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才他起下一个杀人的心,

    回马三刀使的也怪准,

    刀劈那个王伦一命归阴。

    王强贼恼怒要把我儿捆,

    多亏了那天官寇准一本奏当今,

    万岁爷在校场把我儿问,

    小啊奴才他瞒哄不住表他的祖根。

    他言讲住在河东阿有家门,

    杨令公是他先人……”

    长公主府过分的宽敞了些,长公主带天玑营兵丁破门,一路过两道院子,才隐约听见有鼓点梆子的动静。

    “各带一队人去查北边院子,其余的随殿下走。”锦嬷嬷厉声吩咐,可下一瞬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小胡总管,脸上不禁变了三分颜色,可态度仍是强硬,站在皇太女身边,丝毫不生怯懦之意。

    “琼玖姑姑好雅兴,大清早的就来串门儿?”皇太女笑着开口。

    小胡总管福身作揖:“奴婢在这儿住了有几日了,主子担心长公主的身子,命奴婢领着太医来探病。”

    皇太女不愿同她撕扯这些,锦嬷嬷得示意,上前道:“小胡总管说笑了吧,长公主声色犬马,好不自主,是探病,还是帮着……坐孕?”

    小胡总管道:“那些都是太医们该操心的事情,奴婢只是奉旨来看着长公主,生病也好,坐孕也罢,都不是奴婢能管得了的事。”小胡总管的态度也明确的很,她只管长公主一人,其余一应,皆与她无关。

    皇太女面上稍降辞色,走到小胡总管面前,探了探她手背的温度,关切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孤去同她说两句体己话,您也回去添件衣裳。”

    小胡总管撇嘴,扯出笑意,点了点她的额头:“小孩儿脸儿呀,说风就是雨。”她就是与长公主有再多交情,也不能丢开自己带大的孩子,去偏帮长公主。

    琼玖姑姑来长公主府,那是奉了差事在身。既有皇差,那她只依差行事,其余一切,与她无关。

    没有小胡总管这道护身符,天玑营行事,就更大胆了,踹开映月阁的大门,两队人进门儿就按住一众奴仆,押住敲锣打鼓的一群人,手背缚在身后,捆做一串蚂蚱。

    “是小月牙呀。”长公主脸上画着油彩,她今儿扮的是穆桂英,挂帅出征,威风凛凛,手持红缨马鞭,脚踩云靴,宽大的戏袍瞧不出身量,也不知今时是不是双身子的人。

    “姑妈竟有学戏的雅致?”

    皇太女也故作惊讶,捡了个离戏台最近的椅子坐下,跟前兵丁将众人捆走,戏台子附近只剩下长公主与皇太女二人。

    “小月牙要听戏么?听什么?姑妈今儿个好心情,你只管说来,姑妈给你唱。”

    皇太女捡起桌上丢着的单目,手指从穆桂英挂划过,上下来回转了三圈,最后落在了《刘大哥讲话》上,“听说姑妈在小香玉那儿拜师学艺,那……就唱‘谁说女子不如男’吧,康强有劲儿,热闹。”

    小香玉以花木兰出的名,又以《穆桂英挂帅》名扬四方。皇太女借人比人,说的是小香玉,更说的是长公主。

    “也好。”长公主笑着点头。

    咿咿呀呀,不凑着梆子,只扯嗓子清唱。

    长公主出身云中府,语调里自然带着云中府特有的鼻腔音,与巩县的咬字不同,说她唱得好,也不过平平,只是这出《刘大哥讲话》戏里唱的是女英雄花木兰,戏外,也唱的有长公主磋磨艰涩的大半生。

    曲罢泪落。

    长公主猛地跌坐在地上,就穿着穆桂英那一身戏袍,放声嚎啕。

    “姑妈。”皇太女喊她一声,缓缓太息,将自己的帕子递出。

    锦嬷嬷拿着呈到长公主面前,“长公主,擦擦眼泪吧。”

    “小月牙啊。”长公主泪流满面,她坐着抬头,冲着台下的皇太女哀求,“姑妈这一辈子,有你母亲护着,骄纵恣肆,近乎大半辈子都在做荒唐事儿。老了老了,才知道自己错了,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皇太女笑而不言,并不想接长公主的这番话。

    “姑妈知道,你心里有气,你气我仗着你母亲的体面,护着那人,可……可那是姑母做错了,与那人无关啊。”

    长公主擦去眼泪,跪步坐起,朝着台下的皇太女就拜:“小月牙,姑母从没求过你什么,这辈子就这一回了,姑妈求你,饶了他吧。姑妈怀了他的孩子,你母亲疼我,你母亲最疼我了,她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父亲的,她不会的……”

    长公主磕头如捣蒜,什么骄傲尊贵,什么皇家礼仪,她不要了,她全都不要了,她只求一个张承平,她什么都不要,只要那个张承平。

    “姑妈。”

    皇太女无奈摇头,拾步走上戏台,走到长公主身边,蹲下身子,将嚎啕大哭的长公主抱在怀里。

    “姑妈也知道母亲最疼你啊。”皇太女摩挲着长公主的后背,一下又一下,一如小时候长公主哄她的样子,“姑妈心里什么都清楚,姑妈最聪明了,我从小就知道。”

    “姑妈知道,我母亲什么都能纵着你,所以姑妈敢把心思动到南平州的赈灾银子上。”

    “姑妈知道,我母亲舍不得动你一根毫毛,所以姑妈胆大,敢把心思动到官员的任命上。”

    “姑妈还知道,我母亲无论如何都会保下你的性命,所以姑妈越性无法无天,祸乱朝纲,胡作非为,结党营私,以覆天下?”

    长公主哭的哽咽,前面的罪过是她做过的,她认,她做过的她都认,可最后一向,她没有,她从来没有动过那个心思。

    “不是……我没有……”长公主摇头。

    她说不出什么开解的话,只知道她得求小月牙松口,只要小月牙松口,她再去陛下面前磕头请罪,陛下一向宽仁,肯定能留下张承平的性命,陛下会留他一命的。

    皇太女接过锦嬷嬷递过来的帕子,笑着为长公主擦去眼角晕开的油彩,干帕子和着眼泪,根本就擦不干净油彩,反倒是将帕子擦的五颜六色,帕子上的油彩沾到皇太女手上。

    一时间,帕子,手,与脸上皆是一色。

    皇太女先前在心里构思过得无数句责备的话,堵在嗓子眼儿,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长公主罪该万死,可……

    可长公主终究也是那个从小抱着她喊‘亲亲乖’的姑妈,这世上除了她母亲与爹爹,便是常衎,也不及她的姑妈待她好。

    “阿娘……”眼泪落下,皇太女再也忍不住心底的难受。她将长公主抱在怀里,面腮抵蹭她的发,发间是幼时熟悉的桂花油,一如她依偎在那个柔软的怀抱里,搂紧阿娘的脖子,阿娘抱着她,一步步踩上摘星阁的楼梯,她要摘星星,阿娘也依她。

    “小月牙……”长公主卸了全身力气,伏在她怀里哭,“阿娘错了,阿娘再也不敢了……阿娘不敢了……”

    皇太女亲吻长公主的额头,像从前她哄自己那样哄她:“阿娘乖,不哭了,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果然母亲是对的,母亲下不了杀人的刀,换了她,她也不忍。

    “那张承平……”

    皇太女轻轻拂开长公主抓在衣袖的手指,然后将她揽在身前,字字清晰:“姑妈做错了事,留下的烂摊子,总是要有人出来担这个责任的。”张承平是帮凶,长公主做过的那些事情,桩桩件件,哪一个里面没有他镇国将军的参与。

    更何况,镇国将军屠城填满了那么多万人坑,几十万冤魂就在老百姓头上悬着呢,张承平不死,天下老百姓也不能罢休。

    “不要!姑妈自己做错的事情,姑妈自己担责!姑妈去蹲大狱,再不然,砍了我的脑袋吧!”

    “木安烟!”

    皇太女厉斥一声。

    长公主吓得止住了哭嚎,皇太女面色柔和一些,为她擦去眼泪:“姑母不准再胡乱说话了。”胡言乱语也有胡言乱语的底线,拿生死戏说,最是不该。

    皇太女有一瞬的心软,可她大抵上是清明的。

    长公主可以不死,可那两个北绒人必须要抓到,还得光明正大,大大方方的从长公主府正门给捆着带出去。

    有了那两个北绒人,今日常衎在镇国将军府抄家,就人证物证俱全,坐个实打实的罪名出来。

    皇太女带着想要的东西离开,长公主哭的摊到在戏台上,穆桂英的冠头随着她哽咽的动作相互碰撞,噼啪作响。长公主望着头顶的幕布,红彤彤的,黑漆漆的,白茫茫的。

    白茫茫之后,她好像看到了那个被她扛到骆驼背上的男人……

    ‘你是我在沙漠里捡回来的,我听说沙漠里有个规矩,地上的东西没有主人,谁捡到便是谁的了。’

    ‘我是人。’

    男人气若游丝,却语气坚定地拒绝她的提议。

    ‘我知道你是人,可是人又如何?’眼下战火纷飞,一条人命未必有一匹马,一头骆驼值钱呢,‘我家富贵,你可知出了这片沙漠,外头排着队的人等着给我做奴才,我收你做奴才,那是你祖上积来的福气。’

    ‘烦你把我丢在这里,就这儿,脚下这块地。’男人坚定。

    要他为奴为婢,他宁愿死。

    ‘你真倔,像头蠢驴。’她嫌弃的骂他,找了处背太阳的沙丘后,扶着他从骆驼身上下来,递一块饼子给他,‘喏,大蠢驴,吃吧,要不然这漫漫三千里黄沙,你非得饿死。’

    男人手上动作顿了顿,终究是接过她递来的干饼子,就着水囊里的水,灌下两口,水的凉意弥漫在心口,他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我叫张承平,以后你喊我的名字。’

    ‘张承平!’她惊愕,‘滇西小白起张承平?’说着,她一把抱过他的手,摸到厚厚的老茧,还是不信,又扑上去撕开他的衣裳,看他的脊背。

    伤痕累累,就连传言中心口那道刀伤,也是有的。

    ‘乖乖哩!’她好像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那个传说中死了的张承平,落到她手里了!老天爷保佑,是要助她家梅梅天下一统,稳坐大业啊!

    ‘张承平。’她骄傲的捏着男人的下巴,以主人的姿态命令他,‘我救了你的命,以后我便是你的主人了,你认或不认,好赖也得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男人啃着干巴巴的饼子,只当她是哪个富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听了些江湖上的风言风语,就抱着快意恩仇的兴趣,在那里胡言乱乎呢。

    再后来,他出家当了和尚,他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又还俗做了杀神。

    他战无不胜,他所向披靡,他手持禅杖建功立业,成了她云萝长公主跟前最出息的门客。

    “张承平啊……”

    长公主伸手去抓那个男人,捏紧的五指间,只有流动的风在细细缠绕。

    “啊……他不爱我,梅梅,他不爱我,他竟敢不爱我……”

    眼泪灌满了她的眼眶,她的手脚四肢都木讷僵硬,话语堵在了她的舌尖,她要跟梅梅告状啊,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张承平好大的狗胆啊……她是长公主,是天子最最信任偏宠的人,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不过是要个男人,他怎么敢的?

    *

    长公主中风了。

    不知是那日戏台上的穿堂风吹得太烈,还是镇国将军府遭难,长公主心生悲切,不能自胜,赌一口气整个人就瘫了。

    女帝差不哩把整个太医院的人都给打发到长公主府来了,开方子抓药,后面还请了石清观的道长来做法事,一番折腾下来,长公主才能被人搀着起身,走两步路又气喘吁吁,活像是丢了半条性命。

    “梅梅她……还是不肯见我么?”长公主吃下苦涩的汤药,抬头同小胡总管说话。

    “主子这几日身子也不大好呢,前些时候说是请了东边的大夫来瞧,可治标不治本,汤药换了又换,咳嗽一时是压住了,可没两天儿又起来了,鲜竹多韧,总没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小胡总管笑着作答,又递上了五芳斋的蜜饯。

    甜丝丝的蜜饯吃进嘴里,才稍稍压住了刚刚汤药的苦涩。

    长公主叹息道:“梅梅那是旧疾,我记得从前姨妈也是这样。”她神情落寞,想到孝慈章太后生病那会儿的情形,不由无助的扣起手指,“可惜疯神医糊涂了,要不然,高低请他来看,他医术高,总有法子能够治好的。”

    小胡总管为她掖了掖被角,开解道:“表姑娘也不要太操心了,主子身子一向注意着呢,又有姑爷在跟前儿看着,咱们小月牙虽忙,可小春天尽心在跟前尽孝,东边来的大夫也说了,等过了年,开春就好了。”

    长公主苦涩地笑,脑子像是转了好久的弯儿似的,好一会儿才道:“可不是么,还有小春天呢。”她嘴角翘了翘,不知冲什么事儿点头,“小春天是个好孩子,咱们小月牙福气大,讨了个好的进门儿。”

    小胡总管顺着她的话也笑:“可不是么,从前姑爷还有两句埋怨话,可自从主子病了,小春天衣不解带在跟前伺候,便是小月牙得了空过去,也不及小春天做得细致。”

    “好福气啊。是小月牙的福气,也是梅梅的福气。”长公主想了一下,又问,“琼玖丫头,你实话跟我说,小月牙,是不是恼上我了?”

    她中风躺在床上不得动弹,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小月牙也不说来看看她。

    她心里憋得很,恨自己做的那些糊涂事儿,也恨自己惹了麻烦,还叫孩子也跟着为难。

    南平州的案子最近到了要紧的时候,抄了镇国将军府,户部也做了清算,南平州是下诏书把人召回来,还是派兵过去,朝堂上日日争吵,简直比菜市口还热闹呢。

    可关乎镇国将军府的事情,小胡总管又不好同着长公主的面说起,只得寻了个借口,笑着道:“前几日,小主子在窗户外头站了半晌,她不准我们开口,站了站,又一言不发的走了。表姑娘要是想她了,等今儿个回去,我叫人去传个话,问问小主子,得了空,能不能过来。”

    小胡总管不把话说死了,只道是帮着询问。

    长公主心里有愧,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想了又想,道:“算了吧,她怪忙呢。我一闲人,等她得了空,自然就过来了。”

    是她的罪过,小月牙肯在外头站一站,已经是有情有义了。

    小胡总管心里对长公主也有埋怨,可主子们的事,她一个奴才,不好多做评判,垂下眉目,错开个话题,便将这一茬子遮了过去。

    待小胡总管回宫禀事,将长公主那些话一字一句转述一遍,女帝在一旁唉声叹气不做言语。

    君后瘪着嘴,嗤声道:“沙漠里一口水,她木姑娘喝了十几年,这会儿想起好情好意了,还说不是你们母女两个惯着她?”不是有这母女俩惯着,一百个木安烟也不够死的。

    女帝别过脸,假装听不懂。

    皇太女摸了摸鼻尖,她不好顶嘴,起身走到常衎身边,小小一只缩在他身侧,叫他挡住她阿爹凛冽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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