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月牙谷西银翠岭。

    如卿与简泽兄妹对坐于溪畔的小茅庐中。

    简泽唇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聚精会神的煮水烹茶。简夕着了一身布衣,用一根素色发带束了长发,看起来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夏王当真不追究了?”如卿用碗盖拨着刚斟好的茶水,侧脸望着简泽。

    “他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人,只好信了你的胡说八道。”简泽语带笑意。

    “那……你父王呢?丢了女儿怕是不大好受吧?”如卿抿了口茶水,小心的觑了觑简夕。

    “那老爷子就是嘴硬,”简泽摇头笑笑:“便是心里难过,面上也像没事一般。”

    “此番只怕是会连累了你们。”简夕微微蹙眉,显得有些过意不去。

    如卿噗得笑出声来,摊开手道:“大殷公主可是神仙下凡来的,于大家都只有体面,哪里来的连累。”

    简泽无语凝噎的瞧了如卿一眼,好像有话想说,却终是没有开口。

    简夕听了如卿的玩笑话,似是放了心,一面喝茶一面托着腮喃喃道:“那么大一群鸟,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真是了不起。”

    如卿笑道:“了不起的是你皇兄,鸟儿全听他的。”

    简泽转着手中的茶盏,淡淡道:“青鸟喜梅香,好食银苏子,不喜檀香艾香。如此而已。”语毕又挑眉望着如卿道:“倒是你那一招金蝉脱壳更了不起一些。”

    如卿得意洋洋道:“这可是密不外传的江湖秘术,你们这些王孙贵族恐怕一辈子也见不到一回呐。我也是锲而不舍的研习了好久才洞悉机要的。”

    话音至此,如卿抑制不住的想起一个人,聂江风。

    八岁那年中秋节,如卿同聂江风一道遛出将军府去赏灯游玩。两人一路沿街闲逛,正遇见两个江湖浪人变戏法,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不透风。

    如卿拉着聂江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钻到人群最前面,正正巧看见一个俏丽的姑娘被红绸帐子罩了起来,随后帐子“哗啦”一抖,一个活生生的人便消失不见了。如卿从未见过这般奇事,惊得合不拢下巴。自那日起,她便日日埋头琢磨如何才能在一眨眼的时间里把一个大活人变得消失不见。自己翻来覆去琢磨不出门道,便央求聂江风同她一起琢磨。

    聂江风起初只一笑置之,后来被缠的不耐烦,只好哭笑不得的问她:“好好的一个大小姐,怎么对江湖戏法如此着迷?”

    如卿绞着手指认真道:“每次我闯了祸,爹爹要罚我,你都会去替我求情,是不是?”

    聂江风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如卿又道:“好几次你去求情,爹都连你也一起罚了,是不是?”

    聂江风望了望天,又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如卿一拍手道:“所以啊,若是学会了这一招,下次我再了闯祸,要挨罚时,我就可以唰得一下把自己变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也就不用烦你再去替我求情啦。如此一来,我们两都不用受罚,岂不好?”

    聂江风闻言哈哈大笑,末了拍了拍如卿的脑袋道:“这么不着调的大小姐也真是稀世难得,我便帮你这一回罢。”

    于是他们二人一有机会就偷偷溜出府去看戏法,又反复的琢磨试验,才终于发现了窍要所在。只可惜这戏法并不能帮如卿逃脱责罚,若是闯了祸还是得靠聂江风去替她求情。那时如卿觉得万分挫败,还曾为此大大的灰心丧气过一段时间。可谁能料到这一招金蝉脱壳的戏法竟在多年后的今天派上了大用场,它虽然没能帮如卿逃过父亲的责罚,却帮助简夕逃脱了一场灾难一般的婚姻。

    由此可见,这世间的因果,当真是纷繁复杂难以预料的。

    简泽见如卿一番炫耀之后便若有所思不再言语,轻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倒是简夕抱着如卿的胳膊撒娇道:“好姐姐,快仔细说说你是如何学会这秘术的?”

    还没等如卿卖关子,简泽便敲着杯沿悠悠道:“使障眼法偷梁换柱,确是江湖行当,不过不能说是秘术,顶多叫做把戏而已。你让简夕故意掉落盖头,是让众人看清本尊。而后青鸟一来,殿内昏暗主宾慌乱,就趁机让简夕藏在轿底,换个糖皮吹的假人去拜堂。裕戎一牵红绸,扯破了糖皮,假人就消失不见了。糖皮粘在喜服里面,无处可寻,亦不露痕迹。可是这样?”

    如卿惊讶的眨巴了几下眼睛。

    对于如何让简夕上演“飞升”一幕,如卿并没有提前告诉过简泽机关所在,私心里是怕他如果知道得太多会表现不自然而被人疑心。谁知他竟三言两语就道破了自己煞费苦心的安排,着实令人诧然。

    “哥哥有一点没说对。”简夕俏皮的一笑:“我不是藏在轿子底下,而是飞速褪了新娘的装扮,和捧嫁妆的侍女们站在一起了。”

    “哦?”简泽挑眉讶然,随后笑望着如卿道:“华家如卿小姐,果然很有些胆识。”

    如卿呵呵一笑,拈起块桃花酥塞进嘴里,含糊道:“眼下这出大戏收官了,公主殿下跟我回锁云庵去罢?”

    谁知简泽却摇头道:“简夕不能和你去锁云庵。锁云庵里已经有一个公主了。”

    简夕眨巴着亮闪闪的大眼睛,惊奇道:“原来逃婚的公主竟不止我一个么?”简泽只笑不答。

    如卿疑惑道:“既然不去锁云庵,还能去哪里?”

    简泽也不答言,只是兴味盎然的将她望着,似乎是希望她能自己猜到答案。

    如卿和简夕面面相觑,两人都颇是茫然。简泽乐呵呵的瞧着她俩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着桌边。如卿挠着脑袋冥思苦想了半日,忽然茅塞顿开,不可置信道:“莫非你想送简夕去…..夜汐国?”

    简泽含笑点头道:“不错。”

    如卿眨了眨眼睛,立即领悟到简泽此举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雪藏公主这么简单。如今夜汐对于中土战局至关重要,兴许这草包此番是想纵横联合?如卿低头想了一会儿,还是颇为担心的置疑道:“夜汐那么远,又没有可以托付的人……”

    简泽抿了一口茶水道:“我在那里倒是有几个同袍。”

    如卿撇嘴道:“什么样的同袍能让世子把自己的亲妹妹托付给他啊。”

    简泽轻描淡写道:“生死之交吧。”末了又朝如卿微微一笑道:“这回小光也一起走一趟吧。”

    如卿干笑两声,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很忙的,我还要回锁云庵去绣花。”

    简泽又好气又好笑的望了她一会儿,叹气道:“既然你这么喜欢绣花,我明日派十个嬷嬷起早贪黑去教你。”

    简夕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噗得笑出声来。她咯咯乐了半日才止住笑,拉着如卿软声道:“好姐姐,都说送佛送到西,你便同我做个伴罢。”

    如卿唏嘘两声,败下阵来,惆怅道:“送你去是好说,可是送完了你……,我不是还得同你皇兄一道回太泽么?这也忒不安全了不是?”

    如卿越说越心虚,越说越小声,不知不觉脸也红到了耳根。

    简泽闻言噗得一声,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他拿起手帕一面沾着唇角的水珠,一面极力忍着笑道:“我保你一根头发也不少,游山玩水好吃好喝,如何?”他顿了顿又道:“你若觉得和我一路回来不安全,亦可同简夕一道留在夜汐国散散心。”

    如卿对简泽这提议颇有些不解,满头雾水的将他望着,谁知他却只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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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后,简泽兄妹共乘一匹黑面骏马,如卿独骑一骥枣红小母驹,三人一同出现在边国西北的一个小镇上。这小镇是去往夜汐国的必经之地,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烟霞镇。

    此时正值暮春时节,处处花红柳绿,草长莺飞。这个远离京城的边塞小镇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之中,闲适又热闹,如世外桃源般令人流连忘返。如卿与简夕沉迷于集市上五花八门的小吃和新鲜好玩的物件儿,颇有些乐不思蜀。简泽也难得好耐性,乐呵呵的跟在她们身后闲逛。

    这日午后,如卿与简泽兄妹对坐于一间临湖的小酒肆,三人共饮一壶桃花酿。湖边微风徐徐,吹来阵阵野花清香,令人倍感惬意。

    酒过三巡,如卿望着窗外,问了个很不合时宜的问题:“我说啊,那个……和尚,吃肉吗?”

    “当然不。”简泽一脸莫名其妙。

    “那,和尚吃鱼吗?”如卿继续望着窗外,咂吧着嘴问。

    “出家人自然不食荤腥。”简夕也被问得一头雾水。

    “可你们瞧那个老师父,”如卿朝窗外努努嘴,奇怪道:“他该不会是化不到斋饭罢……?”

    简泽和简夕一齐顺着如卿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湖边石阶上一个光头老僧正在撒网捕鱼。

    这老僧手中的渔网层层叠叠又厚又重,随着他一转身一挥臂,飘飘悠悠的在空中舒展成了一个几乎覆盖整个湖面的巨大的圆。不一会儿,这张巨网就迅速的沉入湖底,老僧便又单臂拉紧手中的绳索收网上岸。然而这渔网的网眼又疏又大,竟连一条鱼儿也没有捕到。于是这老僧便就又一次挥臂撒网,再拉绳收网,一遍一遍周而复始。

    如卿目不转睛的盯着这老僧看了一盏茶的光景,忽然惊奇道:“了不得!他这渔网竟是用铜链做得!”

    简夕听了惊得合不拢嘴,半晌发出“哇!”得一声惊叹。

    简泽似是早已看出来那渔网不一般,老僧更不一般,只点头笑赞道:“真乃世外高人也。”

    如卿忽而生出一股行走江湖的侠气豪情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跃向门外,兴奋道:“待我去认识认识这位高人,来日介绍给咱们师父,他老人家必定欢喜。”

    简泽大抵没想到如卿竟会对世外高人如此狂热着迷,出手慢了半拍,只捉住一把空气,让她遛了。

    如卿大踏步来到湖边,对那老僧抱拳道:“晚辈华如卿见过老前辈。”

    谁知这老僧双目无神的看了她一会儿,不言也不语,只扭头继续挥臂撒网。如卿颇有些发窘,只好硬着头皮更大声道:“晚辈华如卿见过老前辈。”

    那老僧又一次回过头来看如卿,表情仍是无神而陌生,末了还是不言不语,继续默默拉网上岸。

    如卿的侠气豪情瞬间被打消了大半。她长叹了口气,看准一块高大的青石坐了上去,预备和这老僧一起捕会儿鱼,借此拉近点儿彼此的距离感。

    谁知如卿刚在大石头上端端正正的坐好,一只硕大的铜钩便从天而降,几乎钩到她的脖颈。如卿心下一惊,向后一闪勉强避过。那铜钩擦着她鬓边的发丝荡开,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闪亮的圆弧。

    如卿脑中飘过一句“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诗句,“哎哟”一声从石头上掉了下来。

    滚落下来的一瞬间,如卿迅速的斟酌了一下目前的空中姿态和落地方式,悲催的觉得脸着地的可能性要大于屁股着地的可能性。说时迟那时快,如卿眼看着自己马上就要摔个狗吃屎,却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在半空中稳稳接住了。

    简泽轻轻放如卿站稳,好气又好笑的瞟了她一眼,随后向湖边的一片竹林微笑道:“这位少君,有话好说,何必兵刃相向?”

    竹林的叶片“唰啦啦”响了一阵儿,从枝梢上蹦下来一个扛着鱼竿的小男孩。这小孩儿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瞧着和个圆包子一般。他皱着眉鼓着腮,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指指着如卿,脆生生道:“谁让她碍着我太师父捕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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