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时间线倒回一个半月前。

    惠芳斋内,一团和气。

    秋暑消退,经凉风细细的一吹,女帝的病症竟渐渐有了回转,赶上天晴,还能在窗边坐一坐,闲来无事,也叫常衎从她看过的游记里捡两本顺耳的念来听。

    赶上山药下来的季节,膳房做了甜味儿的枣泥山药糕,搭一碗热乎乎的核桃露,午睡起来懒洋洋吃上几口,耳边再有喜欢的文章,优哉游哉,好不自在。

    “我还应姑娘那会儿,就最喜欢这本《言羊游记》,披着袄子的食铁兽,巉岩奇崛,一山一景,百步不同俗,蓉城啊,可真是个好地方。”

    常衎从书里抬头,今儿个十五,他早起去了趟天玑营衙门,身上还穿着护心软甲,来的急,也没顾得换下,坐在太阳里一晒,整个人都明晃晃的发亮。

    “蓉城,儿子去过。”

    “如何?可见了食铁兽?游记里写,上古逐鹿之战,食铁兽为蚩尤坐骑,却是个憨态可掬的模样。有一年蓉城王有心送一只来京,奈何咱们京都的花匠不中用,冷箭竹养的不好,连着两年捏儿嗒嗒的,赶第三年还开了花,我寻思着……那可是蚩尤的宝贝,别千里迢迢给送来了,再养不活……”

    “……说来也是稀罕啊,单是吃竹子鲜果,就能长到一两百斤的大个头。”说起喜欢的东西,女帝肉眼可见的高兴许多,似是说着说着记不大清楚,又将目光落向一旁的小胡总管,“早先胡斯送来的那个吃肉的大猫叫什么?一天能吃百十斤的肉,端了张仗菊似的脸盘子,一天到晚只知道睡,就没个精神劲儿。”

    “叫狮子。也不是胡斯当地的,说是打南边来的舶来物,食虎狼,乃万兽之王。”

    女帝笑骂:“听他们胡沁,依我看,八成是那大猫吃的过满,他们养不起了才糊弄了个漂亮名头,给咱们送来了。”

    胡斯如今王庭上坐着的那小子她熟识得很,番邦送来国子监的二十名夷族娃娃里头,数胡斯那个马奴肚子里爬出来的小狼崽子最聪明,旁人都恭恭敬敬的巴结朝堂大臣,只有那小狼崽子别出心裁,杏林宴上跪地为皇太女脱靴,自言为皇太女最忠心的奴才。

    三番平定,她钦点了莫明为胡斯王,一个詹事府出身的番邦王,可比什么狗屁血统要招人稀罕,也是那小狼崽孝顺,磕了头主子最大,三节两寿,他必带领着亲近随从来京,给天子和他主子磕几个响头。

    小胡总管跟着也笑:“竖子狡诈,算计到咱们头上了,等年里他来,我替您打他三鞭子,也好报那每日百斤大肉的恩怨。”

    哩戏话逗得女帝抿起了嘴角,“怪不得他们一个个儿畏惧我,该是你这丫头在外头败坏我的名声。”

    小胡总管眼睛瞪得溜圆,双燕眉稍微微翘起,半笑半嗔地埋怨:“您又讹我,他们畏您,那是敬畏真龙威压,可不与我相干。”

    “就知道是琼玖姑姑跟母亲斗嘴呢,这屋里别人可没这胆子。”笭帘揭开,皇太女侧身,搀着长公主进来。

    “外头人常说我恃宠而骄,背了那么久的污名,今儿个可得坐实一回才好呢。”小胡总管顺着小主子的话说,招招手叫人抬凭几来。

    长公主面色惨白,唇上点了淡淡的脂粉,猛打一眼尚觉得气色还好,可仔细来看,眼底的倦意竟像是深入膏肓之色,皇太女与小胡总管两个人搀着长公主坐下,半拉身子依在凭几上,喘一口大气,才笑着与人说话。

    “梅梅今儿个瞧着气色好了许多。”长公主侧首端详女帝面色,笑意盈盈,一如从前。

    “天儿好,赶上我这几日心里也顺了许多,起来坐坐,听听书,也见见太阳。”

    顺着女帝手指的方向,长公主递目望去,觑见书衣,面上笑意更生硬几分,“滇西多春,好景好地方。”说话间,长公主接过女帝手上的勺子,尝一口核桃露,自顾摇头,“这个不好,不咸不甜的没滋味儿,我吃桂花酿,那个爽口。”

    桂花酿易得,可长公主身上的病气未褪,她开了口,小胡总管观望女帝姿态,才敢顺声道。

    果酒清甜怡口,顺着嗓子眼儿咽下,凉丝丝的叫人寒颤。长公主只吃一口,就觉得飘忽忽身上不大舒坦,她偷偷掐一把股间皮肉,忍着痛,默默又灌了几杯。

    “这酒当真好吃?”女帝伸手覆上长公主执盏的指节,轻轻拨开,端起新满的桂花酿到嘴边一抿,舒而笑道:“有甜味儿,怪不得你要贪口。”

    “我这人庸俗,酒色财气,凡世上男人爱的,我无一不沾,且不光沾了,还要精通,沉迷此间,不可自拔。”长公主眉目畅笑,不达眼底,“别人不知道我的这些个赖毛病,你还能不知么?”

    “你呀,上了岁数,可不比年轻那会儿。”

    “不过是仗着你愿意多念叨我两句。”长公主讪笑,心知肚明,却妄图惦念得更多。

    女帝搁了她的果酒,将吃剩半碗的核桃露推到她面前,“酒气伤身,我这身子醪糟,你又不同,你这病好养,安安生生的,可不准再给我作祸。”

    “好嘛,你知道的,你说的话我哪句没听。”

    听长公主顺声,女帝脸上也露出笑意,“你好好的,万事自有我给你主持公道。”

    女帝这话,就差没把偏心二字拿到明面上来说了,贪墨案兹事体大,长公主与张承平夫妇一体,同为主谋,张承平人人喊打,依《新明律令》得是个抄家掉脑袋的罪过,到了长公主这里,便有女帝亲自为她主持‘公道’了。

    “可……”长公主泪眼潸然,哭着求情,“我喜欢他,我爱他……”

    长公主一生放荡,裙下之臣数以百千,唯有张承平一个,得了她的真心。她爱他,才要给他名分,护他亲族……

    她,舍不得他。

    “表姑娘,核桃露凉了,我给您添些滚烫的,省的寒了脾胃。”小胡总管出言打断了长公主的话。

    知女帝与长公主有话要讲,皇太女寻了个借口,领着常衎离去,没了晚辈在跟前,女帝强撑的一口气力卸下,紧一阵咳嗽,才同长公主交代,“以后那些孩子气的话,在小月牙面前再不准说了,咳咳……那孩子随了她老子,心思缜,你随口念叨一句,她就记心上了,好不好的,真如了你得意,且没后悔药给你吃的。”

    “你……”

    此番犹如临别箴言,饶是长公主再后知后觉,也意识到了些情况。

    “可……总要多找些个大夫来看……”闻听女帝身子欠安,长公主也顾不得张承平李承平了,“既是昭南巫毒,那就去昭南找解药,我这就回去,我亲自走一趟,总有个医治的方子呢。”

    女帝按住她提起来的一颗担心,继续道:“自己个儿的身子,我自己个儿清楚,跟妈那会儿的情况是一样的,夜里三起,犯了劲儿能把五脏庙给翻过个儿来,当年疯神医断的病案一句不差,这乃胎里毒,那会儿疯神医且没个痊愈的法子呢,如今他癔病缠身更不能自己,难道还能指望那些庸碌无能之辈?”

    孝慈章太后就是因为这个病走的,当年老爷子请遍天下名医为孝慈章太后医病,难入口的汤药没少吃,针扎的跟刺猬似的,回光返照之际,病痛波及全身每一处关节。

    死,竟是一种解脱。

    “……”

    长公主眼泪落下,再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哭个什么劲儿,不过是早走个一二十年,妈性子软,她没斗过崔老婆子,待我过去了,必是要敲碎她的骨头,教她把做过的债一分一厘都给场一回,我赢她一回,便有一千回,一万回。”

    “胡说八道,你得长命百岁呢,你是天子,与天同寿……”

    女帝笑长公主矫情,为她擦去眼泪,“只有一样,我不放心,从前我舍不得同你提这些的,你是个长情的性子,猫儿狗儿养在身边,日子久了你都当宝贝,更何况是他。但到了这会儿,也只能委屈你了。”

    苏家曾为后梁巨商,女帝是苏老爷一手带大的,后又为顺宗身边受教,别看六部衙门里的那些官今日拜长公主,明儿个给怡亲王磕头,秉烛夜游清流聚一堆儿,武将分三拨,数来数去还不都是她的臣子,户部账本里的猫腻,没有她这个皇帝点头示下,谁敢由着长公主去做那滔天罪过?

    一切种种,不过是帝王之术,借长公主之手撤了南平州的藩,又能解决掉张家那群2十有八九,长公主谪居暂避,待新帝登基,云销雨霁,又是一番太平盛世。

    怪不得她心肠硬,南征之际屠城填万人坑,张承平的赫赫战功里搀着债,也是前朝那个废物使了个毒计,青州城破后战场吃紧,那废物自知无力改天,也不使能兵强将,却从京都世家里选了批有大前途的孩子送去了前线。

    刀枪无情,张承平有崔浩为军师更能兵入神,战火连天之下,别说是没见过血的孩子了,就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死在他们手里的也十有八九。

    京都受降,京都城的那些个老勋贵们一个赛一个的红了眼,一边磕头拜天,一边皮笑肉不笑的惦记着那三分小恩怨呢。

    更怪张承平为将者胜,为官……为官却不大通用,若不是他自己没在朝堂上为住了情分,仗着长公主的势力大肆扶持姊妹弟兄,擅专擅独,霸道一处,即便天子有打压之意,有三两同僚为其求情,也不至于落到今时今日的下场。

    自作孽,天不可救。

    女帝嘴角浮起一丝细微不可见的笑,带着些许的得意。

    “等回头,小月牙再给你抬个爵位,字是我想的,单一个安,飨亲王禄,咱们在云中府的宅子给你,朱衣巷比邻高阳书院的那处大宅子也划给你,我叫人依着你的喜好,重新归置了,另内务府给你拨了人,得了空,你就去瞧瞧,再有添置,也交由内务府来办,你要做我大秦第一个女王爷。”

    “这道圣旨本是该我给你的,但新帝登基,朝堂上多得是审时度势的眼睛,一道圣旨,能省了你许多麻烦,也叫人不敢怠慢于你。”

    年少时许过她的逍遥自在没能如愿,好赖坐了龙庭,管住史官手头的笔,浓墨淡彩,给后留世个君臣相宜的好名声,流芳百世,名垂青史,也不负这一辈子的知己情。

    长公主出身云中府木家,生母乃后梁明惠公主,明惠公主为寒山王遗孤,得太皇太后怜悯,才得了个公主的头衔,天子拿她牵制木家,而木家又视她为耳目硬刺,连带着对明惠公主所出的一双儿女也是苛待。

    得孝慈章太后偏疼,长公主才知父母庇护,才知姊妹相协,才知人世间也有恣肆快意。

    大半辈子走过来,恩情相缠。

    女帝于长公主,比身家性命还重要一百倍,一千倍……

    女帝要他死,那他就……长公主敛起思绪,摘下鬓间一支钗,斜斜插在张承平心口,“外头的人骂我倚贵欺贱,恃强凌弱,却不知我也是个长情念旧的人呢,夫妻一场,你念着她,我便大发慈悲一回,送你去见她吧。”

    长公主抓起一旁的匕首,手起刀落,稳稳囊在张承平心口,只一声轻嗤,上一秒还在发癫呓语的张承平如同抽去了魂魄,膝盖颤了一颤,发软跪下,人就骨头的跌落在地。

    长公主又抽出尖刃,补十数下,将罗裙染红,身畔再也没有一丝动静,她才丢了匕首,失声大笑,笑着笑着……泣不成声。

    转天值大朝会。

    南平州贪墨案主谋张承平畏罪自戕的消息震惊朝野,刑部尚书李甫孽跪地寒颤,以头戗地,认下看管不严之过。新帝盛怒,当下就罢了李甫孽的官,刑部两名侍郎留职查看,着大理寺会三司共审,究其原由,再做处置。

    下了朝,李甫孽由大理寺差官带走,老爷子官场一生,这把年纪了,好赖是混了个不错的名声,同僚探看,虽上令不得见,却有大理寺卿秦元良亲自帮忙转送好酒吃食。

    “我祖父尚在时,就赞过李大人乃词世间一等忠臣孝子,彼时我与族中子弟稚气未脱,不解祖父其意,时至今日,也不得不叹一句‘老/祖/宗真是慧眼如炬’。”

    “哼。”李甫孽坐在稻草窝上,折着手里的秸秆。

    撩起耷拉的眼皮,笑着骂他:“怪不得人骂你们康王府狡猾多心眼子,你来卖弄奉承,却还先搬出自家老爷子夸奖一番,好不讨嫌。”

    “大人嫌我不打紧,且忍一忍,尝尝我带的好酒。”

    秦元良布菜斟酒,笑着与李甫孽席地对饮,三两杯酒下肚,只觉心窝窝里热腾腾。

    “小子阔气啊,是日新楼的桃花醉。”李甫孽干吃一大碗,砸了咂嘴,又自己抱着酒坛子倒了一碗,连吃两大口,眉眼间尽是笑意。

    跟着啧声摇头,“夸早了,这三十年的桃花醉乃老王妃亲手所酿,老夫早年间跟在主子身边,有幸在青州宣平侯府吃过,你拿崔家的东西来卖人情,可别指望我夸你一句好儿。”

    秦元良出身老康王府,虽是与怡亲王年龄相仿,可论辈分,怡亲王得喊他一声小舅舅,二人同亲同族,又有一起长起来的情分,自是感情深厚,南征军破欢喜关,怡亲王单骑进京都,康王府擅调五百御林卫护其周全,后京都城门大开,也是老康王头一个跪在人前跪拜献上国玺。

    如今怡亲王驻兵南平州,虽有连连战功报上,然天子践祚,朝堂尚未清明,先帝惩治户部留下的一摊子且没收拾妥当呢,哪有闲心理出银子供南平州大动作呢?

    怡亲王等银子打仗,论筹银子的本领,那就非云萝长公莫属了。

    云萝长公主背后站着的是先帝。自南征入关,云中府诸世家高门随行迁至京都,加官进爵,朝廷漏漏指头缝撒出去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经年战乱,国库空虚,九州三十六郡,单岭南赋税就占了国库的一多半,可岭南乡绅门阀盘踞数十载,一个常家霸了平江府,一个林家揽了邵武城,前朝平嘉老儿软硬兼施的跟他们打了几十年的官司,也没能占得上风,岭南的银子可不是那么好要的!

    又赶上凤来二年滇西大地动,凤来六年平江府水患,凤来一十三年南阳□□,后面又塌了个长庆宫,修缮重建,大兴土木,哪一笔使不得银子?

    先帝信奉老庄之道,尊石清观李道长为国师,利民之政,不乏裁汰冗员、冗兵、冗费,精简吏治,轻徭役,轻赋税,银子不在税收里着摸,总得有个盘旋的出路。

    长公主贪墨结势,长袖一拢,能吃得下半个岭南,却从不曾出过大过错,那是长公主的福气,也是大秦的福气。

    至于南平州贪墨案的贼头子是谁,先帝心里最清楚,浩浩荡荡的一场贪墨案,三司会审,拿下一个飞扬跋扈的张承平,也叫长公主这些年的经营功过相抵,还新帝一片朝堂清明,更有一举三利,给北绒丢了块肉骨头,借苏恒之手,引北绒兵入关,有卞原毁约在先,那么当年签下的三十年互不侵犯的盟约便再不作数。

    届时,再由怡亲王率大军西讨,收复北绒全境,指日可待。

    帝王之术,纵身死,亦能定天下之棋局。主子高见,当为大秦后世子孙慕。

    只是,怡亲王远在南平州,一时没瞧清楚京都形式,这一坛桃花醉便宜了他一时口/欲,至于他代长公主认罪,不过是遵主子从前嘱咐,陛下聪颖,未必不知其中内情,他一把老骨头,挨几顿板子,蹲一天大牢,最不济把脑袋掉了他还到底下伺候主子去。

    他十六岁科举入仕,那时官场混荡,有钱高走贫不理,他一甲十六名的成绩,熬了六年也望不见光,实在是没出路,借了五两银子从吏官讨了个仵作的差事方得以糊口度日。

    幸得主子赏识,他一个小吏也能进詹事府听差,站在太和殿上议国之重事,得以编纂天下律令刑法,留名百世,为后人知晓。主子于他,好比伯乐与千里马,万死不足以报知恩。

    “不使称赞,这酒是我秦元良请陶陶吃的,同僚一场,我知陶陶忠义,在我大理寺的地界上,自不能委屈了陶陶。”

    陶陶乃李甫孽小字,秦元良此言,大有拉拢亲近之意。

    李甫孽也不是什么拿腔起调的人,顺着秦元良的话说,喝酒吃肉,憨然大睡。

    小胡总管把大理寺的事情一五一十学给新帝听,共事一场,免不了要偏颇着李甫孽些,“几十万大军在西北扎营,怡亲王里掂量了些……”

    新帝哂笑,“琼玖姑姑担心李甫孽的脑袋,就不怕我砍了长公主的脑袋么?”说着,接常衎递过来的大羽弓,引弦瞄向靶心,一击中的,却因力道不足箭羽又掉落在地。

    新帝眉间笑意散去,只剩愠怒:“扫兴。不好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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