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的一出戏唱了三天。

    三天的时间,皇太女主持大局,詹事府插手了户部的差事,搬出来的南平州相干账本在户部衙门里堆成小山,百十个账房先生锁了门在里头查账,与世隔绝的架势,必是要排万难将南平州的事情查个干净。

    “拿筷子抄碗底儿,臊子都搁底下呢。”

    “抄碗底又怎样?端起碗吃饭,总得有个吃饭的样子。”

    “就怕……哈哈……不是装样子呢。”

    晌午时分,酒饱饭足,还没到应卯的时辰,六部衙门里已经稀稀落落坐班了十几个人了。

    李甫孽头顶蒲笠,手摇瓜扇,身后跟着的两位侍郎跟着做了随行小厮,一人怀里抱了个大西瓜,乐呵呵跟着自家大人进屋。

    “哟,晌午攒了局啊。不过诸位说起吃饭上的事儿,我倒有两句参谋,做菜的厨子才使得摆花样子呢,那吃菜的主子,可不跟那些人来这一套。”李甫孽目光环视,刻意落在一半个神色惶惶的人脸上,笑哈哈招呼大家过来吃瓜。

    “搁天玑营门口碰见驸马爷了,那位小姑爷疼呵咱们当差的辛苦,打北边送来的啃秋瓜,教我跑腿儿给诸位老伙抱过来,顺带坐会儿,等小主子召见。”长公主府被围,东宫接手天玑营,皇驸马常衎就成了天玑营的当家人了。

    天玑营管着京都城大小琐事,城外又有兵权,原本长公主手里捏着天玑营,圣宠在身,没人能动得了她,可一阵风吹了吹,京都城头顶就翻了片云,女帝手段了得,恐怕早在默许皇驸马插手天玑营时,就已经对长公主动了心思。

    “李大人跟那位小姑爷走的亲近啊。可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消息?”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户部犯了事儿,先前围在钟毓身边的几位交好,掉转风头,就对李尚书赔起了笑脸。

    “值得说道的事儿?”李甫孽啃一口手上的西瓜,满嘴清甜,他脑子活络,张口就道,“那位巩县来的小香玉,这些日子风头可盛着呢,听说之前唱堂会就得五十两金子才请得动,如今名气大了,做了名角儿,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不知诸位大人哪个有幸请她家去唱过堂会呀?”

    当即就有几个人脸上变颜变色,身上清白的眉眼关心,上前深问:“那小香玉,跟南平州的案子也有干系?”

    “呃……”

    李甫孽故意拖长了强调勾众人胃口,沉默好一会儿,他才摇头,“一个唱戏的,顶了天,也是个玩意儿,南平州的案子那是圣训圣听,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不过如此了。”

    就在人群里有唏嘘声起的时候,李甫孽一句话十八个弯儿,继续道:“只不过小香玉的戏,怕是再难听得到喽,先前哪位请过她家去唱堂会,可算是得了耳福喽。”

    李甫孽喟叹绵绵,看上去像是真心惋惜。

    再有好奇的,便凑近了到跟前儿来问,李甫孽遮遮掩掩,好半晌才只吐了四个字儿‘长公主府’。

    李甫孽嘴巴绷紧,众人见从他这儿问不出东西,便各自使出耳目本事,撒了风似的叫人往长公主府去打听。

    这不听还好,一打听,长公主禁足期间私会外男,花红柳绿的年轻伶倌儿一个接一个的往长公主府里送,别说是偷偷的与外头传统了,就那些个下九流的伶倌儿里头,张王李赵,哪家的消息递不进去啊?

    天玑营看守之下的长公主府漏的跟个筛子似的,说上头那位主子不是有意而为之,谁信?

    放长线钓大鱼,长公主府,这会儿就是钓鱼那块饵料。

    赶着晌午太阳最热那会儿,皇太女领着詹事府的人来六部衙门问话,先前经李甫孽‘点拨’,本就心里有鬼的一些人,叫小主子正襟危坐的姿态惊吓,还真给漏出了点儿东西。

    “听累了,诸位写奏疏吧,把要说的事情落在纸上,填信封里封上火漆,孤回头一本本的看。”六部衙门人多嘴杂,冷不丁就有谁的耳朵支棱着偷听话呢,有些伥鬼想扒了皮再老老实实做回个人,也因张不开嘴,扭扭捏捏的耍心眼子打哑谜。

    “是。”

    皇太女这些日子手段雷厉风行,镇住了朝堂,什么儒雅随和,温文如玉的性子,都是胡沁!南平州的案子口子豁开了。詹事府那群文弱书生顿时化作了野狗似的,捧着东宫谕令,二话不说就抄了南平侯在京都的宅邸,又顺藤摸瓜,凭着从南平侯府搜出的物证字据,封了长公主府与镇国将军府。

    皇驸马手里捏着天玑营的兵权,女帝又称病赏在惠芳斋避不见人,朝堂上下,皇太女最大。

    小主子走了,李甫孽也晃悠悠拿过蒲笠:“诸位,我衙门口还有大案子要办,来串个门儿,就不打扰诸位了。”他言语奚落,跟着的两个年轻侍郎却会做人,作揖赔笑,三个人走远,身后传来唾弃。

    “我呸,上不得台面的老狗!他该不会以为自己有多干净吧!”京都就是个大染缸,南平侯善做美差,粉饰太平的手段那是一等一的好,六部里头打听打听,可不止他们收了南平侯的银子,上上下下,谁也甭嫌谁脏!

    有小性儿好事者出来拱火:“干净又怎样?不干净又怎样?大不了学着咱们里头长袖善舞那位,罪己自责,第一刀先斩了自己,反倒是清水芙蓉,数他开的最明艳了。”

    指桑骂槐,话里骂的是户部尚书钟毓。

    南平州的银子是户部估算,又是从户部拨出去的,户部上下牵涉,那才是南平州贪墨的大头呢,钟毓身为户部尚书,领着圣上派下来的差事,银子上除了问题,户部是主犯,结果钟毓那个卑鄙的,挥刀自斩,反倒将麻烦都推给了别人。

    钟毓得势的时候,巴结他的人不在少数,可今时钟毓失势,落井下石的更多。

    “你羡慕他啊?那可得有个好兄长才得行呢。”

    “可不,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光杆将军一个,这差事,可越来越难当喽。”

    六部衙门里头人人自危,唏嘘感慨更是窃窃而谈。

    相较于六部衙门的慌乱急躁,内阁几位倒是安静的厉害了些。

    金阁老每日拖着病体来当差,咳嗽声一声盖过一声,太医院奉君后旨意,还来为金阁老看过几回诊,请他家去休息,都被金阁老态度强硬的拒绝了。

    小太监将一盒子新的纸张换上,摸了摸桌上的茶盏,早已没了热气儿,扭头退下,没多会儿,换了新茶过来,端着杯盏要退下,金阁老忽然放下手上的笔,抬头同他说话:“快中秋了吧?”

    “回阁老的话,还有一个月呢,不过且快了。”中秋是大节,早大半个月就有人家开始准备了,又要团圆,又要吃月饼,京都城里还有中秋灯会,连着三五日不宵禁,除了过年至元宵,就数中秋最热闹了。

    “快了啊。”金阁老叹一口气,叫了湿帕子擦擦手,端起新茶吃上一口,“还记得我才来内阁那一天,就是中秋,天街上到处炸的都是烟花,站在窗子口前就能瞧见。”

    小太监眉眼欢喜,笑着道:“京都的烟花是比别的地方热闹的多,奴婢小时候在家看到过的,还不及京都城的十之一二呢。”

    金阁老道:“我记得,你是邵武人,邵武钟灵毓秀,那可是出举人的地方。”

    小太监垂了垂眉眼,道:“念书那是高门大户公子哥儿的差事,再不济地主老爷扯着百十亩地,才有能耐送个孩子去念书识字。小的祖上是打马蹄子的,沾不得书院的边儿。”

    京都人多道寒门卑贱,庶族及第,那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庶族之下,还有数以万计的老百姓呢,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庶族老爷们,对平头百姓而言,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半边天了。

    金阁老乃清流名士,以宽仁待人,连带着对跟前伺候的奴婢们也都是和善模样,他拿奴才们当人看,跟前的奴才也高兴同他多说几句。

    好半晌,金阁老摇头笑道:“原来,林家也是一样的……一样的……”

    小太监不明白金阁老口中的一样的是哪个一样的法子,可邵武林家,他却是听得明白,林家那位过世的老太爷做过三朝太傅,就连当今天子登基,林家老太爷躺着藤编的软塌上,四个人抬着也受了召见,女帝亲自在门口相迎,以师礼相待,称林家老太爷一声先生。

    邵武出举人秀才,更是得益于林家开学堂,广招天下学子,传道受业,成全了邵武的杏林美名。

    可林家有贤名,金阁老也差不哩哪儿去呀。

    见金阁老不再说话,小太监鼻眼关心,端着茶盏躬身退下。

    才出房门,里面便又传来一阵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仿佛嗓子眼儿里卡着病,死死的抠住了金阁老的脖子,憋得他面红脖子粗,小太监想要回去查看一二,金阁老却一边咳嗽买一遍冲他摆手,叫他不准过去。

    “阁老这是……”

    东宫小太监小喜子过来传话,人在外头就听见里面的咳嗽声,小跑着进来,端了茶水又给顺背:“公务要紧,阁老您还是要保重身子才好呢。”

    小喜子见人见喜,常在外头走动,少有人不喜欢他的。

    金阁老止住了咳嗽,接过橘子吃了两瓣,昏沉沉抬眼看人,见是东宫传话的小太监,嚅糯了嘴,道:“是皇太女有召?”

    “是驸马爷打南边寻了个神医,说是治您这旧疾有良方,知道您今儿个夜里当差,殿下叫奴婢把大夫领过来,给您看看。有没有奇效,总要吃上两副药,看看成果。”

    小喜子传的是主子的话,恩威并施,金阁老不敢推脱,胡子翘起,伸手放上脉枕,口中小声嘟囔,“金方子、银方子,开来开去,还不是竹沥这些,吃了几百味了。”没效果就是没效果,再吃一百碗药,也是没效果。

    那大夫秋衫方帽,打眼看就是一副南方人的模样,浓眉明目,鼻梁比京都人要矮一些,厚嘴唇,肤色也黑一个度,开口说话,带着南蛮的浓郁音调,“大人这病,可吃不了竹沥呢。”

    金阁老抬头,眼神多有错愕。

    那大夫怪异的强调又起:“竹沥性寒,大人咳嗽是伤到了心肺,寒气所致,再拿寒气来治,一百年也好不了啦。”

    下里巴人,金阁老并不与他直接对话,是跟着的随从近前一步道:“竹沥是太医院的大夫给我家大人开的方子。”普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太医院,太医院的方子,岂是一个民间赤脚大夫能置喙的?

    那大夫撩眼皮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蛀虫啦。”

    金阁老眼底错愕更甚,一时间猜不透他是在骂太医院,还是在骂自己。

    随从皱了皱眉,耐着性子规劝:“这里是皇宫,岂是你我能大声说话的地方,你开方子便开方子,切要慎言。”

    那大夫道:“病不讳医,我好方子可医,就怕你又不肯遵医嘱。”那大夫也是怪脾气,说着收拾东西,起身就要回去,“看不了看不了,瞧着清心寡欲的一个人,火气那么大,不高兴了。”

    小喜子好说歹说,才把大夫哄好,不情不愿的留了张方子,收拾好药箱,还不忘拖着他那滑稽的强调驻足抱怨:“心不清净,吃再多的药也白瞎。病根儿在心里呢。”

    金阁老一时不明白他指的什么,可又想到前几日六部衙门里李甫孽替东宫传话,敲打众人的那一套流程,当他也是皇太女使来的信使,忍了忍心下的火气,一言不发,算是给了三分薄面。

    那大夫说的全是实话,看他冥顽不顾,也知道是劝不动了,摇头感慨:“坏名声哦,他不遵医嘱,回头药石无医,别人不去骂他,只怪我这大夫本事不大,攞命喽。”

    那大夫嘟嘟囔囔吐字不清,旁人听不出他嘀咕了什么,唯有一旁的小喜子,再看身后灯火之下的金阁老一眼。

    可不是要死么?不遵医嘱,就该万死。

    这厢回去,那大夫将问诊情况一五一十的道出,皇太女听后,笑着问:“可能根除?金阁老乃国之栋梁,孤一时半会儿,还舍不得他走呢。”

    那大夫喉间一滞,看看主子,又看看皇太女,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抱着琴匣的少年,小声发问:“谢知韫……”

    少年侧目,那大夫十根手指比划着问,“该说能治?还是不能治?”

    少年摸了摸鼻子,默默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他是琴师,治不治病,那是大夫的事情。

    一旁看戏的常衎笑着出来解围:“心放在肚子里,我帽儿岛自有海外仙方,金嘉阳便是明天就得死了,有我的方子吊着,也得把他拖到认罪那一日。”

    皇太女点头,道:“有你这话,孤就放心了。”

    她想杀的人太多了,留着金嘉阳,就等着他们狗咬狗,互相攀驳的那天,在这之前,谁先走一步,她都不高兴。

    禀完话,小喜子等人退下,抱琴的谢知韫挪了挪步,从脸盆架旁移至外间的墙根,看到昨夜自己蹲着歇脚的地方添了一张小竹床,嘴角微微扬了丝弧度。

    不知是那日南蛮大夫激人的几句话起了作用,还是金阁老为了表个态度给东宫这边看,按方抓药,一日三副,在值所里喝的不亦乐乎。

    都说常家藏神医,那南蛮大夫确实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九副药下肚金,阁老的咳嗽还真好了许多,为此金家递了帖子,专门在日新楼宴请黄大夫,以表感谢。

    黄大夫不善交际,便想拖着谢知韫与自己一道。

    “不去。”小琴师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主子教我来京都,是守在小主子身边,吃饭喝酒,不在范畴之内。”

    “日新楼的桃花醉千金一坛,劳什子阁老要谢咱们,不得给开一坛子啊?”黄大夫以好酒利诱。

    小琴师冷脸道:“我从不吃酒。”

    黄大夫咧嘴不信:“放屁,你跑海的人不吃酒?”

    “不想同你一起吃酒。”小琴师道。

    “你!你……”黄大夫愤愤不平,戳一根手指在脸前比划了好一会儿,最后没法子,气冲冲一个人去赴宴。

    常衎在屋里看二人斗嘴,笑着丢了个橘子出来,小琴师一只手接住,就听屋里吩咐:“揣些银子,咱们今儿也出去吃酒。”

    小琴师纳闷,宫宴?昨儿个也没有人提前告知啊?

    等两位主子皆是一身男装打扮的出门,小琴师按了按心口的发面馒头,头上珠钗乱颤。

    “端庄些,咱们是逛窑子,你是少爷跟前的人,岂能比窑子里的还要轻浮?”皇太女一副作陪少爷打扮,笑着摇动手上折扇。

    常衎是这一趟的富家公子,他一手揽着小琴师的臂膀,将人半圈在怀里,身子微侧,不着痕迹的挡住一旁的某人,“好生走路,不准贫嘴。”

    “是,萧少爷。”皇太女顺声,看看面前两道艳丽光景,嘴角不禁上扬,面上尽是看热闹的笑。

    三个人落座,老鸨子瞥一眼那位萧公子怀里的人,嘴角轻蔑,一个山上的狐狸,还做了女装打扮来讲聊斋?是她象姑馆里的年轻哥儿不够?值得从外头再领。

    知道他们喜好,等大茶壶进来送水,跟着就有七八个衣着清凉的年轻男子进来。虽说都没有穿着女装,可其中一个勒着臂环,腰坠铃铛,移步挪足间皆是情致。

    象姑馆是琴楼里的高档货,众人进门,盈盈见礼,却不似饿虎扑食一样往人怀里钻。

    “公子吃茶。”一个书卷气的男子在皇太女身边坐下,纤长眼睫滑落,光影落在眼下的那枚一点美人痣上,舒开的眉目夹着似郁色,他将茶水递到皇太女手中,不经意间指腹挨着了手背,男子无措抽手,再一记缠绵,知道是绕指柔化百炼钢,别说皇太女是女儿身了,饶是个男子这会儿坐在这里,也得心甘情愿的折进去。

    “怎么不为我倒茶?”某人拈酸,冷着脸将一屋子小倌儿都叫到自己身边。

    皇太女笑着摆手:“伺候好咱们萧少爷,爷那桩买卖,就看你们的了。”

    合着是花钱送好儿的商人。

    屋里声色犬马,小琴师几杯酒下肚,喝的迷迷糊糊,被几个小倌儿架着像个小鹌鹑似的坐在那里,脸蛋红扑扑的,还不忘端着杯子一口一口往肚子里灌酒。

    常衎见他有几分醉意,身子往皇太女跟前挪了挪,与那厢战场分开,小声打趣儿道:“待会儿他要是喝醉了,就把他留下,指不定还有意外之喜呢。”

    前几日长公主府送去的伶倌儿都是出自这象姑馆,年轻漂亮,有姿色有酒量,便有机会去做入幕之宾。

    “他还是个小孩子。”皇太女道。

    小琴师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年纪,会念书识字,一看就知道小的时候出身不错,爹娘老子精细养出来的孩子。长公主多大了?以长公主的年纪,给这孩子做祖母也使得呢。

    常衎离她很近,凑在耳边小声抱怨:“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当初有些人胆大轻薄于我,那会儿我也不过这般大小,当初有些人怎么不觉得我还是个孩子,知道点儿克己守礼呢?”

    皇太女理直气壮:“美色蛊惑,海狐狸再小,也是妖。”

    两个人相视而笑,外面传来吵架的动静,常衎坐直了身子细听,挑眉道:“来了。”

    吵架的动静越来越大,跟前喝酒的几个小倌儿也被惊到,酒也不吃了,推开门缝一角,往楼下花厅里看,几个身穿天玑营盔甲的兵丁夸佩刀正跟老鸨子在吵,凶神恶煞,好不厉害。

    “是吃醉了闹事儿的客人。”仗着常衎二人没有亲眼瞧见,主事的小倌儿将门一掩,睁着眼睛说瞎话。

    一旁的众人也随之附和:“是啊,前几日就是他们来吃酒闹事儿,我们妈妈……”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那小倌儿慌忙打嘴,龇牙咧嘴的赔笑:“哎呦,我好像醉了。”接着,说醉就醉,人飘飘摇摇,一只脚抬起,在半空中打了个圈,随手拉了个同伴,身子软哒哒就扑了过去,还真像是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

    常衎心里一清二楚,却不拆穿他的谎话,手里还端着酒杯,笑着吩咐:“瞧他那副蠢样,酒量不行就别喝,醉醺醺的一坨,还不快抬出去,别搁爷跟前碍眼。”

    抬出去?

    几个小倌儿互相对了个眼神,外头热闹着呢,楼里的兄弟们躲还来不及呢,这会儿谁肯出去送脸。

    “外头吵架呢,就叫他在地上歇一歇,一会儿就醒酒了。”

    常衎不依,岂能叫他们如愿,拎着一壶酒走到那醉倒了的跟前,居高临下,连带着壶盖子一道砸了下去,将人浇了个透心凉,常衎却笑着拍手:“这下子,可醉透了。”他摆手态度强硬,“抬出去!要不然,爷把你们全都捆了,当马骑!”

    象姑馆招待女客也招待男客,里面不乏一些残暴凶悍的性子,鞭子铁钉,丢了性命也是有过的事情,听常衎如此威胁,小倌儿们也猜不透他话里的真假,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开门做生意,总不能得罪了财神爷。

    两个手脚麻利一前一后,拎着肩膀和双脚,顺门缝将地上那个揪着出去。

    屋里的人干净关门,常衎借着吃醉,脚步虚浮状,抬起就朝关门那个踹去。

    “哎呦,妈呀!”关门的小倌儿头戗出去就朝一楼花厅扑,半个身子挂在栏杆上,就那么狼狈的叫众人都瞧见了。

    “还说没有新鲜货了!这个爷前些日子可没见过!”底下差官破口就骂。三步并做两步上了楼梯,揪起栏杆上的小倌儿端详,觉得模样大差不差,将人丢给身后,“这个备用,先捆了,我再找找。”

    在象姑馆里找人,除了二楼雅间的各个雅间,还能去哪里找的。

    差官不敢擅自去敲别的房间,刚好门口这个半掩房门,差官探头进去,只有坐着的小琴师吃多了酒,脸蛋儿红扑扑的在打酒嗝儿。

    “是个女的?”差官正要关门,一个馒头正朝他脑门儿砸了过来,坐着的女子心口塌了一块儿。

    “只他娘!这些有钱的狗东西,玩的可真花啊!”差官骂骂咧咧。

    见过衣着清凉勾搭人的,这穿女子的衣裳,画女子的妆容,还塞俩馒头的,还是头一次瞧见。

    真真是长见识了。

    两个差官朝底下招呼,没多会儿便鱼贯进来一群人,七手八脚将小琴师带了出去。

    老鸨子原先还哭天抢地的骂他们没人性,逮着一只羊可劲儿的造,可等她瞧清楚小琴师那张漂亮脸蛋儿,想起是那位萧公子从外头带进来的‘小倌儿’。死同行放炮仗,老鸨子假惺惺号了几句,嬉皮笑脸的将人送走。

    完事儿站门口朝外头啐:“倒霉催的摇卖祸,现脸现到老娘脸上了,该你的福气,跑也跑不了。”

    骂完解气,老鸨子帕子沾沾眼角,端出一副泪眼婆娑的委屈样,两手拜天,朝膝盖上嚎一嗓子,“哎呦,大事不好喽,我的萧公子呀,您领来的人怎么就被那天杀的没良心给瞧上喽……”

    常衎与皇太女并肩,从隔壁房间里出来,后面几个小倌儿也愁眉苦脸,刚才他们是想抬着那小公子一起躲一躲的,可那小公子好沉,两三个人也抬不动,情急之下,才将人丢在了那里,这下可好……就被抓走了……

    常衎压下心底的笑,皱起眉头道:“那可是蓬莱王家九公子的新宠,爷拿两匹瘦马才换来的宝贝,人在你这儿丢的,回头九公子问责,别怪爷没提醒你。”

    人物是常衎随口编排出来咋呼人的,老鸨子站在原地脑子转了十八转,也没想起来蓬莱王家那位九公子是谁?

    可蓬莱王家却有这一户。

    再看常衎脸色,老鸨子越来越觉得事情有点儿麻烦。

    “好自为之。”常衎二人气汹汹离开。

    老鸨子愣了一愣,叫一句天杀的,两腿迈开找门路活络去了,看看能不能从自家象姑馆里挑个眉清目秀的,跟那小公子换一换,毕竟长公主哪儿只是为着个磋磨人,皮鞭子沾辣椒,打的跟花瓜似的送回来,回头蓬莱王家真上门儿要人,她可怎么交代呀!

    出了象姑馆的门儿,坐上马车,皇太女一脸焦急:“小琴师拳脚功夫如何?孤可是听人说了,从公主府里送出来的,多是皮开肉绽,没个全乎。咱们只用打听里面的情况,没必要叫一个孩子送进去受苦。”

    也怪冯希手底下的人有眼无珠,竟没瞧上他们提前准备好的那个小倌儿。

    “你那么紧张他干嘛?”常衎兴致缺缺,呛声一句,转过脸吩咐车夫驾车。

    “中午给你来一叠饺子?”

    “不吃。”

    “不吃?”皇太女笑着从身后环住他,“不吃饺子,这么大一坛子好醋,不就可惜了么?”

    她两只手作坏,嘴上还要讨他便宜。

    常衎半推半就,心里高兴的要飞上天,“方才在里头,人家哄你吃酒,你还记得饺子不饺子的这些?”

    “庸脂俗粉,孤呛得鼻子难受极了。”她伏在他的肩头,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还得是咱们小春天可爱,孤眼光高,能记在心上的也就这一个。”

    “别的都是过眼不过心?”

    常衎忽然转身,四目相对,皇太女一时势弱,错开目光胡乱哄他:“没有没有,孤心里就你一个,根本没有过别人。”

    常衎霸道:“眼睛里也只能看我一个!”

    “好好好,就你一个。只想你,只看你。”皇太女语调说的有些漫不经心,某人分明是不满意的,她捏捏男人耳垂,狠心不舍的继续往上头加筹码,“以后孤走哪儿就把你带哪儿,早起孤去上朝,也得薅着你一道,看你还睡不睡懒觉。”

    “看看,谢知韫一个人开船在海上打流寇都不带怯,就冯希手底下那些个小瓜蛋,他要想走,谁还能拦着他不成?我不过说了他两句,你就心狠手辣的要替他出气?”

    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皇太女凑近了鼻尖蹭蹭他的鼻尖,“叫你早起,就心狠手辣了?那你在母亲跟前侍疾,整夜整夜的熬着不睡,怎么就不抱怨?”

    他是个孝顺孩子,皇太女这话,看似是在逼问,实则也是夸奖。

    “你阿娘跟我阿娘是一样的,我一当儿子的,只恨不能替阿娘把罪受了。”

    皇太女揉了揉他的后脑海,笑着埋他怀里,瓮声叫他的名字:“常衎……”

    *

    小琴师是夜里跑回来的,宫里已经落了锁,该是那孩子好身手,也不知道是怎么绕过戒备森严的御林卫,就大喇喇从墙头上跳下来,叫在院子里说话的众人都惊住了。

    “有刺客!”

    锦嬷嬷反应迅速,张开手臂挡在皇太女面前,看清楚墙上下来的是小琴师,又上去骂人:“眼袋鬼的小崽子,吓死个人你要。”大晚上的就一身人不人鬼不鬼的打扮,身上花里胡哨,披着的是被单子?

    锦嬷嬷胡乱寻了个借口,只对外头的御林卫说是主子的猫从秋千上跳下来,一晃而过的黑影,看错了才一惊一乍的喊出声。

    领头的小将猫着脑袋往里头瞧,亲眼觑见皇太女跟驸马爷有说有笑坐在那里,才安下心来,嘱咐几句戒备的话,带着众人离去。

    锦嬷嬷又带小琴师下去洗刷干净,换了身儿新衣裳,才敢把人送到主子跟前回话。

    “是身手不错。”也是宫里的御林卫不中用,连个孩子都看不住,真进了刺客,难不成还得指着那群废物来保护谁?

    皇太女脸上扣着本书,躺在美人榻上晒月亮,外头石桌上还摆着一摞,主子手头看的书卷一类,除了锦嬷嬷外,谁也不准看不准摸,书页被秋风吹动,隐约能看清上头的图文,上头撇捺齐整,每一个字都比常用的汉子要繁琐的多,若是有识游记山水的来看,大略能够瞧清楚那一幅幅蜿蜒山脉,再往西看,便是北绒的疆域了。

    “查到了什么,就着急忙慌的回来了?”常衎叫他把不远处的小矮凳搬过来,坐在跟前说话。

    小琴师性子冷淡,办事却是个利落的主,开门见山道:“公主府里住着两个北蛮子,说话时舌头打牙,一身子牛羊味儿,一百件汉人的衣裳也遮不住。”

    “还有一个年长的女子,先前我在值所见过她,主子您还喊她琼玖姑姑。”

    小琴师才说完这话,皇太女猛地坐起,书卷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起,趿拉着鞋子跑到门口,又折了回来。

    她狠狠拍了拍桌子,不解气,又想起小琴师还在,努力按下心头的怒火,冲小琴师努嘴:“继续说,还看到了什么?”

    “还有……”

    小琴师脸上腾地一下就红了,吞吞吐吐,望着常衎的眼睛不敢开口。小主子交代过,在皇太女面前,万不能由他们嘴里蹦出一句半句的糜烂言语。

    “不敢说!”皇太女心头火气愈发的大。

    “不是不敢,是不能。”小琴师牙齿咬着下嘴唇,眉头上快要隆起山峰,“我……我跟小主子一个人讲,您要听,叫小主子告诉您。”

    小琴师像只红透了的大虾,小跑着到常衎耳朵边,嘀嘀咕咕两句,又站回了远处:“长公主还在学戏,我去的时候隔着两道院子,隐约能听见些,前些日子在人前找不见的那位巩县名角儿就在跟前给长公主教戏。”

    “可听出来他们唱的哪一出?《刘大哥讲话》?”皇太女又问。

    小琴师摇头:“听不出来。”他是岭南人,本就对北边扯嗓子吼叫的戏文一窍不通,巩县的戏又是地方俚语,他听得懂都不能够,更何况听出是哪一出了。

    皇太女也不好为难一个小孩子,摆摆手,叫他退下。

    常衎起身为她倒一杯茶,“消消火气,待会儿还有的恼呢。”

    “你且说,教孤听听,孤的好姑妈到底能做出什么丧尽底线的惊天壮举。”小琴师年纪小,不敢说出口的东西,无外乎腹下三寸那点子事儿,长公主荒诞不羁,那些放浪形骸的事情在她而言,也不过是寻常之态。

    常衎道:“那……确实是惊天壮举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出去,言官自己都恨不能扇自己几个耳光。

    “长公主广络年轻男子,是为了受孕。白天跟着小香玉学戏,一到晚上,就酒肉声色,夜里能抬出去三四个人,谢知韫排在了子时,他是第四个,长公主府的嬷嬷们按着要给他剥干洗净,他心里害怕,就脚底抹油钻狗洞溜出来了。”

    “哈!”皇太女冷笑,“一个长公主府,得钻狗洞才能逃出来,孤住着的皇宫,可是翻墙就能自在出入的地儿。”

    食君之禄,尽忠尽职乃是本分。

    那群禄蠹过得太安逸了,一个个油肠肥脑,眼睛里只看得见利好看得见银子,他们能把每日捞银子的心思放在正事儿上有一半儿,朝堂就能清明几许!

    “御林卫前统领冯娟,也姓冯。”常衎提醒她。

    皇太女咬着牙根骂道:“孤迟早……要杀干净这群酒囊饭袋!”

    皇太女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格。

    长公主要受孕,要学戏,她最大的筹码也不过是在女帝面前唱唱忆苦思甜的曲目。

    而女帝那边……

    女帝心里,也肯定是舍不得对长公主下死手的。

    要不然,也不至于将琼玖姑姑安排在长公主府里。琼玖姑姑是女帝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放在外头便是一道护身符。女帝打定了主意要留下长公主的性命。

    但是,长公主呢?

    长公主那个蠢货,贪婪,无耻。她要自己活命,还要挟旧情邀圣恩。

    真真是喂不熟的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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