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凉过一日,眼看就要入冬了。

    秋日里还勉强能挡风的小茅屋,到了这时,也只好在呼号的北风中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如卿生怕叶云溪受寒,拼了命的把炉火烧到最旺。可谁知她果然是弱不禁风得很,不过三两天的时间便还是鼻涕长流,喷嚏连连了。

    而叶云溪的心情似乎也就如那天气一般,一日凉过一日,偶尔强颜欢笑,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郁郁寡欢的发呆。虽说如卿不怎么待见这表姐,可眼看着她日渐苍白消瘦,心中也委实是不忍。

    更要命的是苏婆婆的腿果然不是寻常的扭伤,回来不多久便肿得连床也下不了。如卿寻思定是受了殷兵推搡欺负才会如此,可苏婆婆既然缄口不提,她便也只好当不知道。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前些时候存储的粮食和野菜也即将告罄。眼看就要食不果腹,如卿一筹莫展,决定冒险去太泽城里走一趟。苏婆婆担心她的安危,初时怎么都不肯同意她独自前去。只是眼见着粮食日益吃紧,叶云溪的风寒又有日渐加重的趋势,除此之外实在别无他法,这才勉强同意。

    如卿将自己打扮成一副拉里邋遢的模样,揉乱头发遮了大半张脸,没敢带大额的银票在身上,只是揣了一些碎银子,遂在苏婆婆不厌其烦的叮咛嘱咐之中匆匆出发了。

    这时太泽城已经完全被殷军所占领,而边国驻军则南撤退守永陵。她们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月牙谷里呆了两月有余,大抵已经属于流民的范畴,基本只能自生自灭了。

    其实江山易主想明白了倒也简单,不过是点燃战火烧光一切然后重新开始。历来君王霸主们的眼中从来就只有权势江山,当然偶尔也有美人如玉,但是可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是,君王霸主们的眼里从来没有平民百姓们贱如草芥一般的性命。

    太泽城的战火熊熊燃烧了近百日,这时已经大致平静了,平静得甚至有些压抑。

    如卿站在太泽城外,抬头仰望城墙上的三个大字。这里曾经是她父兄拼死镇守的城池,可现在已经沦陷为敌国的领土。

    如卿吸了吸鼻子,心中居然如死水一般的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她想自己的心大抵已经不会痛了。因为它早已经痛得麻木了。

    以往喧嚣热闹的太泽城里如今静得出奇,大街小巷里均是人迹稀少,偶有三三两两的殷兵拖着兵器盔甲走过,锋利的兵刃划过青石板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仍然留在城中的百姓们似乎生活得十分辛苦,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如卿呼吸着太泽城里熟悉的空气,似乎隐约还可以嗅到硝烟刺鼻的味道。战火焚烧后的残垣断壁上有零零星星的黑褐色斑点,不知道那是不是干枯的血渍。

    深秋的冷风吹得如卿有些瑟瑟发抖,每走一步眼前似乎都会闪现出那晚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的惨景,不觉间竟有些头疼恶心起来。

    如卿加快了脚步,驾轻就熟的找到了医馆和米铺,却没有料到如今的东西已经贵得十分离谱。虽然她不甚了解米价的行情,但是眼下一斗下等白米也要二两银子的价钱,委实是让人觉得莫名奇妙。

    而草药就更是贵得离谱。因着叶云溪有孕在身,所以如卿只敢买些外用的干艾绒和姜片来替她驱寒,可便是这样,三两姜片,居然也要收一两银子。还有日常里用的跌打损伤药,竟也涨到了五两银子一瓶。

    如卿心下暗忖如此下去她们带出来的那些银子和银票怕是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不禁忧心忡忡起来。

    苏婆婆千叮咛万嘱咐要早去早回,如卿便也不敢随便耽搁,咬牙忍痛付了白花花的银子,提起白米和草药匆匆出城。

    谁知没走几步竟头晕恶心的更加厉害,于是她只好扶着墙壁大口大口的直喘气儿。却不料墙壁上她手触碰到的地方,竟印着一片黑乎乎的血渍,似乎还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腥气。

    如卿觉得更加头晕眼花,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于是她挣扎着踉踉跄跄的小跑起来,一心只想尽快的离开这里。

    可老天似乎总是喜欢节外生枝。她越是想快些离开,便越是没有办法快些离开。

    才晕头转向的跑出没几步,对面便浩浩荡荡的行来一队人马。前有仪仗开路,后有将士护卫,中间夹着一车一马,头顶华盖宝伞,脚踏翠玉七星,阵仗委实是不凡。

    如卿估摸着大概是遇见什么大人物了,连忙垂首敛息退到墙边,一动也不敢动,恨不得将自己变成透明的才好。

    可是愿望固然美好,现实却实在不怎么尽如人意。

    “那边站着的是什么人?!怎么见着世子殿下也不下跪?!”列在队前的士兵提着兵刃向她一指,怒声喝道。

    如卿浑身抖地一怔,不知所措的咽了口吐沫。她华如卿无法无天随心所欲的活了十六年,还从来没有被人用这样的口气大呼小叫过。

    如卿直挺挺的站着,既不答话,更不下跪。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她只道女儿膝下亦有黄金。华如卿跪天跪地跪父母,除此以外,不会向任何人卑躬屈膝。

    说来也奇怪,虽然明知道这样会有杀头的危险,可如卿却总觉得自己就是可以这么理直气壮的站着,就算是被明晃晃的刀尖指着,也并不害怕。

    骑在马上的人身姿挺拔,一袭绛紫色的长袍逶迤垂地。他徐徐回过头来,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打量如卿。

    如卿也抬起头,从一堆乱发的缝隙中好奇的望着他。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同时怔住了。

    如卿怔住是因为,有生以来她从未见过哪个男子的面貌生得这般惊为天人不同凡响。但是骑在马上的男子也怔住,如卿猜大概是因为他从没有见过象自己这么蓬头垢面,邋遢不堪的人吧。

    如卿愣愣的望着他,不安的抚了抚衣角,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自卑。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没天理。为什么有的人困苦潦倒一无所有,有的人却能同时拥有这么多世上最好的东西?

    明晃晃的刀尖在如卿眼前晃了又晃,可她却觉得膝盖无比僵直,怎么也弯不下去。只好咽了咽口水,象征性的后退了两步。

    就在这后退的间隙,如卿飞速的回想了一番当今殷国王室的情况。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殷国的国君简世修,膝下该是有七位皇子和四位公主。这其中已成年的皇子有三位:大皇子简煜已过弱冠之年,二皇子简泽大约是同自己一般的年纪,三皇子简逸应该是方过束发。这三人之中二皇子简泽早先被封为了世子,但聂江风曾说过殷国这位世子泽贪恋美色,不理政事,难成大器。倒是那位大皇子煜,手握兵权野心勃勃,不容小觑。

    如卿敛了一回神,嘴角微微泛起一丝不屑的笑意。原来自己面前的这个高高在上的世子竟是个迷恋女色不知上进的草包。真是白白浪费了上天对他的厚爱和恩赐。

    开路的卫士横眉怒视着如卿,明晃晃的刀刃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但简泽迟迟不发话,卫士便也不敢随意造次,于是只好维持着一个十分辛苦的扭曲姿势,恶狠狠的将如卿盯着。

    简泽面上惊讶的神色转瞬即逝,只蹙眉居高临下的看着如卿。如卿心里不得不承认,这草包的一双眼睛生得确实是十分好看。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几分皇家凌厉的威仪;眸仁深黑而亮,其中是一片明灭不定的光。这样一双眼睛,简直可以用摄人心魄来形容。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神色恹恹的,瞧上去十分的疲倦,脸色也委实是苍白,白到似乎没有一丝血色。

    又过了半晌,简泽淡淡的眼风似有若无的瞟过如卿,连话也懒得说,只是挥了挥宽大的衣袖,示意那士兵不必追究。遂转身策马提缰,只留给了如卿一个天人一般的背影。

    如卿从怔忪之中回过神儿来,长出了一口气,暗暗活动了一下僵直的双腿,正想不带一片云彩的悄悄溜走。却不料,高兴的还是太早了。

    “何事耽搁?”一个柔媚慵懒的声音徐徐响起。

    马车上小窗的珠帘被一只素白如玉的纤手撩起,露出了一张女子的脸孔。那女子的容貌生得委实是精致艳丽,打扮得亦是极尽华贵,可是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大真实。

    “报裕菲公主,有刁民对世子殿下无礼,拒不下跪。”方才那小兵闻言忙躬着腰行至马车前,恭恭敬敬的回话。

    “哦?”那女子美目一转,眸光凌厉的瞟向如卿。紧接着微一蹙眉,樱唇轻启:“拉下去斩了。”

    如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女子好生狠心,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要了人的性命去,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裕菲公主。如卿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号,总是觉得十分耳熟,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更加详尽具体的身份。殷国的小公主应该是名唤简夕,所以这裕菲公主定不是眼前这草包世子的妹妹。再联想到这草包的嗜好和习性,如卿迅速的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心思狠辣的公主十有八|九是他的相好罢?

    裕菲下罢了命令,遂抬起一对晴光潋滟的眸子望着草包世子嫣然巧笑,温婉道:“流霜哥哥既不愿与这贱民一般见识,那就交由菲儿来料理便是了。”

    如卿眨了眨眼睛,隐约忆起有传闻说这世子殿下极爱风雅,曾一掷千金将自己住处的方圆十里地都栽满了名贵的白竹。每有风吹起,远远瞧去世子府就仿佛是坐落在一团流转的白霜之中一般。如此时间一久,在文人雅客中间,他便有了一个“流霜殿下”的称号。

    呵,流霜哥哥。如卿本就头晕恶心,听了这称呼,胃里更是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虽然胃里没有一点儿食物,却也还是不可抑止的在这美艳如花的公主面前吐得天翻地覆。

    华如卿啊华如卿,这回你可真是死定了。

    “还不快拉下去!”裕菲公主厌恶的剜了如卿一眼,雪白的小手拈着丝绢掩住了鼻子。

    “是!”立刻有两名卫士冲了过来,一左一右架着如卿的胳膊往后拖。

    如卿觉得有些恐惧,但却叫不出声来,右手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素致却没有带在身上。

    “慢着。”一个略带疲倦的声音徐徐响起,但却没有一丝的犹豫:“放了她。”

    草包世子骑在高头骏马上淡淡的吩咐,却没有回头。秋风吹起他墨缎般的黑发,委实是飘逸的紧。

    “流霜哥哥,这贱民连世子殿下也敢顶撞,怎能轻饶?”裕菲忽闪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不解的望着简泽,语声软糯粘腻,不像是在发问,倒像是在撒娇。

    “祭典在即,不易见血。”这草包不仅相貌生得异常好看,声音也是低沉好听,啧啧,老天真是不公平。

    “哼!”裕菲不屑的白了如卿一眼,扭过小脸去继续哥哥哥哥的叫唤了。

    如卿已经吐无可吐,却仍然哇哇的呕着胆水,委实是狼狈不堪。

    草包泽在同裕菲谈笑风生的间隙,回过头来深深的望了如卿一眼,遂转身漫不经心的一提马缰,策马向前去了。

    秋日泛白的阳光照着一行人马浩浩荡荡的远去,只余如卿一人扶着墙脚吐得晕头转向。不过那差点儿就要了她小命的一跪,却终究是没有跪下去。

    如卿一路踉踉跄跄的朝着月牙谷小跑回去,脑子里却总是浮现出那个草包挥之不去的背影,以及那深深的一瞥。他的声音很是清淡却又不容置疑,他说:“放了她。”

    如卿因为不肯跪他而险些送了性命,却又因为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捡回一条命来。如此一番折腾,令她心中的情绪十分之复杂,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该愤怒还是该庆幸。

    如卿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回到小茅屋的,直到看见了苏婆婆和叶云溪熟悉的身影,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渐渐安稳下来。

    苏婆婆和叶云溪瞧见如卿这般狼狈的模样都是吓了一跳,赶紧帮她换下身上脏兮兮的衣裳,又烧了一锅热水让她擦洗。

    如卿一面绞了块帕子擦着脸,一面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道了一遍。讲罢了,又满腹疑惑的问道:“你们可听说过裕菲公主?”

    苏婆婆蹙眉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听起来是耳熟,不过记不太清是哪一国的公主了。”

    如卿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下觉得那倒也是。

    九州之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国家,每个国家都有着大大小小的王,每个王又都有着不计其数的妃嫔妻妾,那么高高矮矮环肥燕瘦的公主便更是数不胜数了。眼下兵荒马乱,人人自危,又有谁会在意她裕菲公主到底是哪一根葱呢?

    “裕菲公主,是夏国君王允熵最小的嫡出女儿。”在一旁默默听了许久的叶云溪这时忽地出声道:“也是夏王最宠爱的一个女儿。”

    经她这一提醒,如卿和苏婆婆才都恍然想起,夏国确是有一名刁蛮任性出了名的小公主,原来竟就是这个裕菲公主。

    如卿颇有些钦佩的望着叶云溪,暗叹她的记性好得真是超乎了自己的想象。也不知道她一个深居简出的妇人,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

    夏国在殷国之北,与殷国依水相邻,中间仅隔了一条涒河。近年来殷国日渐强盛,想来夏国君王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送到殷国世子的身边,想要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那不务正业的草包世子与这心狠手辣的刁蛮公主,倒真是十分的般配。如卿挑起嘴角不屑的笑了笑,心下暗忖这可真是破锅配了个烂锅盖。

    “小如,在笑什么呢?”苏婆婆又绞了块热乎乎的帕子递给如卿,和蔼的问道。

    “我有在笑吗?”如卿讶然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唇角确实还有几分讥讽的笑意。

    苏婆婆更加讶然:“这丫头怎么连自己在笑都不知道?”

    如卿委实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脸上讥诮诡异的笑容,只嘿嘿一乐糊弄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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