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1.

    「下周三和我去一趟年都。早上十点东站见。」

    “有事找你?”

    林袖玉躺在病床上,长时间的治疗让她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但凝视着喻奚的那双眼睛,却还是那么和蔼温柔。

    喻奚在某些时候不敢与这样的外婆对视,她怕下一刻自己就会流泪。

    ——因为林洇也是这样的。

    躺在床上,那么美丽,那么脆弱,注视着喻奚。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将手机屏幕按息,喻奚笑着抬头,“不是现在,律所让我下周出差。应该是上次尽调的事情。”

    说到这,喻奚眉间蹙起,想到了什么,犹豫着,“我还是去说一声吧……我……”

    “说什么说,你要去。”

    林袖玉如果还能不知道自己孙女在担心些什么,那她可就真的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她急切地拉住喻奚的手,“奚奚,这是好机会。证明人家重视你,不然,这,这么多实习生,怎么就叫你去。”

    “我知道,您别着急,慢慢说。”

    喻奚连忙拢去,任由老人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顺着林袖玉上下起伏的胸口。

    待到呼吸速率稍稍平复了些,林袖玉才又缓缓开口,“徐家,那小子,请了护工。你非要自己来看着,这是干什么?奚奚,别,别这么死心眼。”

    “我知道他们做了很多,错的事儿,特别是,对你。但是小奚,我们做人必须要向前看,外婆不能陪你一辈子……现在徐家,有意、弥补你。你要,好好想想。”

    “不要那么倔。”

    喻奚愣了片刻。似乎是不理解:这样的话,怎么会从外婆的口中说出来。

    她焦急地想要看清外婆的眼睛,那总是包容她、爱护她,永远站在她这边的双眼,想要知道这是不是她的真心话。

    然而后者的眼睛,始终看向别处。

    不应该的。

    喻奚呆呆的,好半晌,才扬起脑袋,听见自己和往常一样的声音,“……徐恪白做的这些不是弥补。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病房、最好的看护……对,我应该感激他。”

    “但就像小时候,他给了我好吃的糖,那么甜,那么昂贵的进口水果糖,我第一次吃。我以为他是……关心我,我也很感激他。后来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他能给,也随时能收回。”

    “我不是死心眼,只是,不得不看清自己的位置。”

    “他喜怒无常,有时候对我很好,就像……”一个真正的哥哥。

    “更多时候,我仍然是破坏了他家庭的帮凶。”

    喻奚飞快地说完最后一句,害怕下一秒就被听出喉咙里的颤抖,无法藏匿的哽咽。她觉得自己很没用,嘴上叫嚣着要远离,但实际上呢,迈出了多少步?现在又要往回走多少步?

    林袖玉没有接话,她闭着眼睛,眼角的皱纹松弛,嘴角放平,宛如睡着了。

    喻奚知道她没有睡,却只能这样静静地坐在陪护的座位上。

    松开手的前一秒,她最后摩挲着外婆龟裂的双手,那么干瘪瘦弱,早就没了能将她轻易举起,说“小奚要飞高高”的厚实、有力。

    她都还没来得及和外婆好好过。

    “……我知道了,外婆,我不请假。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听护工的话,”喻奚尝到一点咸涩的味道,眼眶里水汽氤氲,所以只能向上看,嘴里吐出的话却是轻快的,“总说我倔,您不也倔吗,听说是徐恪白请的,一开始还不愿意用呢。”

    “您要乖乖的,好好的,我才能快去快回。”

    “走啦,明天再来看您。”

    一阵细碎的收拾声响起,林袖玉知道,这是在把毛巾、衣服和鞋都整理好,必需品摆在她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坏掉的水果及时换成新的,再把床架调成合适的角度,掖好被角。

    和喻奚每次都会做的一样,从不例外。

    只是今天没来得及汇报日常哄她开心,就被她自己破坏了氛围。

    门打开,过了一会儿,才阖上。

    病床上,双眼还是紧闭着,枕巾的颜色却变深了一小块。

    *

    “你再说一遍这话是谁说的??”

    嘈杂的校园食堂里,唐棠的声音仍旧大得让整条队伍的人恨不得都能听见。

    “我外婆,外婆!”喻奚用气声重复道,“你别这么激动。”

    唐棠端着餐盘,一脸不可置信,“就是你外婆我才激动啊,我还以为就算全世界都劝你妥协,只有我和你外婆不会呢。她不是对当年喻文清强行把你带走恨之入骨吗?!怎么还帮着他们说话……又不是不知道背后出这主意的是谁……”

    “她可能,一半真心话,一半违心吧,”喻奚一开始想不通,回学校的路上走着走着就有些想明白了,“也是为了我好。”

    打完饭,两人准备找位置坐下,喻奚一边张望一边随意问道:“还没问你,这么忙的唐总,最近怎么频频往我这儿跑啊?”

    “以前叫你来你都没空。”

    说到这,唐棠就气得牙痒,想起那天听闻劲爆消息后她马上打电话给李决,结果那小混蛋居然说不关她的事,让她别瞎操心。

    她当即气得差点没把被子捏碎。

    纵使李决现在在集团混得人模狗样的,唐棠却还记得那几年他无法无天的荒唐样,再看看喻奚,真是生怕她被拿捏,或是被那还看得过去的皮囊给骗了。

    这实在是太有必要亲自过来监视一下了。

    呵呵,唐棠皮笑肉不笑,“说什么呢,现在你这种关键时候,我必须多花时间陪着你——诶我去——”

    最后两个字在看见什么后陡然变调升高。

    “李决这小——”

    喻奚顺着叫唐棠大惊小怪的方向望过去,顿时变了脸色,一下拉住唐棠气冲冲前去的后衣领,疾速调头。

    不理会唐棠一路上的“我看见李决了”、“我要去面对面会谈一下”、“正好你也在”,喻奚一鼓作气,直接跑到食堂另一角,坐下。

    彻底连那人衣角都看不见后,才松了口气。

    “快吃,你最爱吃的。”

    夹了块鸡排放对面人碗里,喻奚眼神乱窜,最伶牙俐齿的辩手难得的有为自己的行为找不出论点的时刻。

    感受着唐棠“你逗我玩儿呢吧,你肯定也看到了”的戏谑目光,这位辩手最终也只憋出了一句,“你别问,我想想怎么解释。”

    ……

    “呃,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刚刚喻奚学姐是在看见你之后拉着她朋友从这儿跑走了吧。”

    程一衡咬着馍馍,适时地归纳出刚才发生的一切。

    李决却只觉得这肉夹馍怎么就不能再做干点,这样才好堵住程一衡这聒噪的嘴。

    “……你可以不用说得那么清楚的,”李决掐着筷子,冷漠的黑痣上方是一双更冷的眼睛,“我长眼了。”

    “那我简练点——人这是在躲你吧?!”

    “你也有这一天啊,”程一衡笑得幸灾乐祸,一点儿不怕,“您小心点儿,别把汤勺捏断了。”

    直到回到寝室,李决仍然心浮气躁,眼里是掩盖不住的浓浓郁色。

    不仅仅针对程一衡说的这件事,他早就发现,喻奚在躲着他。

    从上次比赛完之后将近一个月,李决连喻奚的影子都没摸见,这不正常,非常不正常。

    所以他回顾了很多和喻奚共处的时候,试图找出症结所在。

    从上次见面让人家摸自己的“流氓”行径,再追溯喻奚在他家给唐知年当家教的时候……难道喻奚是觉得,自己太轻浮了?

    李决头都要想破了,本想把人约出来,但这时候才知道:喻奚成了心想躲某个人的时候,是真的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不好意思啊,我在工作。」

    「已经吃过啦。」

    「看起来挺好的,下次吧。」

    聊天记录里的拒绝方式都可以编成一本书了,回忆着对面发来的各种客气又不失礼貌的言辞,李决冷冷地抽动了一下唇角,眼前浮现出他们相处时的一幕幕。

    骗子。

    这骗了他多少回了。

    说好的下次,又杳无音讯了。

    夏澎宁知道后发消息问他,会不会是他手段“残忍”处置那些造谣的人的事情被喻奚知道了,或者是唐棠上次来电后对她说了关于李决过去的坏话。

    但李决隐隐的觉得,不是这些原因。

    他以为自己可以给喻奚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去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以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会那么急不可耐。

    那样太不好看太庸俗。

    可现在李决发现自己错了,面对爱情,他没有自己想象的伟大。

    他变成了一个气量狭小、心胸狭窄的普通男人,见不得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出现任何一个异性,可以为了捕风捉影的见闻而拈酸吃醋。

    认清自己对喻奚的情感不是简单的喜欢可以囊括后,就无法再承受之前的忽远忽近。

    喻奚不过晾他一个月,他就心急如焚、按捺不住。

    ……

    “现在可以说了么?”

    走出食堂,唐棠才发出询问,接着说,“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但我不问的话就总是心痒。”

    “我知道,我还不知道你。”

    喻奚笑着,但唐棠觉得她的笑并没有触及眼底,而是浮在脸上的,随时能游走的。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反思。”

    果然开口就让唐棠听得一咯噔。

    喻奚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你别丧着脸,没事儿,我就觉得,之前是我太放纵自己。只是现在才想清楚这点。”

    “——我以为自己可以去说喜欢,去触碰所谓的感情,但是像我现在的状况,好像还是太轻率。”

    “我需要一份工作,让我可以留在聿城,陪伴外婆;需要钱,这样才不会亏欠徐家越来越多。我每天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世界因为这些显而易见的现实而喘不过气,感到痛苦。另一个世界,又因为李决而快乐、轻松。”

    “我什么都想要,”喻奚伸手划了一道线,“所以就会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配拿到。”

    “没办法认命,接受徐恪白安排的工作,给的钱;没办法坦然,安心地去考虑那么纯粹的感情。”

    喻奚说,“算了吧,不合适。”

    六个字,每一个都说的很慢,很轻。

    “在生活面前谈爱情,简直就是我这样的人的奢侈品。”

    “——你是什么样的人?”

    听了那么长一串,唐棠现在冷静得可怕,“听你说前半段,我想拿把刀去把伤害你的人都捅了,听后半段,我特别想把你揍清醒。”

    “你怎么这么暴力呀?唐小姐。”喻奚摇晃着她的手臂,语调亲昵。

    “你别岔开话题,”唐棠丝毫不受影响,语气又急又重跟发射小钢炮似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有那么强的负罪感?轻松就轻松了,乐就乐了,什么欠不欠的……亏你还是学法的人,你爸和徐姨结婚了,他们把你养到十八岁是义务,不是施舍,不是恩赐。你是不是被你爸从小给pua傻了?”

    “至于徐恪白,是他欠你,他对你做过多少坏事你记不得了?还是你听进去了他的狗屁理论?你是受害者!!”

    喻奚被唐棠抱住,那么紧,那么密不透风,她却觉得这个怀抱十分的珍贵和温暖,恨不得能抱到天长地久,这一刻能永远留住。

    直到脖颈边感受到湿润,喻奚才蓦地回神,慌张道,“你,棠棠,你哭什么……”

    “你说我哭什么?我就是听不得你贬低自己。”

    “不是奢侈品……”

    唐棠的眼泪一点不收着藏着,她要让喻奚感受到她不允许,不允许喻奚再说那些伤人伤己的话。

    “你值得最好最好,最好的爱。”

    *

    唐棠的手机里躺着一条她迟迟没有回复的短信,发信人是她的混蛋表弟,短信内容也十分荒唐怪诞,居然质问唐棠是不是对喻奚说了什么他的坏话。

    爱情真是使人弱智。

    唐棠当时对此报以白眼,并打算阻挠这段看着就十分十分不靠谱的感情。

    但现在,她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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