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这大抵是如卿第二次独自坐在床前等着一个男人推门进来。只不过上一回她把自己灌醉了,而这一回,她得设法把推门进来的这个男人灌醉。

    那粒白色的药丸已经投入红木圆桌上的青花酒壶之中。如卿一面摇晃着酒壶,一面颇有些惴惴的问简泽:“这药会喝死人么?”

    简泽立在琉璃屏风后微微摇头:“不会,这只是普通的迷药而已。”

    如卿方才微微舒了一口气,却听见他又淡淡道:“解决他是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的手上沾染人命。”

    如卿闻言怔了一怔,微张着嘴唇半晌也没有发出声音来。

    这时门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如卿手忙脚乱的将酒壶摆回桌上,钻进纱帐之中垂头坐好。

    难不成妙兮这位恩客便是简泽要解决的人?如卿的脑筋飞快的转动起来,回忆着这大半日来发生的每一幕情景。末了她才终于顿悟,简泽本就是冲着这个中年男子来的,他静静在舞台对面的厢房中坐了大半日,也是为了伺机而动,找到合适的时机解决他。而帮助妙兮逃离醉月楼,只是顺手而为,将无关的闲杂人员清理出场罢了。

    可这中年男子究竟又是什么人,竟能让简泽这般费尽心机且毫不留情的想要杀掉他?简泽是堂堂殷国世子,他若想要一个人的性命,只需要轻轻动一动指头就可以,犯得着自己亲自出马,还移花接木暗渡陈仓的费这么大气力么?而且,这中年男子的声音,为何总觉得有几分熟稔?

    正在如卿满腹疑团无处纾解之际,暖阁的雕花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如卿的心头猛跳几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起来。不过想到简泽就在屏风后面,岂能由着这登徒子胡来,她心下便又稍稍的平复了一些。

    “妙兮姑娘,可是等了许久了?”推门进来的正是方才那中年男子,他一边讨好的嘿嘿干笑着,一边来回的搓着手,身上并没有穿外袍,只着了一身白色的亵衣。

    如卿正忙于苦苦思索这耳熟的声音到底是在何处听到过,没顾得上搭理他。待到回过神儿来,才偷偷斜眼觑了觑这人,可惜隔着层朦胧的纱帐,并不能真切的看清他的脸。

    “妙兮姑娘方才那支舞,跳得真是美极,妙极!”那中年男子兀自在桌旁的软凳上坐了下来,呵呵干笑着没话找话说。

    如卿心下一阵恶心,嘴上却柔声谦虚道:“大爷过奖了。妙兮不敢当。”

    那中年男子闻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得如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笑罢又道:“姑娘是边国人,还是殷国人?从前这醉月楼里,可不见有兮儿这样天仙般的美人儿呐。”

    听到他将称呼从妙兮姑娘改成了兮儿,如卿浑身抖地一怔,被肉麻的一阵哆嗦。她觉得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恐怕自己还没有将他迷晕,就会先被他恶心死。

    “兮儿?”那中年男子见如卿不出声,又亲热的叫唤了一声。

    如卿勉力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假意温婉道:“妙兮生在太泽,长在太泽。从前大爷不得见,想必是缘分还未到。”

    那中年男子呵呵干笑两声,似乎有些不大自然。末了又咽了口唾沫道:“那今日缘分到了,便让我一亲芳泽罢……”说着便从软凳上起身,朝着软塌走来。

    如卿见他马上就要伸手掀开纱帐,心中一紧,连忙道:“今日妙兮备了壶好酒,大爷不如先尝尝?”

    那中年男子停住了脚步,“哦?”了一声,遂转身望向桌上的青花酒壶。

    “这壶酒是十七年的陈酿女儿红,和妙兮的年龄是一般大的。”如卿胡乱扯了句不着边际的谎话,只为诓他快些将那壶酒喝进肚中。

    这中年男子提起酒壶嗅了一嗅,随后又是哈哈一笑。如卿被他笑得有些心慌,只好也陪着他干笑一阵。

    可他笑罢以后似乎并没有要喝酒的意思,反而将酒壶放下了。如卿没有想到一个好色的登徒子竟然还有几分警觉,死活也不肯上当,不禁有些惆怅起来。

    “怎么,大爷不爱饮酒么?”如卿硬着头皮问道,随后佯装失望:“若是大爷不饮,那真是白白浪费了妙兮一番心思。”

    “若是独自一人孤饮,再好的美酒也是无味。”那中年男子声音之中带了几分狡黠的意味:“不如兮儿与我一同饮个交杯酒,如何?”

    如卿心中暗道不妙,恨得牙都痒痒起来。虽然她还不明白简泽究竟是为何要取这登徒子的性命,但眼下自己却已是恨不得能马上就将他千刀万剐了才解气。

    “妙兮自幼不胜酒力,只怕一杯便会醉倒,反倒扫了兴致。”事到如今如卿只好不厌其烦的与他周旋。可话音方落,她似乎听见屏风背后简泽轻叹了一口气。大概彼时如卿还不明白男人都是喜欢看女子醉态的,所以这番话一出口,反倒促使那登徒子更加坚持不懈不屈不挠的劝她饮酒。

    “无妨,兮儿即使是醉了也只会更添情趣,绝不会扫了兴致。”那男子话语之中已经带了几分按捺不住的意味,让如卿颇有些胆寒。

    此时如卿只想快些诓他饮下那杯酒,赶紧将他迷晕,了结此事。否则再与这登徒子共处一室下去,她只怕自己会忍受不住,将五脏六肺心肝脾胃全都一古脑儿的吐出来。

    便在如卿兀自反胃时,那中年男子已经自顾自的斟好了两杯酒,捏了酒杯朝软塌一步步行来。

    如卿见实在难以推却,只好在心下暗暗盘算起来:若是我陪他饮下这一杯酒,结果便是两人一同昏迷过去。而我昏了其实也不甚要紧,只要简泽能将这登徒子收拾了便可。

    想到这里,她横下一条心,柔声道:“既然大爷想与妙兮同饮这杯酒,妙兮若再推却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那中年男子见面前的美人终于不再推拒,得逞的嘿嘿一笑,点头道:“甚好,甚好。兮儿真是善解人意。”

    如卿心下唏嘘不已,暗暗埋怨简泽竟然将这件苦差描述得易如反掌一般,害得她竟然要喝下自己下了药的酒,当真是作茧自缚自讨苦吃。

    眼见那登徒子已经走到帐前,如卿担心他马上就会瞧出此妙兮并非彼妙兮,于是连忙垂着头做出一副矜持的模样来:“妙兮一饮酒便会脸红,实在不愿大爷瞧见妙兮这般窘态,就请大爷与妙兮隔帐对饮,如何?”

    那中年男子也不勉强,停在帐前点头道:“那便依兮儿所言。”

    如卿将一只胳膊从纱帐的缝隙之中伸了出去,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杯中清亮的酒浆微微摇晃。

    “妙兮便干了这杯,大爷也不许食言,定要与妙兮同饮了这杯酒。”如卿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来,满腔愁苦的将酒杯举到唇边,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将要英勇就义的悲壮。

    “那是当然。”帐外的男子也将酒杯举到嘴边。

    到了这时,在愁苦之余如卿忽而又有些庆幸起来。还好简泽下的只是普通的迷药,最不济也就是不省人事一忽儿,待药效散了便也无碍了。若他下的是□□鹤顶红一类见血封喉的毒药,那自己可真是要变成一只孤魂野鬼了。

    想到这里,如卿一咬牙一闭眼,仰头便将那杯酒喝尽了。帐外的登徒子也哈哈一笑,将杯中的酒浆一滴不剩的倒入口中。如卿觉得这酒里下了迷药后,多了些许曼陀罗花诡异的香气,与寻常女儿红的口感不甚相同,也不知那登徒子能不能发觉。

    如卿饮罢了酒,用衣袖轻轻拭了拭嘴角。心中思量着最多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药效应该便会发作了。

    可谁知那登徒子竟是十分的不老实和不守信,方一饮罢酒,他便伸手拨开纱帐,探身进来。

    如卿一见眼前这人的庐山真面目,不由的惊讶万分,怔了一会儿,恨恨的咬牙切齿道:“竟然是你!”

    那中年男子拨开纱帐瞧见如卿,一张笑嘻嘻的面孔迅速变成了猪肝色,又由猪肝色迅速变得惨白,脚步不稳的退了一退,声音颤抖道:“怎么会是你……”

    如卿怒目相向,死死盯着他,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她的右手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可惜此时素致没带在身上。

    不错,这个中年男人便是翟让。那个叛国投敌,卖国求荣的太泽郡守,翟让。

    若不是他的出卖和背叛,自己的父母兄弟怎会浴血沙场,至今生死未卜?聂江风与青瑜怎会落入殷军手中,受着不见天日的牢狱之灾?太泽城里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怎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这些债若是让他来偿,只怕是下一千万次油锅都不够还。

    如卿浑身气血翻涌,攥紧了拳头,咬着嘴唇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奸贼!”

    翟让乍一见纱帐中坐着的是如卿,像是见鬼了一般,惨白着脸向后急退几步。待他缓过神儿来,便露出了穷凶极恶的面孔,伸手敲碎了桌上的酒壶,比划着一片锋利的碎瓷片向如卿逼近:“正愁找不到你呢,这下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时如卿的后脑已经微微有些发蒙,可她心头悲愤交加,一把怒火燃得烈焰熊熊,竟也顾不上药力,只气势凛然的狠狠直视着他,轻蔑道:“我也正愁找不着你。”

    这奸贼愣了一愣。

    就在翟让这一愣神儿的空档,一道清冷的白光倏地一闪,一柄长剑锋利的剑刃已然直指在他的咽喉上。

    “世……世子殿下......?”翟让看清了面前这人的模样,两腿一软,手中的碎瓷片咣铛一声掉落在地上。

    “跪下。”简泽语声清冷,可每一个字落在人心头上均是十分强悍。

    翟让面无血色的“扑通”一声跪倒在简泽面前,一手拉着简泽的袍裾,一手颤抖的指着如卿道:“殿下,这女子,这女子是……”

    如卿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心下想着该来的迟早会来。翟让这狗贼的命简泽自然是要取,只不过如果被这奸贼揭穿了自己的身份,那么恐怕自己也是难逃一劫了。

    “你再多说一个字试试看。”简泽手中的长剑微微向前一送,顶在翟让的喉头,划出一道血痕。

    翟让哀嚎一声,不敢再多言语,只是俯在简泽的脚边不断的叩头。

    看见他如小鸡啄米一般的不停叩头,如卿亦感觉头晕起来,于是脚下一个不稳向前倾倒,却被简泽一把拉住,揽在了怀中。

    “是你背着我擅自倒卖太泽城军情给大皇子。”简泽面上神色淡淡,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掷地有声,让人心头不由自主的一紧。

    翟让俯在地上抖得如筛糠一般,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神志错乱道:“殿下饶命,翟让一心效忠大殷国,攻下太泽城,翟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简泽冷冷道:“你今日可以背叛边国,明日便一样可以背叛殷国。连狗都知道要对主人忠诚,你却不懂。”

    翟让闻言浑身一抖,抬起头来恼羞成怒道:“我是大皇子殿下身边的人,犯不着买你的帐!你这个世子有名无实,你凭什么处置我?!待我禀报大皇子殿下知晓,你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简泽闻言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他,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翟让听到简泽如此回答,顿时面色大变,跌跌撞撞的爬起来便要朝着门口的方向逃跑。可刚迈出两步,便如一滩烂泥似的软倒在地。他喘着粗气儿力不从心的挣扎了一会儿,又踉踉跄跄的爬起来,继续向门外逃。

    简泽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如卿的眼睛,在她耳边低声道:“睡吧。”

    如卿闭上眼睛,神志已经是一片迷蒙。她感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离自己渐渐远了,只剩自己一人独自漂浮在半空中,四下里开满了大朵大朵的曼陀罗花,香气诡异而奢靡。

    失去意识之前,如卿倚在简泽的左肩上,感觉到他的身体略向前倾,右手臂猛的振动了一下。随后便是兵刃入肉之声,碎骨之声,鲜血飞溅之声。那奸贼甚至没来得及哼一下,便轰得倒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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