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马精神贺新年！龙腾盛世共乐业！龙祥如意财源广！日进斗金！“日新楼前，胡掌柜一声长喝。
就见两条金龙拨人群远游，跑划船的新郎官儿牵着红绸就跟了上去，新娘子在后头扯着另一头，脚步踉跄，笑着催后头的河蚌姑娘跟上，再有金童玉女，后面财神爷笑吟吟坐在金元宝上，朝看热闹的人群撒钱儿布吉。
跑旱船的是青州、豫州一带的风俗，怡亲王妃辛荣随夫定居京都，连带着将青州的这一样风俗也带了来，只是老理儿扮的是渔翁、渔婆，辛氏经商，便叫人舍了旧一套，只叫些珍珠河蚌来闹，又请了财神爷坐镇，聚财纳福，倒是有另一般年味儿。
“还得是你这日新楼里热闹，人多，烟火气儿接着地气儿，大冷天儿的也觉得暖和。”
说话的女子瞧模样有三十出头，佩翡翠点金头面，藕荷色袄子底下衬了条艳艳的石榴裙，拿竹签子捻一瓣儿橘肉，咬一口嫌酸，又丢回了盘子里，“这果子不好，得是产地的味道才正宗，过些日子我叫家里小子给你送些好的。”
辛荣上前，笑着照她脑门儿上戳，“数你挑剔，大过年儿的，你一声不吱的就跑来了，我丢下一大家子，独来招待你一个，你不知恩，还要埋怨，该是个小没良心的。”
“这又改成没良心的了？”去年她心里可是还在骂冤家呢。
“就是没良心。”辛荣斥她，“儿子成亲你都不来，他二叔哭的跟个泪人儿似的，我家那爷俩背后可是念叨着你这个当娘的狠心，心里眼里只有黄白之物，少了一家子骨肉情分。”
妯娌俩几十年搁合下来，情谊最深，斗嘴的本事也没短过，“大伯子骂小婶子，你这做大娘的不自责担下个管教不严的罪过，反倒过来讹我？”
常娆翘二郎腿，自在将大半身子依进椅子里，乜斜一记道：“我没你那好福气，老天爷疼呵，赏下个能承袭家业的好媳妇，只我一个操劳，一双眼睛盯八方，看住了生意买卖，还得分出些心思在你兄弟你侄儿那儿，天可怜见，劳心劳神，出了你这门儿，我连口自在茶水都没工夫吃呢，你做嫂子的，不说着疼我的话，反倒阴阳怪气儿的拿我撒法子，我性子倔，可不受这委屈。”
常娆嘴上抱怨着受委屈的话，可她摆一副主人家气派，洋洋得意，哪里有委屈的模样。
“罢罢罢，也就老二稀罕你这不饶人的性子，我是说不过你，我也不服，赏你口茶吃，可得堵住嘴了。”辛荣亲自倒了两杯花茶，抱着与常娆一道坐窗户口望外头光景。
“光吃茶可不够我来跑这趟见你。”
“好呀，就知道你是来打秋风的。吃了我饭，还不给人好脸色瞧，颐指气使的摆个款样儿，你要借钱，没有。”
辛荣两手一摊，言语里尽是无奈，“外道的话我也不好在你面前说，只是宫里那位你也是知道的，她那个出身，户部的账，没谁能瞒得过她去，年前你从我这儿划了俩，我寻思着手里攥有半个，过了春儿账上一平，谁也瞧不出。可赶上开春南平州大灾，总不能搬空了国库去救灾，那位自己不舍得来说，叫我那小外甥女儿来开口，里一道外一道亲戚，中间还有咱们小春天站着呢，我短了自己手头使的也不能不给她。”
“割了我一块肉，这才消停了两季，她又病了。”辛荣顿了顿，想了个妥帖的描述，“陈志高那人你也是知道的，那位念着姊妹弟兄间的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话都能商量，姓陈的却是个手段狠戾的……”
话及至此，后面的不必说，二人心里也都清楚。
张承平因早年间屠城坑杀俘虏为世人厌恶，朝堂那些官员一个赛一个的装腔作势，从前写奏疏高歌张承平为‘滇西小白起’的是他们，如今批判叫嚣着要张承平死无葬身之地的也是他们。可真论起罪过，陈君后攘陈之战上在相州上填万人坑，水淹城池，无辜冤死百姓不计其数，张承平罪该万死，陈君后的罪过又有谁敢说呢？
归根结底，不过是帝王之术。
女帝的身子骨恐是不中了，去年称病在应城行宫小住两个多月，皇太女监国，除紧要事宜外，奏疏是一封也没往北边去送。转过春头里，又传出消息得了风寒，陆陆续续，直到夏里常衎从东边请了大夫来，帽儿岛的灵丹妙药服下去，才连着有了一阵儿痊愈的影儿。
“要你三五船生铁，怎么就自揭老底儿的诉起苦了？”
“只三五船生铁？”辛荣才不信她糊弄人的鬼话呢，生铁、轻木，梧州地界上要多少她弄不来？只为这些，何必她自己个儿不远千里跑这一趟。
“还要滇西的三七地榆等百十样草药，你手头上能周转来的，依着市价，我再让你三分的利，不必你这边劳心，我哪儿自有商队来接。”常娆朝门口唤了声琥珀，便见一管家嬷嬷捧着个匣子进来。
“这是谢礼，南平州的仗，且有的打呢，沙漠环境恶劣，大伯身边虽有军医随行，却不是万全。”常娆指了指桌上的匣子，“这还是我家老爷子那会儿收到的好东西呢，前朝昭南政/变，巫医李宝宝牵涉其中，恰逢我家商队在昭南境内，我父亲爱惜他的医术，为他使银子走动，这丹药，便是他答谢我家的。”
辛荣打开匣子来看，一枚九转还魂丹，一枚安宫牛黄丸。皆是护命救人的宝贝。
李宝宝素有小神农的称谓，尸还阳，骨生肉，便是当今医术无二的疯神医，也不及李宝宝风采。
“你要挟我。”
辛荣咬着牙笑，想斥她两句，可话到舌头尖儿，又给生生吞了下去。只要崔浩能长命百岁，平安无虞，她舍些银子东西，又如何。
甘之如饴。
看辛荣收了东西，常娆脸上更添笑意，又提了几个不轻不重的要求，辛荣也都一一应下。
等外头琥珀来催，萧二爷带着围脖子的皮袄上来，夫妻两个笑吟吟百年，乘马车往高阳书院方向而去，瞧不见人，辛荣才松下脸上笑意，目光怔怔，望了望桌上的药匣子，又垂目看向窗外的繁华年景。
常娆找她来做买卖周转银子是常有的事儿，崔浩与萧二爷是自小长大的一家子兄弟，骨肉亲情在那里，割不开，舍不去，常娆买卖上手段毒辣。却不曾待她用过什么心思。
只是……
辛荣将目光落在桌上的小匣子上，常娆为人谨慎，从不做无事生风的麻烦，南平州多山脉，只有西边一片是茫茫戈壁滩，戈壁滩劲头连着沙漠，有赫尔温县的驻军镇守，她说崔浩要去沙漠，沙漠……那可是北绒的国界。
辛荣只觉后脊梁发凉，外头嘈杂的热闹一声也听不进她的耳朵。
女帝大限将至，这个时候他们把崔浩派去了南平州平乱，女帝一死，清流一派与镇国将军一众当乱，北绒王卞原觊觎中原已久，内忧外患，女帝若熬不过这个年，南平州这一仗，便是绝境之局。
“天杀的王八蛋！”辛荣两行清泪落下，再也忍不住的哭出了生，怪不得大军拔营前永昌那小兔崽子抱着他老子哭红了眼，合着爷俩心里都明白，只瞒着她一个呢。
“主子。哎呦！这怎么还哭了呢？”春嬷嬷进来禀事，瞧见辛荣落泪，忙拿出手绢来哄，咬牙跺脚的又骂常家，好端端大过年的来堵人心坎儿，惹了她家主子自己倒拍屁股走人，溜的干净。
等辛荣哭了一通，擦掉眼泪要家去找儿子算账，春嬷嬷才明白方才是自己骂错了人，又双掌合十，阿弥陀佛的求菩萨宽恕自己的口舌之债。
常娆能正大光明的在京都走动，无所顾忌，必是有个缘故，辛荣这边家法刑法摆上，亲自提棍才打了两下，便听钟鼓楼昂声九响。
丧龙钟九响，天子崩。
辛荣手上的棍棒沉沉掉落在地上，整个人踉跄两步，直挺挺朝后栽去。
“阿娘！”世子妃曲氏扑上来接住，崔世子也连滚带爬从条凳上下来，顾不得身上的棍伤，一手提裤子，大声呵斥叫人快请大夫来。又命管家备轿，好端端的丧龙钟突然响起来，宫里要出大事儿。
这边崔家的大夫还没赶来，东宫的崔嬷嬷就先领着人来了。
天子崩殂，皇太女谕令，命怡亲王世子崔永昌接管京郊卫戍军，为统帅，布兵泾川县，北地统军，无诏谕，不得过泾川，违者，斩立决。
“臣，领旨。”崔永昌接过东宫令，与曲氏嘱咐两句，翻身上马，出北城门朝京郊卫戍军去。
街巷上也乱起来了，今儿晚上是年三十，京都城免了宵禁，又有灯会，舞龙，打铁花的热闹，城外各地来赶熬年的老百姓人挤着人凑在一处，猝不及防的响起来钟，老百姓哪认得一声沉过一声的钟响是什么意思，可钟声响后，天玑营的兵纷纷上街，净场撵人，好不怖煞。
外头乱了，宫里倒是安静的可怕。
女帝殡天，陈君后手下御林卫守住了宫中的各个道口，内阁与六部衙门的大臣们奉诏进宫，过了宫门就被请去了值所等候，小太监们抬了两个两个炭盆，值所简陋，寒风冷飕飕的从开开合合的门缝里钻进来，有年纪大的老臣冻得牙齿直打哆嗦，可陈君后的人，岂是他们能问出话来的。
小太监木讷抬头，指着嗓子眼儿张嘴哼哼两声，摇头退下。得，是个哑巴。
至子时，皇驸马常衎声音喑哑的过来请众人到东暖阁，陈君后站在东暖阁的台阶上等着，风吹得像刀子，刮着人面皮过去，涩辣辣的疼，陈君后两颊都红的发青，唇色苍白，束起的发也破天荒的有了几分凌乱，他拉着身揣孕肚的皇太女的手，父女两个立在那里，孤零零的凄凉。
百官站定，总管太监长喝一声：“皇帝驾崩了。”
一霎肃静，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哭声，声声凄厉，感情丰富的抽噎着昏厥过去，有太医上前搭脉，陈君后双眼浑浊，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文武百官，他声音嘲哳，从喉咙眼儿里挤出一句。
“叩拜新帝。”
百官皆寂，一时间不知该拜哪个新帝，皇太女有储君之姿，可陈君后手握西南兵权，又有内阁为势，女帝殡天，陈君后若有意夺位登基，亦未尝不可，这天下本就该是男人的天下，几百年才出过那么一位比男人还要厉害的女皇帝，该是还政于男子的时候了。
文臣这边不作答，严胜与兵部、礼部、刑部这边众人纷纷上前，在皇太女面前磕头跪拜，高呼‘吾皇万岁。’内阁与文官见势，紧紧跟上，也高呼万岁。
皇太女叫起，又跪拜陈君后为太后，安居仁寿宫。
皇帝殡天，京都城一带的寺庙道观，皆鸣钟三万响，国孝在身，大过年的家家户户也撤下了红绸新灯，天下缟素，也梧桐街的牌坊上也挂了歇业二字。
京都城内吃酒说话的地儿，也就日新楼稍微热闹一些，丝竹管弦一类撤下，吃饭品茶的人反倒多起来了，眼下暂时看是新帝更胜一筹，先皇殡天那日占了上风，可眼下登基大典未见，女帝还未入帝陵，苏家几位也远在地方正朝京都来奔丧，而能坐镇主持大局的怡亲王却在南平州忙着打仗呢额。
娘亲舅大，要是怡亲王就在跟前儿，有怡亲王这个亲娘舅盯着，新帝的龙椅也能坐的安稳，可惜了，怡亲王不在，等过几日苏家几位外放的进了京，指不定又该如何呢。
朝臣们私下里各怀心思，却不知被他们猜疑的父女两个，这会儿正为着个安置的帝陵跟礼部的人吵的不可开交呢。
“先帝留下的口谕，百年后要留在云中府，为我大秦镇守西北之地，什么风水不风水的，天大的风水，难不成比先帝的口谕还要重要？”
皇太女坐在惠芳斋的小几前，手边的砚台旁，还摆着从前先帝用过的眼睛，陈太后坐在小几另一侧，手上盘着着串佛珠，眼睛眯起，越听礼部的话，面上神色越是凝重。
“从前先帝在的时候，你们也是这么同主子说话的？”陈太后脾气不好，从前先帝面前他也敢板着脸斥人，今时袒护新帝，面上厉色更是严肃三分。
“臣……臣该死。”礼部尚书孙大海跪在地上，脑袋贴地，恨不能有个地缝儿教他钻进去才好，先帝一走，宫里哀色一片，外头那些眼瞎的都盼着看热闹，盼着太后与新帝鸡飞狗跳的斗一场才好呢，可他们那些个榆木脑袋是真空荡荡的只会往里头装水，一点儿正经东西也没有。
那些人怎么不想想，那可是陈志高陈太后唉！陈太后疼闺女，从前太子太傅、少傅，哪个没在陈太后手底下吃瘪，他们盼着父女成仇，岂不知宫里两位主子也盼着识别忠奸呢。
“刘……刘监正，这风水之说，许是还能再看看，咱们再看看。”孙尚书好言相劝，希望同僚不要迎难而上，没有困难硬是给自己制造困难、
“还要怎么看？我师承张天师一门，风水一类，再没有比我这一门看的更好。”刘监正虽在朝为官，却也有道家心性。大秦帝陵有千年龙脉，最宜帝业传承，那云中府苏氏祖坟小小一土山包，他早年间就已经奉皇命去瞧过了，不及帝陵。
女帝千秋功业，自是要葬在帝陵。
“你这个老顽固啊！”新帝骂他。
孙尚书爱才，赔笑脸又劝，刘监正不畏强权，分毫不肯让步，刘监正是正经拜在张天师门下有师父传承的，他不松口，就是新帝也没有法子，陈太后看不过，将人带了回去，好一番劝说。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加上用了点儿不为外人道的手段，才叫刘监正那里改了口。
“云中府风水也好，虽不及帝陵，可有圣文神德皇帝坐镇庇护，女帝安葬于云中，镇西北八郡，为天下邺。”刘监正一脸苍色，忍着豆大的汗珠珠子在太和殿上请旨。
刘监正有窥探天机的本事，他开口说女帝葬在云中好，那必然是云中更好。偶有异样的声音，也不过细微之声，经人一两句反驳，也消没于嘈杂议论声中，不见于世。
率瓦抬棺，新帝送出京都城外，后由纪国公苏英护送窆封。
陈太后择下吉日，为新帝登基大典，皇驸马常衎为君后，夫妇携手，登高台焚黄表祭天，告于大秦诸位先皇知。
登基大典过后半个月，长春王苏涆风尘仆仆的来京奔丧，却见到先帝北上葬于云中，新帝登基，册封皇驸马常衎为君后，陈太后监国，朝堂上下无一人敢有妄议。
“日他奶奶！你们这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狗杂种们！你们坑害我家妹子是不是！老子去年秋里回来的时候，我妹子还好端端的呢！我妹子身子安康，跟老子的书信里也没提过什么病啊，灾啊的，怎么就病重不治，撒手人寰？”
“放你娘的屁！”
长春王苏涆是苏家第十子，生性醇厚，有些磨不来弯儿的憨气，却是待女帝最忠心的一个了，不然也不能把他放在南海离帽儿岛最近的地方驻兵。
“陈志高你这个忘八羔子！你个崽种！你把我妹子怎么了！你欺负我妹子身边没人！你个小瘪三！你下了黑手是吧！你个坏水没爹妈的东西，你害了我妹子是吧！”
长春王跳着脚在仁寿宫外一蹦三尺高，他一双晒得黢黑的大黑脸，浑身胀着傲然气，飞脚踹在仁寿宫的大门上，里面顶门的小太监七八个栽倒，纷纷哎呦着拍屁股起来。
“好！你个没仁义的东西！”长春王一边骂一边哭，黑乎乎的脸上憋着愤懑的红，他大巴掌擦眼泪，咬牙泄愤，“皇天后土瞧着呢！你害我妹子，老子必杀了你！”
长春王又踹一脚，一掌厚的宫门从中间破了个洞，碎了的木屑飞了一地，顶门的小太监倒了一片，陈太后站在门后，一张冰冷的脸上要寒出冰来。
“苏涆，你要发疯，滚去南海疯！别在京都找死。”
陈太后探白军出身，年轻时也是镇北军里身手最好的一个，他随先帝南征北战，便是这些年入后宫过了几日安稳日子，可出于私心固宠，也不曾断过拳脚功夫。
“找死？妈的，打一架！”
“啊！”苏涆高喝一声，疯牛似的朝陈太后挥拳，陈太后身手厉害，苏涆也不弱于他，苏涆天生神力，又上过战场操/练，一招一式，皆是奔着陈太后命门而去。
二人动手撕打，远远的有一銮驾近前，新帝高坐在上面，不住的催促抬轿的小太监再快一些，常衎护在左右，怕她太急，一个不小心跌下来，更怕抬轿子的不稳，有个磕碰，伤到她跟肚子里的孩子。
“十舅舅！”銮驾停在仁寿宫外，新帝站在上面拖着肚子骂。
“阿舅！”
尖细的一声叱骂，苏涆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挥到一半儿的拳头也灰溜溜放了下来，苏涆慢慢回头，脸上挤出一丝苦笑，看着身后气势汹汹的外甥女，龇牙咧嘴，露出讨好的笑，“小……小月牙，你……你……”
“阿舅好大的胆子！”新帝气鼓鼓上前，揪着长春王的耳朵把人拉到跟前，前后看了看，又围着他转了一圈儿，见他身上没有太严重的青紫，脸上颜色才稍微有些好转。她爹爹功夫一顶一的好，别说是她十舅舅一个人了，就是十个苏涆来了，也不够她爹爹练手的。
“阿舅大老远的从南海回来，进了宫不先来看我，竟头一个跑到我爹爹这里打架？怎么？阿舅要在我眼皮子底下，跟我爹爹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新帝到底是偏向陈太后一些，她站在人前，老鹰似的张开翅膀，将陈太后护在身后，“我母亲走了，十舅舅若不念旧情再来欺负我爹爹，就休要怪朕不论亲戚情分了！”
长春王脸上黑一阵白一阵，眼睛定在新帝高高挺起的大肚子上，叹一口气，好言好语的说话，“谁欺负他了？是……是他们给我来信，说你爹……说你爹他给你母亲下药，你母亲身体好着呢，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没了？”
提到先帝，长春王面上委屈更胜，“他不害你母亲，我又岂会找他拼命？”
“一派胡言。”新帝眉头紧皱。
哪里以讹传讹的混账话，也是能信的？连带着看长春王的眼神都冷了几分，从前她只当十舅舅是心性纯良，人顽固了一些而已，可今日再看，恐怕不止是顽固了些，耳根子软，还容易被说动，忠心是足，能力恐是欠缺了些。
“才不是胡说呢，我有证据！”说着长春王从身上的荷包袋里掏出一叠纸，展开了递给新帝来看，“喏，小月牙。你自己瞧瞧，这是不是你母亲一年来吃过的药方？”
新帝不懂医药方子一类，身边的常衎却是懂得，常衎接过来看，脸色也变得明灭了些，冲新帝细微的点头，然后同长春王问：“这方子，十舅舅是打哪里来的？”
长春王手里的药方，确实为真，然而，并不是从宫中太医院里开出来的。从头一张起，就是帽儿岛的大夫来开的方子，一直到最后一张方子，那是先帝生前主动要求给开的一张回光返照的补气秘方。这些东西，只由詹事府中舍郎王子瑜留存，太医院都不曾有档，长春王又是怎么拿到的！
“自是别人给的！”长春王脸红脖子粗。
打量着常衎，上下看了看，抿着嘴问：“你是常家那小驸马吧？”
说罢，长春王脸色顿时一变，指着常衎就骂：“好啊，小兔崽子，爷爷还没找你呢，你倒是聪明自己送上门儿了。这方子是你家养的大夫开出来的，陈志高是主谋，你就是帮凶！”
长春王先诬陷陈太后，新帝脸上就已经有了怒气了，转脸儿又开始往常衎身上泼脏水，新帝再也受不了他一个大夯货大太阳地儿里站着胡说八道了，上前揪了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的打他几巴掌，将人从仁寿宫里领了出去。
长春王一辈子横冲直闯，一副谁也不怕的性子，可这辈子就怕有三个人，小的时候怕他老子，苏老爷抬抬眼，他就浑身发抖的你嗫喏着嘴唇不敢说话。
长大了怕他妹子，他妹子笑吟吟的小脸儿跟画上的神仙似的，长春王稀罕他妹子稀罕的紧，他性子憨，别人都欺负他，家里的弟兄们也都跟他耍心眼儿，只他妹子对他好，嘴上凶巴巴的，实则心里最护着他了。
后来，他妹子生了个闺女，乖乖哩，软绵绵的一个小娃娃，搂着他的脖子喊阿舅，就连天上的神仙，也不及他的小外甥女儿招人稀罕，小外甥女儿举着糖葫芦给他吃，还夸他是这世上最厉害的舅舅。小外甥女儿丢开月亮，丢开星星，什么也不要都得要他这个舅舅。
小外甥女皱皱眉，苏涆这心里啊，比拿刀豁开个口子都要疼。
这会儿子，新帝歪在东暖阁的软榻上，帕子盖着脸，帕子底下，一脸愁容，苏涆在靠窗户的罗汉床上坐着，跟前站着的都是宫女太监，姓常的小子在墙边的六寿玫瑰椅上坐着，没人说话，摆钟在外间滴滴答答的吵得人心烦，苏涆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我……我错了，别气了嘛。”苏涆挤着眼睛道歉，他身材高高大大，往新帝面前一站，跟只大黑熊似的。
“……”新帝翻了个身，并不理他。
“小月牙，舅舅错了。舅舅不该打人，舅舅应该讲理，先跟他讲理，他输了理，舅舅再打。”苏涆一边说，一边给新帝跪下，老老实实的放低了态度，“舅舅真知道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舅舅这回呗。”
新帝听见膝盖跪在地上的动静，咬着牙嗤声，教他起来，千言万语都堵在舌头尖儿上，可一百句话也不知道说哪句出来能够叫这老犟劲儿明白过来。
也是关心则乱，新帝这边气的一个头两个大，没有心思去处置这些，常衎便上前来替她发问：“阿舅不如同陛下说说，这些方子，乃詹事府所收，阿舅手里既然能拿到誊抄出来的方子，必是有人千里做人情，不辞辛苦的给阿舅送去南海的。”
依着苏涆的性子，给他一百年的工夫，他也想不到使人手在詹事府做眼线，还弄了先帝吃过的药方收着。必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要借苏涆的性子和新帝对苏涆的纵容，将京都城地下深不见底的池水给搅乱，浑水摸鱼，从中得利罢了。
“是……”
“阿舅不能说么？”常衎循循善诱，“阿舅若是为大义替那人有所隐瞒，那便是保了那人，却害了陛下。”
常衎眼神朝新帝看，苏涆飘忽不定的目光也跟着去看新帝。
“陛下乃天下之主，君臣父子，大义之前，还有忠君二字呢。”
苏涆眉心紧紧皱着，似是在犹豫不决，“可……”
常衎抿起嘴笑，也不再好言相劝，而是好奇的反问一句，“莫不是，那人在阿舅这里，比陛下还重要呢？”
“没有！怎么可能！”苏涆连连摆手，摇头如拨浪鼓，连连否认。
哪里有人比他小外甥女还要重要？
“说就说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苏涆跪着挺直了身子，脊梁骨正正的直，“是苏二给我的，他在京都城呆着，什么消息自然都比我便利的很，赶着夏天那会儿我叫人给家里送了几筐子芒果，宫里也有，你几家子舅舅那儿也有，你崔家舅舅那里也有，送东西的兵回去的时候给我带了封信，说是苏二给的。就提了一嘴你母亲病了的事情。”
“后来我写奏疏，问你母亲的病好没好，你母亲说只是小风寒，不曾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可后面大考的时候，苏二又叫人给我送了书信，说你母亲病的更重，还给附上了太医开的方子，我又不懂医理这些，远隔千里开外，又恐你母亲真的病重，叫人担忧，就找府里的大夫看了方子。”
“起先方子还好，都是些固本养神的，可年里最后一封，大夫却说不对劲儿，那是把人掏空了身体，要人命的方子！肯定是陈志高！他爱权势，他嫌你母亲夺了他首辅的位置，将他拘于后宫，他不甘心！”
“这些话也是苏二教你的！”新帝忽然睁开眼睛，乜斜着瞪想苏涆。
“这……”苏涆缩了缩脑袋，抿起嘴，好一会儿才道，“这是我从别处听来的。”
“从谁那儿听来的！”新帝又问。
苏涆小声道：“小十一说的。”
苏季是苏家第十一子，比苏涆只小一岁，苏季心性浮躁，先帝登基后，给苏家几子封官赐侯，唯独苏季给的最差，虽是顶着个侯爵，却一日京都城的日子都没待过，外放去了蓉城，天高路远，又有蓉城王在上头镇着，要风不得风，要雨不得雨，最是憋屈苦闷。偏偏苏季又是个好大喜功的性子，苏季爱做官，也爱摆官腔，拿官势。
苏季小心思最多，他在苏涆面前说道这些，恐怕是早早的有心而为之了。
“十舅舅交际繁忙啊。”新帝骂他，“除了这两家，十舅舅还与苏家哪位有干系？”
“还……”
苏涆言语彳亍，被新帝瞪了一眼，老老实实把自己私下里的那些个小动作全都交代清楚了。
“我还听了苏老三的规劝，自己先一步进京，后面……”
“后面怎样！”
“后面叫副将带了南海的兵……来，要是陈志高不降，我就带人逼着他降，也得叫他给你母亲陪葬……”苏涆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后面，已经隐隐有听不清楚的形式了。
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如一颗平地惊雷，炸的新帝与常衎两个五雷轰顶。
“苏涆！”新帝的声音越来越尖细了。
她气到连舅舅都不喊了，题名道姓的叫苏涆的名字，一根手指戳在他脑门儿上，“你……你……”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更厉害的骂人的话。
“十舅舅糊涂。”常衎盖棺定论。
新帝道：“糊涂？他是老糊涂！带兵进京？苏涆你要反啊！”
要反两个字儿，钻进苏涆的耳朵里面，他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
地方武将带兵进京都，无非是两个原因，第一为清君则，打着为帝王的名义，挟持天子，称霸一方，第二……第二也是为了反啊，无诏进京已是死罪……
“我……”苏涆自己这会儿反倒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他伸了伸脖颈，像一只黑黢黢的大鹅，引曲向天，好一会儿才道，“我本意不是如此……”
他只是气上了头，想要给他家妹子报仇。
如今坐朝的是他小外甥女，他反什么？谁要反他外甥女的朝廷，他苏涆第一个不依。
“十舅舅啊！十舅舅！”新帝咬牙切齿。先帝病重的消息一而再，再而三的瞒着南海那边，就是怕苏涆这个大夯货一根筋的犯迷糊，受人蛊惑了会做出些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瞒来瞒去，结果倒好。
反倒是把人给招惹到了最不能走的那一步！
“十舅舅哪里也不准去！就在惠芳斋西边的厢房里呆着，在朕眼皮子地下，谁也不见，谁也不准见。”女帝恨铁不成钢，又锤他两下，命人将严胜叫来，再召了兵部尚书。
南海的兵进京，没道理一声不吭再把人撵回去，苏涆犯了过错，但罪不至死，这些兵，总要拿出个正当的理由，别的都先放在后面，得先要替苏涆把这件事情给搪塞过去，保住他的性命，日后再说别的。
得益于长春王在陈太后的仁寿宫门口一通口不择言的骂娘，第二日早朝，就已经有言官将叱责长春王的奏疏递到了御前。
陈太后有大功绩，又是与先帝举案齐眉的名分，纵是有不喜陈太后为人处世的，也不能容忍一个外姓王爷指着大秦太后的鼻子来骂。
“……长春王此番行为，罪名当死。”
不敬皇权，别说是当死了，就是千刀万剐，诛九族的处置，都不为过呢。
新帝肚子一天大过一天，如今坐在龙椅上，已经隐隐有瞧不见足尖的形势了，她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摆弄着手边的奏疏，她不说话，底下的朝臣却没有那么容易好打发的。
一个接一个的开口，提起了长春王犯上的罪过，大家伙便如数家珍的翻出了不少从前长春王做过的那些个糊涂账。
国丧之际，镇国将军的脑袋还好端端的在脖子上呢，新帝登基，长公主府也解了圈禁，听南平州传来的消息，先帝驾崩的事情传去了北绒，别看怡亲王前些日子仗打的好，威风凛凛好不霸气，过些日子万一北绒的大军趁乱打过来，到时候南平侯苏恒有了外援，怡亲王一个断了腿的跛子，不过是仗着祖宗老子的那点儿功绩，花把势的混个好名头，还真当他能战无不胜呢？
京都城的这潭死水啊，还是乱了才好。京都城的水越乱，水底下的鱼，才能养的越大呢。
新帝嘴角牵起笑意，前一瞬还在讨论张承平问斩的事情呢，这些见风使舵的老油子，一个个不敢叫张承平死，却撒法子使气，把矛头转向苏涆这个外来客的身上。
不愧是京都城养出来的泥鳅，踩高捧低，真有他们的。
等众位大人热热闹闹讨论出了长春王的罪名，最后由内阁马大人上前谏言，将大多数人的意见统一。
“长春王罪名当死？”新帝笑着抬眼看向马大人，点了点头，“还得是内阁，是会总结的人，平日里你们写条子上的谏言，就很有见解，今日临场发挥，更是本事了得。”
马阁老在官场走动多年，对先帝和如今这位新帝的脾气都有所了解。
旁人听新帝一番肯定的话，脸上也见笑意，当是新帝夸奖认同呢，只有马阁老与几位御前近臣听出了认同背后的话外之音。
“陛下……这也是新明律法里写下的条文。”马阁老默默擦去额角的汗，按下扑通直跳的心口，语气和善一些，小心替自己开脱，将责任全都推在一个新明律法上头。
“哦，新明律法？”新帝点头，想了一下，不见她开口，殿下站着的常衎便道，“陛下，新明律法乃刑部李大人所著，今日李大人也在朝堂，不如问问李大人的意见？”
李甫孽这些日子已经不多管刑部的差事了，本来他借身子不适，告病在家，为崔氏自腾了位置，可这几日崔世子被新帝指去了泾川县，与京郊卫戍军当差，刑部各项事情有往六部衙门呈递的，还有内阁相关事宜也得有个能出来说话的人，得新帝示意，李甫孽‘垂死病中惊坐起’，每天坐着软轿，拖着病体也得替崔世子站好最后的一班岗位。
浑浑噩噩中，李甫孽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半张着嘴，一把年纪了，扭过头来，先站在原地喘着大气儿换了一会儿，才似醒非醒的从鼻子挤出一声“啊？”
“小主子说的是，听小主子的就是。”得，方才大家伙儿觉得李大人八成还在梦里呢，这会儿就能肯定了，十成全在梦里呢。
李甫孽为先帝门生，先帝作践，李甫孽便跟在先帝身边了，多年君臣情谊，李甫孽有时话说的急了，也常在朝堂上喊先帝一声主子，喊皇太女一声小主子，如今皇太女坐朝，李大人浑浑噩噩间脑子没转过来弯儿，叫错了喊一声小主子，虽有不敬，却没人敢指出来说他一句不是。
可默声一会儿，有聪明的却反应过来了。
还得是李甫孽这个老东西是个机灵鬼啊！他喊一声小主子，看上去是装疯卖傻，实则却是念了老主子的恩，又在小主子面前卖了个好。
李甫孽随先帝这么多年的臣子都能酌情允他喊一声主子、小主子，苏涆自小随先帝左右，多少次出生入死，一腔忠心，天地可鉴，苏家没入宗室，可新帝尚为储君之时，能受她一声舅舅的，也只长春王苏涆、纪国公苏英，与德番王苏春这三个矣。
一个臣子尚能酌情，人家长春王还担着一声舅舅呢。新帝有意为长春王开脱，李甫孽八百个心眼子都拿出来，顾念着同僚之情，要拉大家活儿一把，这会儿再有犯倔强的，那就是蠢货该死了。
有一个明白过来的，就有两个明白过了。
先转了风头，有人开口求情，自然慢慢就把方才马阁老说的那些给驳背过去了。
新帝满意点头，朝臣们能退一步，新帝自然也愿意给个人情，也跟着退一步。隔日，镇国将军斩首处死的事情定了下来，将军府除张承平外，阖族流放蓉城。至于该掉脑袋的张承平，奏疏里没有蓝笔朱批，八成是国丧在身，砍脑袋不好，新帝不提，也没人多一事开口，来触这个眉头。
蓉城在大秦西南，蓉城繁华，可去蓉城的一路，却是凶险万分，沟壑巉岩，高不可攀，流放蓉城，一路上枷锁镣铐在身，十死一生，也不为过。
可叫张家阖族流放蓉城，也不能说新帝没有酌情。张承平在滇西从军起家，历来经营一应，也都在滇西。蓉城与滇西最近，张家的人去了西南，可比留在京都多有照应。
张家流放那日，长公主的马车将人送出京郊六里亭外。
“一路珍重。”长公主抱着几位嫂子妯娌泣不成声，她深爱着张承平，自是拿张承平的家人做自己的家人来待，这么多年的情分，长公主与张承平贪墨下来的那些银子，张家这些人全都受用了，如今犯了事儿，张家为此受到牵连，可一点儿也不冤枉。
“大嫂也保重。”张承乐拱手作揖，跪地给长公主磕了三个头。
他没有多说一句，只这一个磕头的动作，长公主便全都明白了。张家的人都走了，钟家这门姻亲保全了张家最小的姑娘张婉，也不好再与张家多有联系了，如今张承平一个人留在京都，孤家寡人，唯有长公主一人能为张承平走动，给张承平求来最后一线生机。
望着绵延的流放队伍，长公主站在六里亭的送别台上，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与二十多年前的一幕重叠在了一起。
那时苏南枝还是储君，南院王处死，南院王府阖族流放。
她为自己受过的苦难不平，她嚎啕大哭，她去找苏南枝告状，她一口一个梅梅，求苏南枝救她。
苏南枝啊，苏南枝待她真好。
苏南枝杀了南院王府阖族，储君的位置还没坐定，就先落了个暴戾狠毒的名声，苏南枝真厉害，无所畏惧，就像太和殿里那枚金印，光芒万丈，那是世间最厉害的权利。
可她呢？她害怕了，她怕的瑟瑟发抖，她怕姨母责怪，她怕姨丈埋怨的眼神，她怕满朝文武指着她的鼻子骂她霍乱储君，她就像一个贼，做过祸事，撒腿就跑，将一切指责与义愤填膺的愤怒，全都留给了苏南枝。
苏南枝真好，总是那么的好，苏南枝护着她，爱着她。
长公主擦去眼角的泪花，她摸着自己的脸，突然发笑，笑着笑着，就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脆生生的，引得跟前嬷嬷来看。
“不打紧，风吹得人迷糊，我怕自己糊涂，清醒清醒。”长公主笑着屏退众人，立在原地，被风雪裹满了大氅。
白茫茫的一片，人与山石草木混为一体。
直到远处的官道上再也看不见人影，天地万物，似是被大雪吞噬，一切化为虚与无边无际的白。
终于，长公主木讷的挪动脚步，大氅上的雪也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掉落。
她朝身后轻轻吩咐：“过了六水河，就叫他们动手，一个活口也不留，四百一十五个脑袋，少一个，本宫叫他们全部陪葬。”长公主眼底闪过狠戾的光，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个随心所欲杀人无度的长公主。
“是。”风雪中，冯希一身铠甲，领命退下，马蹄声起，渐渐也跟着没入风雪。
长公主的动作不小，她调了公主府的亲兵，宫里的新帝自然是知道的，可新帝知晓，却不过问，未尝不是新帝纵容着由长公去做的事情。
张承平与长公主在京都经营多年，门客学生，遍布朝野，先帝纵容，长公主各种无端祸事在先帝眼睛里都是可以被包容的。
然，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帝殡天，新帝坐朝，从前那些能被纵容的，如今早已不能了。
先帝为了长公主，或许能留张承平一条性命，可在新帝这里，却是不能。
新帝要朝堂清明，张承平要死，张家的那些旁支余孽，一个也不能留，留了他们，就是为新帝添祸，日后借着张家的名义，又会再生事端。
长公主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擦了擦滚烫的眼泪，嘴角嚅糯，用近乎于细微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呢喃了两个字，“梅梅……”
三日之后，张家流放的族人为山匪所迫，四百一十五口竟无一个活口，新帝大惊，六水河山匪猖獗，实在是触犯众怒，新帝下诏，命天玑营副统领冯希率五千精兵，到六水河剿匪，还百姓清明。
张承平在大狱里得知这一消息，傲骨铮铮的一个人，一夕之间忽然苍老了，平日里挺直的脊梁骨，也弯了下来。一夜白发，他望着水碗里的自己，惶恐无助，哪里还有几日前的傲然。
“凤来。”
长公主一身华服，领着奴仆丫鬟来刑部天牢。
张承平从水碗里抬头，看向走近的长公主，那是他的妻子，是他拜了天地，拜了父母的妻子。
张承平望着她，嘴角漾起笑意，开心地喊了一句：“孙姑娘！你怎么来了？”
一霎，长公主嘴角笑意顿失。
在原地站了站，才敛起眉眼，继续笑着进来，“孙岚死了，我叫木安烟。”
“木安烟……木安烟……”张承平讷讷重复着长公主的名字。他一时间怎么就记不起来木安烟是谁？
他不认识什么木安烟啊……
他成了亲，娶了妻，他娶到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那小姑娘，可爱得嘞，生着小兔子一样的白的牙齿，也像小兔子一样胆小，她胆子那么小，却又胆子那么的大。
一身戎装，就站在他的面前，看他眉峰蹙起她也不怕。红彤彤的耳朵，更像只小兔子。
“你这一出，是要跟着我打仗去？”张承平问她，声音冷冰冰的，怪吓人呢。可他心里生气呢，态度自然不好，气她好好的官家小姐不当，凭白的穿了身男人的衣裳就跑出来，真是惯的她了。
面前的小姑娘身量不高，皮肤白得发亮，就是再涂一层锅底灰，也能叫人一眼瞧出来性别。
孙岚面对余辉而站，整个人被蒙上了一层柔柔的昏黄。
张承平家里有个妹妹，最是顽劣调皮，小名叫做浓浓，他家浓浓若是敢偷偷这般，定是要打折了腿，关在府里，再不叫她胡乱出去跑的。
张承平不悦地抿直了嘴角，又问她：“你偷偷跟着我们出来，你爹知道么？”
“知道。”孙岚身后背着太阳，站立不安，挓挲着小手，局促作答。
“嗯？”张承平翻眼皮哼了一声。
孙岚忙转移了眼神，改口道：“不知道……”
“作死。”张承平眼神越加锋利。
小兔子怕的要命，可又不舍得怕他。眼珠子游弋乱转，想破了脑袋，才找出一句打破眼前僵局的话：“承平……承平哥哥……我饿……”
“饿死活该，哪个大家闺秀像你这样？胆大包天，肆无忌惮。”张承平骂她，可他的耳朵反倒是悄默默的红了起来。她……她喊他哥哥，小兔子，真是个小兔子。
“承平哥哥，我饿了。”孙岚见他面上颜色有所缓和，鼓足了勇气上前，触了触那满是老茧的大手。
张承平翻她一个白眼，转身离去，走出几步，才扭头呵斥：“过来吃饭，站着等饿死么？”
张承平言语狠毒，脸色也像滇西的沙石地一样难看，可孙岚却扬起了嘴角，紧紧握住手上的大手，然后嘴角裂开，紧紧的抓住，半点儿不舍得松开。
“只此一回，再有下次，就是你爹来了，也得军法处置！”
“嗯！”
入夜，张承平让出了自己的简易褥铺给她住。
自己则在远远的一角，拿木板子搭了个窝，又裹上皮袄，才对付着合衣睡下。
野地里的夜晚半点儿也不安静。
冬气未过，地上潮乎乎的，寒意逼得人睡不稳妥。
虫鸣声，鸟叫声，还有新兵蛋子哼哼哧哧的受苦声，此起彼伏。
孙岚躺在小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
那是张婉母女俩耗时一天，一针一线亲自给缝出来的。新花弹的宣和，又拿松香熏过。不是闺房里的味道，可闻在鼻息，却有一股叫人安心的镇定。
“承平。”小兔子侧着脑袋看向黑暗中的某人。这一回，她没有借哥哥的称呼，只有承平两个字。
没有人作答。
孙岚抓紧了身前的被褥，自顾道：“我知道你醒着呢。”
还是没有人回她。
“张承平。”小姑娘满心紧张加上他不肯理人的委屈，攥紧了手，终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要好好的打胜仗，等你回来，我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她声音颤抖，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冰冰凉地滑入发间。
墙角终于有了动静。
黑夜中，张承平将手按在心口，也安耐住了刹那地悸动。
“不好。”张承平平淡作答。
孙岚猛地坐起：“为什么！”小兔子变成了浑身炸毛的兔子，凶巴巴的，更可爱了。
他想伸手揉乱她一身的温顺，又不敢伸手，生怕戳破了心底最后一块柔软，终是低下眉眼，冷冰冰的回她：“没有为什么，不喜欢你罢了。”
不喜欢三个字，如高山一般，刹那间压的孙岚喘不过气。
夜声聒噪，又添一缕啜泣。
有人为一句不喜欢哭了一夜，有人为一夜哭泣念了一百遍清心咒。
待东方既白。
张承平将人送至回京的小道，又再三嘱咐送人回去的小将，一定要亲眼看着她进府。
“我等你回来。”小兔子红着眼圈道。
“芳华易逝，孙姑娘还是早些嫁人为好。”他声音平淡。小兔子咬了咬嘴，只当没有听到这句。她从怀里掏出一枚平安符，霸道地塞进他的手中：“后面的名字是我亲手写的，又给菩萨捐了香火，肯定能佑你平安！”
张承平淡淡垂眸，看了看手里的平安符。
这次，他没有推脱，将东西攥在掌心，挥了挥手，道：“回去吧，再拖一日，你爹怕是要满城找人了。”
孙岚翻身上马，在马上擦去眼泪，又是那个京城天不怕地不怕的飒爽姑娘。她跑出去一里地，打马又回，扥紧了缰绳，扯脖子喊道：“你得活着，回来娶我！”
迎着日出的方向，那抹倩影没入官道尽处。
张承平展开手心，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固执而又大胆的思念。他将平安符翻了个面，看到张承平三个字，抿直的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嫌弃地念叨一声：“字真丑。”
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其叠好，放在怀中最靠近心口的地方。此后大小战役，他几次躺在病榻上睁不开眼，危急存亡之际，总有一个聒噪的声音在他耳边喊了又喊。
“回来娶我，你要回来娶我的。”
那姑娘像风里的铃铛，叮叮咣咣，吵得他不得好眠。
撵不走，吼不怕。
饶是威风凛凛的张将军，也得提一口气，打起精神好好活着。
后来呢？
张承平望着面前有着兔子牙的小姑娘，眼睛不由的眯起来笑，张承平望着她，也望着自己年少时那场最美好的梦，他指尖轻轻抚在他的小兔子的面腮，轻轻的，更轻轻的，他生怕有丁点儿粗鲁，揉破心底最柔软那处。
“孙姑娘，我……”张承平面有羞赧，少见的红了脸，他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凑近在他的孙姑娘脸上啄了啄，还嫌不够，又张嘴在她柔软的唇上啄了啄。
“岚岚，我一直听你的话呢，我活着呢，活着娶你，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
张承平眼里是幸福，是笑，是称心如意的满足。
他望着长公主，望着他最美好的梦。
“孙岚她，死了。”长公主看着他，也跟着笑。长公主一向如此，她以张承平的快乐为快乐，张承平高兴，她就高兴，可是今天，她忽然就不想让张承平高兴了。
“孙岚她，死了呢。”长公主一字一句，生怕张承平听不见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就见两条金龙拨人群远游，跑划船的新郎官儿牵着红绸就跟了上去，新娘子在后头扯着另一头，脚步踉跄，笑着催后头的河蚌姑娘跟上，再有金童玉女，后面财神爷笑吟吟坐在金元宝上，朝看热闹的人群撒钱儿布吉。
跑旱船的是青州、豫州一带的风俗，怡亲王妃辛荣随夫定居京都，连带着将青州的这一样风俗也带了来，只是老理儿扮的是渔翁、渔婆，辛氏经商，便叫人舍了旧一套，只叫些珍珠河蚌来闹，又请了财神爷坐镇，聚财纳福，倒是有另一般年味儿。
“还得是你这日新楼里热闹，人多，烟火气儿接着地气儿，大冷天儿的也觉得暖和。”
说话的女子瞧模样有三十出头，佩翡翠点金头面，藕荷色袄子底下衬了条艳艳的石榴裙，拿竹签子捻一瓣儿橘肉，咬一口嫌酸，又丢回了盘子里，“这果子不好，得是产地的味道才正宗，过些日子我叫家里小子给你送些好的。”
辛荣上前，笑着照她脑门儿上戳，“数你挑剔，大过年儿的，你一声不吱的就跑来了，我丢下一大家子，独来招待你一个，你不知恩，还要埋怨，该是个小没良心的。”
“这又改成没良心的了？”去年她心里可是还在骂冤家呢。
“就是没良心。”辛荣斥她，“儿子成亲你都不来，他二叔哭的跟个泪人儿似的，我家那爷俩背后可是念叨着你这个当娘的狠心，心里眼里只有黄白之物，少了一家子骨肉情分。”
妯娌俩几十年搁合下来，情谊最深，斗嘴的本事也没短过，“大伯子骂小婶子，你这做大娘的不自责担下个管教不严的罪过，反倒过来讹我？”
常娆翘二郎腿，自在将大半身子依进椅子里，乜斜一记道：“我没你那好福气，老天爷疼呵，赏下个能承袭家业的好媳妇，只我一个操劳，一双眼睛盯八方，看住了生意买卖，还得分出些心思在你兄弟你侄儿那儿，天可怜见，劳心劳神，出了你这门儿，我连口自在茶水都没工夫吃呢，你做嫂子的，不说着疼我的话，反倒阴阳怪气儿的拿我撒法子，我性子倔，可不受这委屈。”
常娆嘴上抱怨着受委屈的话，可她摆一副主人家气派，洋洋得意，哪里有委屈的模样。
“罢罢罢，也就老二稀罕你这不饶人的性子，我是说不过你，我也不服，赏你口茶吃，可得堵住嘴了。”辛荣亲自倒了两杯花茶，抱着与常娆一道坐窗户口望外头光景。
“光吃茶可不够我来跑这趟见你。”
“好呀，就知道你是来打秋风的。吃了我饭，还不给人好脸色瞧，颐指气使的摆个款样儿，你要借钱，没有。”
辛荣两手一摊，言语里尽是无奈，“外道的话我也不好在你面前说，只是宫里那位你也是知道的，她那个出身，户部的账，没谁能瞒得过她去，年前你从我这儿划了俩，我寻思着手里攥有半个，过了春儿账上一平，谁也瞧不出。可赶上开春南平州大灾，总不能搬空了国库去救灾，那位自己不舍得来说，叫我那小外甥女儿来开口，里一道外一道亲戚，中间还有咱们小春天站着呢，我短了自己手头使的也不能不给她。”
“割了我一块肉，这才消停了两季，她又病了。”辛荣顿了顿，想了个妥帖的描述，“陈志高那人你也是知道的，那位念着姊妹弟兄间的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话都能商量，姓陈的却是个手段狠戾的……”
话及至此，后面的不必说，二人心里也都清楚。
张承平因早年间屠城坑杀俘虏为世人厌恶，朝堂那些官员一个赛一个的装腔作势，从前写奏疏高歌张承平为‘滇西小白起’的是他们，如今批判叫嚣着要张承平死无葬身之地的也是他们。可真论起罪过，陈君后攘陈之战上在相州上填万人坑，水淹城池，无辜冤死百姓不计其数，张承平罪该万死，陈君后的罪过又有谁敢说呢？
归根结底，不过是帝王之术。
女帝的身子骨恐是不中了，去年称病在应城行宫小住两个多月，皇太女监国，除紧要事宜外，奏疏是一封也没往北边去送。转过春头里，又传出消息得了风寒，陆陆续续，直到夏里常衎从东边请了大夫来，帽儿岛的灵丹妙药服下去，才连着有了一阵儿痊愈的影儿。
“要你三五船生铁，怎么就自揭老底儿的诉起苦了？”
“只三五船生铁？”辛荣才不信她糊弄人的鬼话呢，生铁、轻木，梧州地界上要多少她弄不来？只为这些，何必她自己个儿不远千里跑这一趟。
“还要滇西的三七地榆等百十样草药，你手头上能周转来的，依着市价，我再让你三分的利，不必你这边劳心，我哪儿自有商队来接。”常娆朝门口唤了声琥珀，便见一管家嬷嬷捧着个匣子进来。
“这是谢礼，南平州的仗，且有的打呢，沙漠环境恶劣，大伯身边虽有军医随行，却不是万全。”常娆指了指桌上的匣子，“这还是我家老爷子那会儿收到的好东西呢，前朝昭南政/变，巫医李宝宝牵涉其中，恰逢我家商队在昭南境内，我父亲爱惜他的医术，为他使银子走动，这丹药，便是他答谢我家的。”
辛荣打开匣子来看，一枚九转还魂丹，一枚安宫牛黄丸。皆是护命救人的宝贝。
李宝宝素有小神农的称谓，尸还阳，骨生肉，便是当今医术无二的疯神医，也不及李宝宝风采。
“你要挟我。”
辛荣咬着牙笑，想斥她两句，可话到舌头尖儿，又给生生吞了下去。只要崔浩能长命百岁，平安无虞，她舍些银子东西，又如何。
甘之如饴。
看辛荣收了东西，常娆脸上更添笑意，又提了几个不轻不重的要求，辛荣也都一一应下。
等外头琥珀来催，萧二爷带着围脖子的皮袄上来，夫妻两个笑吟吟百年，乘马车往高阳书院方向而去，瞧不见人，辛荣才松下脸上笑意，目光怔怔，望了望桌上的药匣子，又垂目看向窗外的繁华年景。
常娆找她来做买卖周转银子是常有的事儿，崔浩与萧二爷是自小长大的一家子兄弟，骨肉亲情在那里，割不开，舍不去，常娆买卖上手段毒辣。却不曾待她用过什么心思。
只是……
辛荣将目光落在桌上的小匣子上，常娆为人谨慎，从不做无事生风的麻烦，南平州多山脉，只有西边一片是茫茫戈壁滩，戈壁滩劲头连着沙漠，有赫尔温县的驻军镇守，她说崔浩要去沙漠，沙漠……那可是北绒的国界。
辛荣只觉后脊梁发凉，外头嘈杂的热闹一声也听不进她的耳朵。
女帝大限将至，这个时候他们把崔浩派去了南平州平乱，女帝一死，清流一派与镇国将军一众当乱，北绒王卞原觊觎中原已久，内忧外患，女帝若熬不过这个年，南平州这一仗，便是绝境之局。
“天杀的王八蛋！”辛荣两行清泪落下，再也忍不住的哭出了生，怪不得大军拔营前永昌那小兔崽子抱着他老子哭红了眼，合着爷俩心里都明白，只瞒着她一个呢。
“主子。哎呦！这怎么还哭了呢？”春嬷嬷进来禀事，瞧见辛荣落泪，忙拿出手绢来哄，咬牙跺脚的又骂常家，好端端大过年的来堵人心坎儿，惹了她家主子自己倒拍屁股走人，溜的干净。
等辛荣哭了一通，擦掉眼泪要家去找儿子算账，春嬷嬷才明白方才是自己骂错了人，又双掌合十，阿弥陀佛的求菩萨宽恕自己的口舌之债。
常娆能正大光明的在京都走动，无所顾忌，必是有个缘故，辛荣这边家法刑法摆上，亲自提棍才打了两下，便听钟鼓楼昂声九响。
丧龙钟九响，天子崩。
辛荣手上的棍棒沉沉掉落在地上，整个人踉跄两步，直挺挺朝后栽去。
“阿娘！”世子妃曲氏扑上来接住，崔世子也连滚带爬从条凳上下来，顾不得身上的棍伤，一手提裤子，大声呵斥叫人快请大夫来。又命管家备轿，好端端的丧龙钟突然响起来，宫里要出大事儿。
这边崔家的大夫还没赶来，东宫的崔嬷嬷就先领着人来了。
天子崩殂，皇太女谕令，命怡亲王世子崔永昌接管京郊卫戍军，为统帅，布兵泾川县，北地统军，无诏谕，不得过泾川，违者，斩立决。
“臣，领旨。”崔永昌接过东宫令，与曲氏嘱咐两句，翻身上马，出北城门朝京郊卫戍军去。
街巷上也乱起来了，今儿晚上是年三十，京都城免了宵禁，又有灯会，舞龙，打铁花的热闹，城外各地来赶熬年的老百姓人挤着人凑在一处，猝不及防的响起来钟，老百姓哪认得一声沉过一声的钟响是什么意思，可钟声响后，天玑营的兵纷纷上街，净场撵人，好不怖煞。
外头乱了，宫里倒是安静的可怕。
女帝殡天，陈君后手下御林卫守住了宫中的各个道口，内阁与六部衙门的大臣们奉诏进宫，过了宫门就被请去了值所等候，小太监们抬了两个两个炭盆，值所简陋，寒风冷飕飕的从开开合合的门缝里钻进来，有年纪大的老臣冻得牙齿直打哆嗦，可陈君后的人，岂是他们能问出话来的。
小太监木讷抬头，指着嗓子眼儿张嘴哼哼两声，摇头退下。得，是个哑巴。
至子时，皇驸马常衎声音喑哑的过来请众人到东暖阁，陈君后站在东暖阁的台阶上等着，风吹得像刀子，刮着人面皮过去，涩辣辣的疼，陈君后两颊都红的发青，唇色苍白，束起的发也破天荒的有了几分凌乱，他拉着身揣孕肚的皇太女的手，父女两个立在那里，孤零零的凄凉。
百官站定，总管太监长喝一声：“皇帝驾崩了。”
一霎肃静，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哭声，声声凄厉，感情丰富的抽噎着昏厥过去，有太医上前搭脉，陈君后双眼浑浊，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文武百官，他声音嘲哳，从喉咙眼儿里挤出一句。
“叩拜新帝。”
百官皆寂，一时间不知该拜哪个新帝，皇太女有储君之姿，可陈君后手握西南兵权，又有内阁为势，女帝殡天，陈君后若有意夺位登基，亦未尝不可，这天下本就该是男人的天下，几百年才出过那么一位比男人还要厉害的女皇帝，该是还政于男子的时候了。
文臣这边不作答，严胜与兵部、礼部、刑部这边众人纷纷上前，在皇太女面前磕头跪拜，高呼‘吾皇万岁。’内阁与文官见势，紧紧跟上，也高呼万岁。
皇太女叫起，又跪拜陈君后为太后，安居仁寿宫。
皇帝殡天，京都城一带的寺庙道观，皆鸣钟三万响，国孝在身，大过年的家家户户也撤下了红绸新灯，天下缟素，也梧桐街的牌坊上也挂了歇业二字。
京都城内吃酒说话的地儿，也就日新楼稍微热闹一些，丝竹管弦一类撤下，吃饭品茶的人反倒多起来了，眼下暂时看是新帝更胜一筹，先皇殡天那日占了上风，可眼下登基大典未见，女帝还未入帝陵，苏家几位也远在地方正朝京都来奔丧，而能坐镇主持大局的怡亲王却在南平州忙着打仗呢额。
娘亲舅大，要是怡亲王就在跟前儿，有怡亲王这个亲娘舅盯着，新帝的龙椅也能坐的安稳，可惜了，怡亲王不在，等过几日苏家几位外放的进了京，指不定又该如何呢。
朝臣们私下里各怀心思，却不知被他们猜疑的父女两个，这会儿正为着个安置的帝陵跟礼部的人吵的不可开交呢。
“先帝留下的口谕，百年后要留在云中府，为我大秦镇守西北之地，什么风水不风水的，天大的风水，难不成比先帝的口谕还要重要？”
皇太女坐在惠芳斋的小几前，手边的砚台旁，还摆着从前先帝用过的眼睛，陈太后坐在小几另一侧，手上盘着着串佛珠，眼睛眯起，越听礼部的话，面上神色越是凝重。
“从前先帝在的时候，你们也是这么同主子说话的？”陈太后脾气不好，从前先帝面前他也敢板着脸斥人，今时袒护新帝，面上厉色更是严肃三分。
“臣……臣该死。”礼部尚书孙大海跪在地上，脑袋贴地，恨不能有个地缝儿教他钻进去才好，先帝一走，宫里哀色一片，外头那些眼瞎的都盼着看热闹，盼着太后与新帝鸡飞狗跳的斗一场才好呢，可他们那些个榆木脑袋是真空荡荡的只会往里头装水，一点儿正经东西也没有。
那些人怎么不想想，那可是陈志高陈太后唉！陈太后疼闺女，从前太子太傅、少傅，哪个没在陈太后手底下吃瘪，他们盼着父女成仇，岂不知宫里两位主子也盼着识别忠奸呢。
“刘……刘监正，这风水之说，许是还能再看看，咱们再看看。”孙尚书好言相劝，希望同僚不要迎难而上，没有困难硬是给自己制造困难、
“还要怎么看？我师承张天师一门，风水一类，再没有比我这一门看的更好。”刘监正虽在朝为官，却也有道家心性。大秦帝陵有千年龙脉，最宜帝业传承，那云中府苏氏祖坟小小一土山包，他早年间就已经奉皇命去瞧过了，不及帝陵。
女帝千秋功业，自是要葬在帝陵。
“你这个老顽固啊！”新帝骂他。
孙尚书爱才，赔笑脸又劝，刘监正不畏强权，分毫不肯让步，刘监正是正经拜在张天师门下有师父传承的，他不松口，就是新帝也没有法子，陈太后看不过，将人带了回去，好一番劝说。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加上用了点儿不为外人道的手段，才叫刘监正那里改了口。
“云中府风水也好，虽不及帝陵，可有圣文神德皇帝坐镇庇护，女帝安葬于云中，镇西北八郡，为天下邺。”刘监正一脸苍色，忍着豆大的汗珠珠子在太和殿上请旨。
刘监正有窥探天机的本事，他开口说女帝葬在云中好，那必然是云中更好。偶有异样的声音，也不过细微之声，经人一两句反驳，也消没于嘈杂议论声中，不见于世。
率瓦抬棺，新帝送出京都城外，后由纪国公苏英护送窆封。
陈太后择下吉日，为新帝登基大典，皇驸马常衎为君后，夫妇携手，登高台焚黄表祭天，告于大秦诸位先皇知。
登基大典过后半个月，长春王苏涆风尘仆仆的来京奔丧，却见到先帝北上葬于云中，新帝登基，册封皇驸马常衎为君后，陈太后监国，朝堂上下无一人敢有妄议。
“日他奶奶！你们这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狗杂种们！你们坑害我家妹子是不是！老子去年秋里回来的时候，我妹子还好端端的呢！我妹子身子安康，跟老子的书信里也没提过什么病啊，灾啊的，怎么就病重不治，撒手人寰？”
“放你娘的屁！”
长春王苏涆是苏家第十子，生性醇厚，有些磨不来弯儿的憨气，却是待女帝最忠心的一个了，不然也不能把他放在南海离帽儿岛最近的地方驻兵。
“陈志高你这个忘八羔子！你个崽种！你把我妹子怎么了！你欺负我妹子身边没人！你个小瘪三！你下了黑手是吧！你个坏水没爹妈的东西，你害了我妹子是吧！”
长春王跳着脚在仁寿宫外一蹦三尺高，他一双晒得黢黑的大黑脸，浑身胀着傲然气，飞脚踹在仁寿宫的大门上，里面顶门的小太监七八个栽倒，纷纷哎呦着拍屁股起来。
“好！你个没仁义的东西！”长春王一边骂一边哭，黑乎乎的脸上憋着愤懑的红，他大巴掌擦眼泪，咬牙泄愤，“皇天后土瞧着呢！你害我妹子，老子必杀了你！”
长春王又踹一脚，一掌厚的宫门从中间破了个洞，碎了的木屑飞了一地，顶门的小太监倒了一片，陈太后站在门后，一张冰冷的脸上要寒出冰来。
“苏涆，你要发疯，滚去南海疯！别在京都找死。”
陈太后探白军出身，年轻时也是镇北军里身手最好的一个，他随先帝南征北战，便是这些年入后宫过了几日安稳日子，可出于私心固宠，也不曾断过拳脚功夫。
“找死？妈的，打一架！”
“啊！”苏涆高喝一声，疯牛似的朝陈太后挥拳，陈太后身手厉害，苏涆也不弱于他，苏涆天生神力，又上过战场操/练，一招一式，皆是奔着陈太后命门而去。
二人动手撕打，远远的有一銮驾近前，新帝高坐在上面，不住的催促抬轿的小太监再快一些，常衎护在左右，怕她太急，一个不小心跌下来，更怕抬轿子的不稳，有个磕碰，伤到她跟肚子里的孩子。
“十舅舅！”銮驾停在仁寿宫外，新帝站在上面拖着肚子骂。
“阿舅！”
尖细的一声叱骂，苏涆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挥到一半儿的拳头也灰溜溜放了下来，苏涆慢慢回头，脸上挤出一丝苦笑，看着身后气势汹汹的外甥女，龇牙咧嘴，露出讨好的笑，“小……小月牙，你……你……”
“阿舅好大的胆子！”新帝气鼓鼓上前，揪着长春王的耳朵把人拉到跟前，前后看了看，又围着他转了一圈儿，见他身上没有太严重的青紫，脸上颜色才稍微有些好转。她爹爹功夫一顶一的好，别说是她十舅舅一个人了，就是十个苏涆来了，也不够她爹爹练手的。
“阿舅大老远的从南海回来，进了宫不先来看我，竟头一个跑到我爹爹这里打架？怎么？阿舅要在我眼皮子底下，跟我爹爹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新帝到底是偏向陈太后一些，她站在人前，老鹰似的张开翅膀，将陈太后护在身后，“我母亲走了，十舅舅若不念旧情再来欺负我爹爹，就休要怪朕不论亲戚情分了！”
长春王脸上黑一阵白一阵，眼睛定在新帝高高挺起的大肚子上，叹一口气，好言好语的说话，“谁欺负他了？是……是他们给我来信，说你爹……说你爹他给你母亲下药，你母亲身体好着呢，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没了？”
提到先帝，长春王面上委屈更胜，“他不害你母亲，我又岂会找他拼命？”
“一派胡言。”新帝眉头紧皱。
哪里以讹传讹的混账话，也是能信的？连带着看长春王的眼神都冷了几分，从前她只当十舅舅是心性纯良，人顽固了一些而已，可今日再看，恐怕不止是顽固了些，耳根子软，还容易被说动，忠心是足，能力恐是欠缺了些。
“才不是胡说呢，我有证据！”说着长春王从身上的荷包袋里掏出一叠纸，展开了递给新帝来看，“喏，小月牙。你自己瞧瞧，这是不是你母亲一年来吃过的药方？”
新帝不懂医药方子一类，身边的常衎却是懂得，常衎接过来看，脸色也变得明灭了些，冲新帝细微的点头，然后同长春王问：“这方子，十舅舅是打哪里来的？”
长春王手里的药方，确实为真，然而，并不是从宫中太医院里开出来的。从头一张起，就是帽儿岛的大夫来开的方子，一直到最后一张方子，那是先帝生前主动要求给开的一张回光返照的补气秘方。这些东西，只由詹事府中舍郎王子瑜留存，太医院都不曾有档，长春王又是怎么拿到的！
“自是别人给的！”长春王脸红脖子粗。
打量着常衎，上下看了看，抿着嘴问：“你是常家那小驸马吧？”
说罢，长春王脸色顿时一变，指着常衎就骂：“好啊，小兔崽子，爷爷还没找你呢，你倒是聪明自己送上门儿了。这方子是你家养的大夫开出来的，陈志高是主谋，你就是帮凶！”
长春王先诬陷陈太后，新帝脸上就已经有了怒气了，转脸儿又开始往常衎身上泼脏水，新帝再也受不了他一个大夯货大太阳地儿里站着胡说八道了，上前揪了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的打他几巴掌，将人从仁寿宫里领了出去。
长春王一辈子横冲直闯，一副谁也不怕的性子，可这辈子就怕有三个人，小的时候怕他老子，苏老爷抬抬眼，他就浑身发抖的你嗫喏着嘴唇不敢说话。
长大了怕他妹子，他妹子笑吟吟的小脸儿跟画上的神仙似的，长春王稀罕他妹子稀罕的紧，他性子憨，别人都欺负他，家里的弟兄们也都跟他耍心眼儿，只他妹子对他好，嘴上凶巴巴的，实则心里最护着他了。
后来，他妹子生了个闺女，乖乖哩，软绵绵的一个小娃娃，搂着他的脖子喊阿舅，就连天上的神仙，也不及他的小外甥女儿招人稀罕，小外甥女儿举着糖葫芦给他吃，还夸他是这世上最厉害的舅舅。小外甥女儿丢开月亮，丢开星星，什么也不要都得要他这个舅舅。
小外甥女皱皱眉，苏涆这心里啊，比拿刀豁开个口子都要疼。
这会儿子，新帝歪在东暖阁的软榻上，帕子盖着脸，帕子底下，一脸愁容，苏涆在靠窗户的罗汉床上坐着，跟前站着的都是宫女太监，姓常的小子在墙边的六寿玫瑰椅上坐着，没人说话，摆钟在外间滴滴答答的吵得人心烦，苏涆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我……我错了，别气了嘛。”苏涆挤着眼睛道歉，他身材高高大大，往新帝面前一站，跟只大黑熊似的。
“……”新帝翻了个身，并不理他。
“小月牙，舅舅错了。舅舅不该打人，舅舅应该讲理，先跟他讲理，他输了理，舅舅再打。”苏涆一边说，一边给新帝跪下，老老实实的放低了态度，“舅舅真知道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舅舅这回呗。”
新帝听见膝盖跪在地上的动静，咬着牙嗤声，教他起来，千言万语都堵在舌头尖儿上，可一百句话也不知道说哪句出来能够叫这老犟劲儿明白过来。
也是关心则乱，新帝这边气的一个头两个大，没有心思去处置这些，常衎便上前来替她发问：“阿舅不如同陛下说说，这些方子，乃詹事府所收，阿舅手里既然能拿到誊抄出来的方子，必是有人千里做人情，不辞辛苦的给阿舅送去南海的。”
依着苏涆的性子，给他一百年的工夫，他也想不到使人手在詹事府做眼线，还弄了先帝吃过的药方收着。必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要借苏涆的性子和新帝对苏涆的纵容，将京都城地下深不见底的池水给搅乱，浑水摸鱼，从中得利罢了。
“是……”
“阿舅不能说么？”常衎循循善诱，“阿舅若是为大义替那人有所隐瞒，那便是保了那人，却害了陛下。”
常衎眼神朝新帝看，苏涆飘忽不定的目光也跟着去看新帝。
“陛下乃天下之主，君臣父子，大义之前，还有忠君二字呢。”
苏涆眉心紧紧皱着，似是在犹豫不决，“可……”
常衎抿起嘴笑，也不再好言相劝，而是好奇的反问一句，“莫不是，那人在阿舅这里，比陛下还重要呢？”
“没有！怎么可能！”苏涆连连摆手，摇头如拨浪鼓，连连否认。
哪里有人比他小外甥女还要重要？
“说就说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苏涆跪着挺直了身子，脊梁骨正正的直，“是苏二给我的，他在京都城呆着，什么消息自然都比我便利的很，赶着夏天那会儿我叫人给家里送了几筐子芒果，宫里也有，你几家子舅舅那儿也有，你崔家舅舅那里也有，送东西的兵回去的时候给我带了封信，说是苏二给的。就提了一嘴你母亲病了的事情。”
“后来我写奏疏，问你母亲的病好没好，你母亲说只是小风寒，不曾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可后面大考的时候，苏二又叫人给我送了书信，说你母亲病的更重，还给附上了太医开的方子，我又不懂医理这些，远隔千里开外，又恐你母亲真的病重，叫人担忧，就找府里的大夫看了方子。”
“起先方子还好，都是些固本养神的，可年里最后一封，大夫却说不对劲儿，那是把人掏空了身体，要人命的方子！肯定是陈志高！他爱权势，他嫌你母亲夺了他首辅的位置，将他拘于后宫，他不甘心！”
“这些话也是苏二教你的！”新帝忽然睁开眼睛，乜斜着瞪想苏涆。
“这……”苏涆缩了缩脑袋，抿起嘴，好一会儿才道，“这是我从别处听来的。”
“从谁那儿听来的！”新帝又问。
苏涆小声道：“小十一说的。”
苏季是苏家第十一子，比苏涆只小一岁，苏季心性浮躁，先帝登基后，给苏家几子封官赐侯，唯独苏季给的最差，虽是顶着个侯爵，却一日京都城的日子都没待过，外放去了蓉城，天高路远，又有蓉城王在上头镇着，要风不得风，要雨不得雨，最是憋屈苦闷。偏偏苏季又是个好大喜功的性子，苏季爱做官，也爱摆官腔，拿官势。
苏季小心思最多，他在苏涆面前说道这些，恐怕是早早的有心而为之了。
“十舅舅交际繁忙啊。”新帝骂他，“除了这两家，十舅舅还与苏家哪位有干系？”
“还……”
苏涆言语彳亍，被新帝瞪了一眼，老老实实把自己私下里的那些个小动作全都交代清楚了。
“我还听了苏老三的规劝，自己先一步进京，后面……”
“后面怎样！”
“后面叫副将带了南海的兵……来，要是陈志高不降，我就带人逼着他降，也得叫他给你母亲陪葬……”苏涆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后面，已经隐隐有听不清楚的形式了。
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如一颗平地惊雷，炸的新帝与常衎两个五雷轰顶。
“苏涆！”新帝的声音越来越尖细了。
她气到连舅舅都不喊了，题名道姓的叫苏涆的名字，一根手指戳在他脑门儿上，“你……你……”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更厉害的骂人的话。
“十舅舅糊涂。”常衎盖棺定论。
新帝道：“糊涂？他是老糊涂！带兵进京？苏涆你要反啊！”
要反两个字儿，钻进苏涆的耳朵里面，他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
地方武将带兵进京都，无非是两个原因，第一为清君则，打着为帝王的名义，挟持天子，称霸一方，第二……第二也是为了反啊，无诏进京已是死罪……
“我……”苏涆自己这会儿反倒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他伸了伸脖颈，像一只黑黢黢的大鹅，引曲向天，好一会儿才道，“我本意不是如此……”
他只是气上了头，想要给他家妹子报仇。
如今坐朝的是他小外甥女，他反什么？谁要反他外甥女的朝廷，他苏涆第一个不依。
“十舅舅啊！十舅舅！”新帝咬牙切齿。先帝病重的消息一而再，再而三的瞒着南海那边，就是怕苏涆这个大夯货一根筋的犯迷糊，受人蛊惑了会做出些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瞒来瞒去，结果倒好。
反倒是把人给招惹到了最不能走的那一步！
“十舅舅哪里也不准去！就在惠芳斋西边的厢房里呆着，在朕眼皮子地下，谁也不见，谁也不准见。”女帝恨铁不成钢，又锤他两下，命人将严胜叫来，再召了兵部尚书。
南海的兵进京，没道理一声不吭再把人撵回去，苏涆犯了过错，但罪不至死，这些兵，总要拿出个正当的理由，别的都先放在后面，得先要替苏涆把这件事情给搪塞过去，保住他的性命，日后再说别的。
得益于长春王在陈太后的仁寿宫门口一通口不择言的骂娘，第二日早朝，就已经有言官将叱责长春王的奏疏递到了御前。
陈太后有大功绩，又是与先帝举案齐眉的名分，纵是有不喜陈太后为人处世的，也不能容忍一个外姓王爷指着大秦太后的鼻子来骂。
“……长春王此番行为，罪名当死。”
不敬皇权，别说是当死了，就是千刀万剐，诛九族的处置，都不为过呢。
新帝肚子一天大过一天，如今坐在龙椅上，已经隐隐有瞧不见足尖的形势了，她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摆弄着手边的奏疏，她不说话，底下的朝臣却没有那么容易好打发的。
一个接一个的开口，提起了长春王犯上的罪过，大家伙便如数家珍的翻出了不少从前长春王做过的那些个糊涂账。
国丧之际，镇国将军的脑袋还好端端的在脖子上呢，新帝登基，长公主府也解了圈禁，听南平州传来的消息，先帝驾崩的事情传去了北绒，别看怡亲王前些日子仗打的好，威风凛凛好不霸气，过些日子万一北绒的大军趁乱打过来，到时候南平侯苏恒有了外援，怡亲王一个断了腿的跛子，不过是仗着祖宗老子的那点儿功绩，花把势的混个好名头，还真当他能战无不胜呢？
京都城的这潭死水啊，还是乱了才好。京都城的水越乱，水底下的鱼，才能养的越大呢。
新帝嘴角牵起笑意，前一瞬还在讨论张承平问斩的事情呢，这些见风使舵的老油子，一个个不敢叫张承平死，却撒法子使气，把矛头转向苏涆这个外来客的身上。
不愧是京都城养出来的泥鳅，踩高捧低，真有他们的。
等众位大人热热闹闹讨论出了长春王的罪名，最后由内阁马大人上前谏言，将大多数人的意见统一。
“长春王罪名当死？”新帝笑着抬眼看向马大人，点了点头，“还得是内阁，是会总结的人，平日里你们写条子上的谏言，就很有见解，今日临场发挥，更是本事了得。”
马阁老在官场走动多年，对先帝和如今这位新帝的脾气都有所了解。
旁人听新帝一番肯定的话，脸上也见笑意，当是新帝夸奖认同呢，只有马阁老与几位御前近臣听出了认同背后的话外之音。
“陛下……这也是新明律法里写下的条文。”马阁老默默擦去额角的汗，按下扑通直跳的心口，语气和善一些，小心替自己开脱，将责任全都推在一个新明律法上头。
“哦，新明律法？”新帝点头，想了一下，不见她开口，殿下站着的常衎便道，“陛下，新明律法乃刑部李大人所著，今日李大人也在朝堂，不如问问李大人的意见？”
李甫孽这些日子已经不多管刑部的差事了，本来他借身子不适，告病在家，为崔氏自腾了位置，可这几日崔世子被新帝指去了泾川县，与京郊卫戍军当差，刑部各项事情有往六部衙门呈递的，还有内阁相关事宜也得有个能出来说话的人，得新帝示意，李甫孽‘垂死病中惊坐起’，每天坐着软轿，拖着病体也得替崔世子站好最后的一班岗位。
浑浑噩噩中，李甫孽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半张着嘴，一把年纪了，扭过头来，先站在原地喘着大气儿换了一会儿，才似醒非醒的从鼻子挤出一声“啊？”
“小主子说的是，听小主子的就是。”得，方才大家伙儿觉得李大人八成还在梦里呢，这会儿就能肯定了，十成全在梦里呢。
李甫孽为先帝门生，先帝作践，李甫孽便跟在先帝身边了，多年君臣情谊，李甫孽有时话说的急了，也常在朝堂上喊先帝一声主子，喊皇太女一声小主子，如今皇太女坐朝，李大人浑浑噩噩间脑子没转过来弯儿，叫错了喊一声小主子，虽有不敬，却没人敢指出来说他一句不是。
可默声一会儿，有聪明的却反应过来了。
还得是李甫孽这个老东西是个机灵鬼啊！他喊一声小主子，看上去是装疯卖傻，实则却是念了老主子的恩，又在小主子面前卖了个好。
李甫孽随先帝这么多年的臣子都能酌情允他喊一声主子、小主子，苏涆自小随先帝左右，多少次出生入死，一腔忠心，天地可鉴，苏家没入宗室，可新帝尚为储君之时，能受她一声舅舅的，也只长春王苏涆、纪国公苏英，与德番王苏春这三个矣。
一个臣子尚能酌情，人家长春王还担着一声舅舅呢。新帝有意为长春王开脱，李甫孽八百个心眼子都拿出来，顾念着同僚之情，要拉大家活儿一把，这会儿再有犯倔强的，那就是蠢货该死了。
有一个明白过来的，就有两个明白过了。
先转了风头，有人开口求情，自然慢慢就把方才马阁老说的那些给驳背过去了。
新帝满意点头，朝臣们能退一步，新帝自然也愿意给个人情，也跟着退一步。隔日，镇国将军斩首处死的事情定了下来，将军府除张承平外，阖族流放蓉城。至于该掉脑袋的张承平，奏疏里没有蓝笔朱批，八成是国丧在身，砍脑袋不好，新帝不提，也没人多一事开口，来触这个眉头。
蓉城在大秦西南，蓉城繁华，可去蓉城的一路，却是凶险万分，沟壑巉岩，高不可攀，流放蓉城，一路上枷锁镣铐在身，十死一生，也不为过。
可叫张家阖族流放蓉城，也不能说新帝没有酌情。张承平在滇西从军起家，历来经营一应，也都在滇西。蓉城与滇西最近，张家的人去了西南，可比留在京都多有照应。
张家流放那日，长公主的马车将人送出京郊六里亭外。
“一路珍重。”长公主抱着几位嫂子妯娌泣不成声，她深爱着张承平，自是拿张承平的家人做自己的家人来待，这么多年的情分，长公主与张承平贪墨下来的那些银子，张家这些人全都受用了，如今犯了事儿，张家为此受到牵连，可一点儿也不冤枉。
“大嫂也保重。”张承乐拱手作揖，跪地给长公主磕了三个头。
他没有多说一句，只这一个磕头的动作，长公主便全都明白了。张家的人都走了，钟家这门姻亲保全了张家最小的姑娘张婉，也不好再与张家多有联系了，如今张承平一个人留在京都，孤家寡人，唯有长公主一人能为张承平走动，给张承平求来最后一线生机。
望着绵延的流放队伍，长公主站在六里亭的送别台上，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与二十多年前的一幕重叠在了一起。
那时苏南枝还是储君，南院王处死，南院王府阖族流放。
她为自己受过的苦难不平，她嚎啕大哭，她去找苏南枝告状，她一口一个梅梅，求苏南枝救她。
苏南枝啊，苏南枝待她真好。
苏南枝杀了南院王府阖族，储君的位置还没坐定，就先落了个暴戾狠毒的名声，苏南枝真厉害，无所畏惧，就像太和殿里那枚金印，光芒万丈，那是世间最厉害的权利。
可她呢？她害怕了，她怕的瑟瑟发抖，她怕姨母责怪，她怕姨丈埋怨的眼神，她怕满朝文武指着她的鼻子骂她霍乱储君，她就像一个贼，做过祸事，撒腿就跑，将一切指责与义愤填膺的愤怒，全都留给了苏南枝。
苏南枝真好，总是那么的好，苏南枝护着她，爱着她。
长公主擦去眼角的泪花，她摸着自己的脸，突然发笑，笑着笑着，就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脆生生的，引得跟前嬷嬷来看。
“不打紧，风吹得人迷糊，我怕自己糊涂，清醒清醒。”长公主笑着屏退众人，立在原地，被风雪裹满了大氅。
白茫茫的一片，人与山石草木混为一体。
直到远处的官道上再也看不见人影，天地万物，似是被大雪吞噬，一切化为虚与无边无际的白。
终于，长公主木讷的挪动脚步，大氅上的雪也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掉落。
她朝身后轻轻吩咐：“过了六水河，就叫他们动手，一个活口也不留，四百一十五个脑袋，少一个，本宫叫他们全部陪葬。”长公主眼底闪过狠戾的光，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个随心所欲杀人无度的长公主。
“是。”风雪中，冯希一身铠甲，领命退下，马蹄声起，渐渐也跟着没入风雪。
长公主的动作不小，她调了公主府的亲兵，宫里的新帝自然是知道的，可新帝知晓，却不过问，未尝不是新帝纵容着由长公去做的事情。
张承平与长公主在京都经营多年，门客学生，遍布朝野，先帝纵容，长公主各种无端祸事在先帝眼睛里都是可以被包容的。
然，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帝殡天，新帝坐朝，从前那些能被纵容的，如今早已不能了。
先帝为了长公主，或许能留张承平一条性命，可在新帝这里，却是不能。
新帝要朝堂清明，张承平要死，张家的那些旁支余孽，一个也不能留，留了他们，就是为新帝添祸，日后借着张家的名义，又会再生事端。
长公主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擦了擦滚烫的眼泪，嘴角嚅糯，用近乎于细微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呢喃了两个字，“梅梅……”
三日之后，张家流放的族人为山匪所迫，四百一十五口竟无一个活口，新帝大惊，六水河山匪猖獗，实在是触犯众怒，新帝下诏，命天玑营副统领冯希率五千精兵，到六水河剿匪，还百姓清明。
张承平在大狱里得知这一消息，傲骨铮铮的一个人，一夕之间忽然苍老了，平日里挺直的脊梁骨，也弯了下来。一夜白发，他望着水碗里的自己，惶恐无助，哪里还有几日前的傲然。
“凤来。”
长公主一身华服，领着奴仆丫鬟来刑部天牢。
张承平从水碗里抬头，看向走近的长公主，那是他的妻子，是他拜了天地，拜了父母的妻子。
张承平望着她，嘴角漾起笑意，开心地喊了一句：“孙姑娘！你怎么来了？”
一霎，长公主嘴角笑意顿失。
在原地站了站，才敛起眉眼，继续笑着进来，“孙岚死了，我叫木安烟。”
“木安烟……木安烟……”张承平讷讷重复着长公主的名字。他一时间怎么就记不起来木安烟是谁？
他不认识什么木安烟啊……
他成了亲，娶了妻，他娶到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那小姑娘，可爱得嘞，生着小兔子一样的白的牙齿，也像小兔子一样胆小，她胆子那么小，却又胆子那么的大。
一身戎装，就站在他的面前，看他眉峰蹙起她也不怕。红彤彤的耳朵，更像只小兔子。
“你这一出，是要跟着我打仗去？”张承平问她，声音冷冰冰的，怪吓人呢。可他心里生气呢，态度自然不好，气她好好的官家小姐不当，凭白的穿了身男人的衣裳就跑出来，真是惯的她了。
面前的小姑娘身量不高，皮肤白得发亮，就是再涂一层锅底灰，也能叫人一眼瞧出来性别。
孙岚面对余辉而站，整个人被蒙上了一层柔柔的昏黄。
张承平家里有个妹妹，最是顽劣调皮，小名叫做浓浓，他家浓浓若是敢偷偷这般，定是要打折了腿，关在府里，再不叫她胡乱出去跑的。
张承平不悦地抿直了嘴角，又问她：“你偷偷跟着我们出来，你爹知道么？”
“知道。”孙岚身后背着太阳，站立不安，挓挲着小手，局促作答。
“嗯？”张承平翻眼皮哼了一声。
孙岚忙转移了眼神，改口道：“不知道……”
“作死。”张承平眼神越加锋利。
小兔子怕的要命，可又不舍得怕他。眼珠子游弋乱转，想破了脑袋，才找出一句打破眼前僵局的话：“承平……承平哥哥……我饿……”
“饿死活该，哪个大家闺秀像你这样？胆大包天，肆无忌惮。”张承平骂她，可他的耳朵反倒是悄默默的红了起来。她……她喊他哥哥，小兔子，真是个小兔子。
“承平哥哥，我饿了。”孙岚见他面上颜色有所缓和，鼓足了勇气上前，触了触那满是老茧的大手。
张承平翻她一个白眼，转身离去，走出几步，才扭头呵斥：“过来吃饭，站着等饿死么？”
张承平言语狠毒，脸色也像滇西的沙石地一样难看，可孙岚却扬起了嘴角，紧紧握住手上的大手，然后嘴角裂开，紧紧的抓住，半点儿不舍得松开。
“只此一回，再有下次，就是你爹来了，也得军法处置！”
“嗯！”
入夜，张承平让出了自己的简易褥铺给她住。
自己则在远远的一角，拿木板子搭了个窝，又裹上皮袄，才对付着合衣睡下。
野地里的夜晚半点儿也不安静。
冬气未过，地上潮乎乎的，寒意逼得人睡不稳妥。
虫鸣声，鸟叫声，还有新兵蛋子哼哼哧哧的受苦声，此起彼伏。
孙岚躺在小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
那是张婉母女俩耗时一天，一针一线亲自给缝出来的。新花弹的宣和，又拿松香熏过。不是闺房里的味道，可闻在鼻息，却有一股叫人安心的镇定。
“承平。”小兔子侧着脑袋看向黑暗中的某人。这一回，她没有借哥哥的称呼，只有承平两个字。
没有人作答。
孙岚抓紧了身前的被褥，自顾道：“我知道你醒着呢。”
还是没有人回她。
“张承平。”小姑娘满心紧张加上他不肯理人的委屈，攥紧了手，终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要好好的打胜仗，等你回来，我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她声音颤抖，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冰冰凉地滑入发间。
墙角终于有了动静。
黑夜中，张承平将手按在心口，也安耐住了刹那地悸动。
“不好。”张承平平淡作答。
孙岚猛地坐起：“为什么！”小兔子变成了浑身炸毛的兔子，凶巴巴的，更可爱了。
他想伸手揉乱她一身的温顺，又不敢伸手，生怕戳破了心底最后一块柔软，终是低下眉眼，冷冰冰的回她：“没有为什么，不喜欢你罢了。”
不喜欢三个字，如高山一般，刹那间压的孙岚喘不过气。
夜声聒噪，又添一缕啜泣。
有人为一句不喜欢哭了一夜，有人为一夜哭泣念了一百遍清心咒。
待东方既白。
张承平将人送至回京的小道，又再三嘱咐送人回去的小将，一定要亲眼看着她进府。
“我等你回来。”小兔子红着眼圈道。
“芳华易逝，孙姑娘还是早些嫁人为好。”他声音平淡。小兔子咬了咬嘴，只当没有听到这句。她从怀里掏出一枚平安符，霸道地塞进他的手中：“后面的名字是我亲手写的，又给菩萨捐了香火，肯定能佑你平安！”
张承平淡淡垂眸，看了看手里的平安符。
这次，他没有推脱，将东西攥在掌心，挥了挥手，道：“回去吧，再拖一日，你爹怕是要满城找人了。”
孙岚翻身上马，在马上擦去眼泪，又是那个京城天不怕地不怕的飒爽姑娘。她跑出去一里地，打马又回，扥紧了缰绳，扯脖子喊道：“你得活着，回来娶我！”
迎着日出的方向，那抹倩影没入官道尽处。
张承平展开手心，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固执而又大胆的思念。他将平安符翻了个面，看到张承平三个字，抿直的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嫌弃地念叨一声：“字真丑。”
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其叠好，放在怀中最靠近心口的地方。此后大小战役，他几次躺在病榻上睁不开眼，危急存亡之际，总有一个聒噪的声音在他耳边喊了又喊。
“回来娶我，你要回来娶我的。”
那姑娘像风里的铃铛，叮叮咣咣，吵得他不得好眠。
撵不走，吼不怕。
饶是威风凛凛的张将军，也得提一口气，打起精神好好活着。
后来呢？
张承平望着面前有着兔子牙的小姑娘，眼睛不由的眯起来笑，张承平望着她，也望着自己年少时那场最美好的梦，他指尖轻轻抚在他的小兔子的面腮，轻轻的，更轻轻的，他生怕有丁点儿粗鲁，揉破心底最柔软那处。
“孙姑娘，我……”张承平面有羞赧，少见的红了脸，他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凑近在他的孙姑娘脸上啄了啄，还嫌不够，又张嘴在她柔软的唇上啄了啄。
“岚岚，我一直听你的话呢，我活着呢，活着娶你，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
张承平眼里是幸福，是笑，是称心如意的满足。
他望着长公主，望着他最美好的梦。
“孙岚她，死了。”长公主看着他，也跟着笑。长公主一向如此，她以张承平的快乐为快乐，张承平高兴，她就高兴，可是今天，她忽然就不想让张承平高兴了。
“孙岚她，死了呢。”长公主一字一句，生怕张承平听不见似的，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