

    “……”程幼幼愣了半秒,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男生跟他说了。

    不过他干嘛关心这个?

    幼幼清清嗓子,平静回道:“目前是这样想的,怎么了?”

    程信朋散漫的身子骨朝后一扭,俩人对视了下,程幼幼的心跳瞬间漏了半拍。

    “你…你不会是要跟燕姨说吧?”

    读大学意味着花钱,燕姨不肯花钱供她读大学她一直都是知道的,更别提去京市那么远的地方了。

    从记事起,但凡扯到钱这个敏感话题,幼幼都发自内心地感到害怕与逃避。

    她想过,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实在不行就去办助学贷款,或者借钱,总之再怎样都会继续读书。

    程信朋眉头一拧:“我跟她说这个干嘛?我只是想说挺好的。”

    程幼幼:“啊?”

    程信朋大咧咧道:“我们家有你负重前行,我就可以安心摆烂了!加油,祖国的花朵!”

    “……”

    路边绿化带修剪得格外整齐,丛中传来几声犬吠,沿路上偶有一两个散步即将回家的行人。

    幼幼摸了摸后颈,不自然询问:“哥,我总感觉有人跟着我们?”

    程信朋无语,凉凉道:“你电视剧看多了吧。”

    “不是,我……”这段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程信朋头也不回,继续走。

    幼幼抿抿唇,大跨两步跟上他。

    可是她最近这一两周都有这个感觉……难不成真是自己想多了。

    程信朋没继续接她这茬,幼幼也不再提,这个不痛不痒甚至有点无厘头的小插曲便悄无声息地被带过了。

    回到家后,幼幼第一件事便奔向房间,从抽屉里摸出手机,按下开机键。

    整套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拨号的嘟嘟声一直响。

    似乎对这种情况早习以为常,程幼幼趁这个时间打开了房间灯,再从书包里翻出没写完的试卷。

    “嘟——嘟——”

    她伸长脖子瞄了一眼,还未定睛,电话便自动挂断了。

    逼仄狭小的阁楼空间霎时陷入一片沉寂。

    幼幼静静地发了会呆。

    不是第一次打不通他的电话,但潜意识里总感觉这次跟往常不同,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须臾,她从桌上拿起手机,再次回拨过去。

    仍旧是持续不断的嘟声,一分多钟后再自动挂断。

    没人接。

    窗外,漆黑到看不清五指的夜色仿佛要吞灭一切,天穹无边无际,笼罩着整座大地。

    幼幼呼出一口气,继续回拨。

    毫不意外,还是没接。

    她一边继续回拨,一边头脑风暴地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去哪了,在干嘛,什么都可以。

    她只想听听他的声音、语调是否如常,四周是否安静,在家吗。

    但直至今晚最后一刻,靳寒的电话都没能打通。

    夜露深浓,幼幼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入睡。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按耐不住心底的躁郁,从枕头下摸出手机。

    幼幼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不知不觉便点进了相册。

    最新的一张照片是不久前靳寒发给她的——

    街边商铺的透明橱窗里,坐在摩托车上,略显模糊的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是他们唯一的合照。

    靳寒穿着黑衣深色卫裤,整个人隐没于夜色,要不是举着手机,乍一看根本不会发现有这么一个人。

    而她着一袭白裙,光彩夺目,微风拂过的裙摆飞扬在半空。

    仔细看,两人的嘴脸都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

    她再也没打通靳寒的电话。

    偶尔将照片翻出来看的时候,她忽然想,那些曾相处过的日子,也许只有幽暗的晚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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